电话通了。
    “嗨,黛安娜。”这次,弗伊布斯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迫不及待地打招呼。今天的训练量陡增,每一个哨兵回来时都骂骂咧咧,说昨天疏导今天就这么折腾人“岸边”可真是会训练啊!弗伊布斯虽然没有跟着骂(主要是他会的脏话太少了),但他也实在累得不行。他已经想好了这次对话的全部内容,他会问黛安娜数学,然后听黛安娜讲数学,然后关于他的事就算了吧他要随便敷衍几句就说再见然后回寝室休息(他有种预感,今天夜里应该会有紧急集合)。
    “你好,弗伊布斯。”对面说。
    年轻的哨兵动作一顿,首先掠过心间的是担忧:为什么不是黛安娜,黛安娜出什么事了吗,是不是他们让她做了什么奇怪的测试把她弄进医疗观察区了……
    “赫尔海姆,”他问,“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一个通知,”赫尔海姆说,“由于接下来一段时间,你那边训练强度会提升很多,所以——从今天开始你不用每天打电话了。多睡觉,男孩,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弗伊布斯继续擦头发。
    “哦。没别的事了?”
    “没有。或者,也许你想和黛安娜再通一次电话?你昨天把她惹哭了,弗伊布斯。”
    什么?不可能!黛安娜很久没被我惹哭过了……呃……真的吗?
    她还在哭吗?——赫尔海姆是这个意思吧!不然他为什么要特意告诉他这件事?——黛安娜昨天被他惹哭了……所以黛安娜现在还在哭,因为,他,无论语言还是表现,都告诉她,他真的对她给他念的那本数学史的任何一段都不感兴趣。
    “我……”他说,“不想……情绪疏导一向是向导们的工作……”
    他听见赫尔海姆的一声轻笑。
    “好吧,那再见,弗伊布斯。期待你的成绩。”
    他顶着毛巾,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机会。
    “再见。”他对电话说。
    *
    一开始得知要每天打电话,弗伊布斯是觉得烦;现在得知不用打电话了,弗伊布斯还是觉得烦。他觉得有一部是分离效应的生理反应(虽然,从他学到的知识看,就算是已结合的哨兵和向导,突然不再天天打电话也不会产生什么分离效应——他们需要靠打电话联络就说明他们已经分离了!)。总之,绝对不是他对黛安娜有什么心理依赖。
    这个安排其实挺好的,如博士说的那样,接下来好几天,训练强度都只增不减,晚上还会频繁紧急集合缩短他们的睡眠时间,每一个哨兵都抓紧能休息的时间好好休息。以前浪费在打电话上的时间现在可以用来睡觉,非常好!
    ——少年每天晚上入睡前都这样告诉自己。可是来到自己的精神空间里,在无尽的黑暗中,他看到一个红色的电话。
    好吧,他就是喜欢和大人对着干。有一天中午午休,他溜到这里来。那天凌晨,距离他们熄灯只过去了三个小时,他们被拉起来,负重越野跑,日出时跑到终点,下雨了,没有让他们休息而是立刻要在雨中跑回来,然后每人给一条营养剂休息了十分钟,开始室内精神力辅助的格斗训练。到中午时终于允许他们去休息,可以想见这个午休是多么宝贵,多么不该浪费。可是违反大人们的安排对弗伊布斯来说有种一脚踢翻搭好的积木的快乐,值得他做点对身体没好处的事——他强撑着疲惫过来给黛安娜打电话。
    他拨号,然后听见一个毫无感情的女声告诉他,他拨了空号。
    那天之后,他精神空间里的电话不见了,想打电话的欲望没有了。再后来,应该是时间长了,生理反应消退了,他想起这件事也不心烦了。这是一个优秀的哨兵该有的状态,对一切发生在他身上的事,要迅速反应,但要无动于衷。
    弗伊布斯尽可能无动于衷地过完了这一周,地狱般的一周,生不如死的一周。教官们故意让哨兵们保持饥饿和缺乏睡眠的状态,并且言语上的暴力又上升了一个程度。哨兵们抱怨说这不是训练,这是抗刑讯训练(而且比传统抗刑讯训练还残酷,因为没人来问你机密情报并且告诉你说出来就可以结束这一切)。你们瞧,连图灵机都在打瞌睡——睡眠剥夺不满十六周岁的青少年让他每天只睡一两个小时,这合法吗?
