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凌彦安十八岁生日后,他开始收拾在房内的所有物。说来好笑,一般人在长期驻留于某处后总会留下大遍物品,但凌彦安非那一般人。就如他一年半前住入此地时,仅带了几件换洗衣物,一条小型薄毛巾,和一书包的书。如今在他一番收拾后,仅有的仍是几件换洗衣物,一条小型薄毛巾,和一书包的书。喔,或许,还有一口塑胶袋,里头装了破破烂烂,脏旧的一双鞋。他将自己当成真正的过客,一名住在这里一年半的过客。
    这一天,凌彦安自图书馆准备好所有资料后,提了三袋梨子回爷爷奶奶家。是时候了。
    入门后,便迎上了五双眼眸严肃地望着他。
    「坐下!」爷爷以雄厚的嗓音道,手里的拐杖在他的动作下杵上地板,沉顿的「叩」一声响环绕客厅。
    有些惊慌,有些紧张,这家人从未如此严肃地待他。随即飞快冷静了下来,凌彦安听从爷爷的指示,在客厅中离他们沙发靠得最远的扶手椅坐下。
    爷爷的工作到此结束,因为接下来,他再未开口过。姑姑似乎遵从了父母的指示,以不同以往的较亲切语气娓娓道:「小安啊,这些日子你帮爷爷復健我们都看在眼里,非常感动。你亲爷爷,需要你帮助他復健直到康復。所以我们决定,以后也允许你留在我们这吧!但你爸爸把你丢在这里不管,我们很为难,你