    在这个关于合法性的问题讨论出个结果前,这周就过去了。他们没被告知这种强度的训练只会持续一周,不过,那天,他们睡了个好觉,没有紧急集合,所以大家心里基本有数了。第二天早晨集合时,总教官宣布说,他们的抗压训练结束,他很高兴地看到,这项训练的最后一个阶段大家都坚持了下来,没人故意诱发自己的神游症进医疗站逃避训练(这时候,弗伊布斯看到坐在他对面的九十八号,“博士”,无声无息地说了一句:我就该这么干!)。
    一切都是训练,都是模拟,都不是真的——可能是为了强调这一点,哨兵们的待遇骤然好了起来——伙食变好吃了(其实弗伊布斯觉得和以前差不多,但看别人的表现,似乎是好吃很多),洗澡有热水了,训练场地也不会专挑难为人的地方,连教官的态度都变好了(但从弗伊布斯的角度看,教官们只是从说话非常粗鲁刻薄变成了粗鲁刻薄——他们还是会管他叫小男孩!他明明早就超过被称为小男孩的年龄了!)。后来哨兵们回顾这六个月的训练,都觉得这一个月过得最爽,首先,之前过得太不爽衬托的,其次,这个月的训练内容也很轻松——跳伞和潜水。
    跳伞和潜水并不是哨兵学校的标准课程,也没列在新入伍哨兵的军事训练里,但是大部分A级哨兵,出于任务需要或者兴趣使然,往往都学过相关课程。就算岸边还加入了一些侦察方面的内容,对非初学者来说也是非常简单容易的。
    弗伊布斯算半个初学者,他学习过理论知识,进行过模拟训练,只差来真的——特别是跳伞,对哨兵来说实跳最大的危险在于,自由落体的刺激可能会导致神游症,在没有自动开伞装置的时代,许多哨兵因为精神游离没有开伞,摔死了;有自动开伞装置后,也有哨兵神游症恶化成狂化,虽然自动开伞器奏效了,但失去理智的哨兵自己挣脱了降落伞,摔死了。
    所以,目前整个联盟的规定是,C级和D级哨兵禁止跳伞(就算他在未觉醒时已经考证了也不行)。此外,还有一个通用限制是……独立跳伞的最低年龄是十六岁……
    弗伊布斯得知,因为年龄问题,他不能和其他人一样跳。但是,因为所谓的岸边的荣誉传统,没有例外不给区别对待,既然训练规划是跳那每个哨兵都得跳——
    一位教官会带着他跳。
    *
    弗伊布斯看着坐在他对面的九十八号哨兵,“博士”,对方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闭着眼睛。上飞机前,总教官在哨兵们面前奚落了一通九十八号,他们这才知道开始上跳伞课程后,“博士”坚持不懈地向课程教官申请,向总教官申请,向基地申请,最后还向首都总塔申请——请求免除他的跳伞课,因为他恐高。
    九十八号的请求全被驳回,因为岸边没有例外。但是因为九十八号上课时心不在焉的消极态度,以及他在给总塔的申请里声称让他跳伞他一定会狂化把自己摔死而哨塔和基地要为此负全责的言论,基地决定这样安排:九十八和一百一样,教官带着他们跳——总教官亲自带着九十八号跳。
    飞机起飞后,九十八号身边的总教官仍旧在奚落他。弗伊布斯现在知道为什么“博士”的绰号是“博士”而不是“电鳗”了:九十八号是个货真价实的博士研究生,从哨兵学校毕业开始服役后执行过的任务少得可怜,占据他履历的是——读学士学位,读硕士学位,申请离开他隶属的哨塔的辖区范围到另一个哨塔的辖区内大学(那是本国首屈一指的高等学府,公海那位博士的母校),读博士学位。
    “对哨兵来说,学位是最没用的东西。”总教官说,“何况还是——数学?天呐,阿基米德,你怎么不去读读物理?”
    数学?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弗伊布斯,令他想起了黛安娜。这些天他一直没想起她来,也没人提醒过他去想她,于是他好像忘了她一样。忘了,突然再记起,就感觉……
    弗伊布斯深呼吸。跳伞在即,就算一会不需要他操作什么,他也不想表现得不够冷静。年轻的哨兵一边努力缓解着自己心里的悸动,一边继续从飞机的噪声中分辨总教官的声音。总教官认为,九十八号体能训练和近身格斗的成绩那么差,不是因为他不擅长,而是因为他故意不努力,让成绩保持在一个不用重修的及格水平,哨塔因为他的这种成绩就不敢给他派难度太高的任务——作为觉醒时精神力达到B级,开始服役时登记精神力为A级,现在精神力达到S级的优秀哨兵,这样做合适吗?
    哇,好有趣,身为哨兵中的翘楚,九十八号不想做个好哨兵。弗伊布斯心想。值得讲给黛安娜……
    然后他就想起了听见电话那头冷酷地说他所拨打的号码不存在的那一刻。那时候他感到心被这个声音挖开了一个洞,这个洞吸走了他所有的情绪。此刻,这个空洞因为他在回忆,重新浮现,吸走他此刻的情绪。没有有趣了,没有值得讲给黛安娜了。
    他继续听着,只是出于无聊,像侦察敌情一样侦察九十八号“博士”的表情,哨兵看起来始终像一块石头一样沉默而不动摇,正是一个优秀的S级哨兵该有的模样……或者说,一个被这样质疑过很多次的人面对同样的质疑时无动于衷的模样。
    总教官的话题又转回到哨兵的学位没用,哨兵学的领域更没用上。对哨兵向导来说,最有前途的学术领域是生命科学——了解自己,了解生命,对发挥他们天赋的能力有帮助。学习生命、神经、心理,多好?数学、物理、机械——交给那些不能读透人心也没有超常五感的“迟钝”的普通人吧!普通人之所以能在学术领域大放异彩,是因为他们在我们所擅长的领域太差劲了,被我们远远甩开。
    弗伊布斯听着听着感觉,要是他这么说话,会被研究员们记上一笔“粗鲁”“不友善”“歧视普通人”,然后被好一通教育……他悄悄看看旁边人,没有一个哨兵对总教官的话露出认为他不对的表情,还有几个人露出赞同的模样。外面的世界真是和实验室太不一样了。
    前途。总教官继续围绕着这个词继续说。对哨兵来说,最有前途的领域还是不在于学术,在军事。也许“鳄鱼”还有更多话,但是飞机已经飞到指定区域,该让哨兵们跳伞了。
    弗伊布斯看见九十八很明显地长舒一口气,看起来总教官这些话他一句也不耐烦听。两侧舱门打开,哨兵们一个接一个消失。弗伊布斯他们四个也站起来,教官和学员连上安全带。带弗伊布斯跳的教官问他:“一百,紧张吗?”
    “不,长官。”弗伊布斯回答。
    那边,总教官听见他们的问答,笑了一声,对“博士”说:“九十八,要是你真狂化了,相信我,我会立刻把你打晕。”
    他们跳下去了,按照岸边的跳伞课的要求,弗伊布斯在跳下去的那一刻,放出了自己的水母。
    前几秒,他游离了。风声,失重,他自己的感官接收的刺激和他的精神体捕捉到的信息把他的精神带远。有几个瞬间他感觉自己回到了精神空间,在无尽黑暗中漂浮着,但紧接着他又看到了蔚蓝的天和绿色的地,他在现实里。他在下落,他的精神体跟着他下落;他的精神体不必如此,它是可以飞的。
    “别让你的精神体离你太远,一百!”
    他回神了。恢复自知和自制后,下落又是另外一种感觉,广阔的天和地蕴含的信息被哨兵敏锐的感官不断收纳进他磅礴的精神里。他和他的水母尽情感知着这一切,他和它从来没有在这样大的空间里测试感官的极限。
    在他身后,通过安全带和他绑在一起的教官调整了一下他们的方向。
    “看到他们了吗?”
    “是的,长官。”他看着那边的人影,看着电鳗和鳄鱼。
    “现在,运用你的精神体,尽可能仔细地侦察他们的情况并向我汇报。”
    “明白,长官。”
    黑色的水母飘过去。哨兵闭上自己的眼睛。削弱自己的某种感官后,精神体的感官会更敏锐。
    于是他通过他的精神体“看”到了……
    “报告长官,他们……在打架……”
    闻言,教官的精神体——一只苍鹰——也迅速靠近九十八和总教官那边。
    弗伊布斯继续说:“他们没有动手,长官,只是精神体在打架。”而且弗伊布斯还看到,九十八号保持的落体姿势还挺标准。
    年长的哨兵观察了几秒,下结论说:“九十八号没有狂化。”
    如果这不是在天上,这看起来就像是一次寻常的精神力对抗练习而已。可是这是在天上。
    “操,这干嘛呢……”年长的哨兵也不懂了。两个哨兵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的两个精神体厮打得起劲的哨兵。
    “长官,您不开伞吗?”弗伊布斯问。他们已经进入了规定可以开伞的高度。
    “嗯,我知道。”对方回答。苍鹰飞得更远了些,远超水母,发出一声长啸。但是对面似乎听不到它。
    大概过去了漫长的三秒钟,带弗伊布斯跳的教官打开了降落伞。他们继续目不转睛盯着那边越来越小的影子。
    弗伊布斯想起从前在公海初步学习跳伞知识时,问他那位教官:有A级哨兵跳伞失误摔死的案例吗?他的老师回答说:我认识的,没有,弗伊布斯。接着那位S级哨兵要求他背诵开伞失败的所有情况及其应对措施。在他背诵完后,那位哨兵告诉他,从战争结束后到今天,本国没有一位S级哨兵在跳伞训练时亡故——高质量的教学和训练,装备的多重保障,跳伞前审慎的检查,以及最重要的,一个S级哨兵所应具备的面对任何超乎寻常的危机时的冷静,可以将危险降到零。A级哨兵总体死亡率是哨兵群体中最高的,因为他们的任务很危险,但S级哨兵的死亡率却没有A级高,哪怕他们执行的任务比A级更危险——因为S级比A级更强。这就是你要成为的,弗伊布斯,你要成为永远能冷静应对一切危机,永远能从一切任务中活下来的最强。
    弗伊布斯盯着总教官和九十八,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他的老师当时是不是在骗他。
    降落伞打开了,没有失误,没有意外。没有人会死去。弗伊布斯身后的哨兵舒了一口气。
    “哎,男孩,”哨兵对他说,“可记着,别学他们,玩命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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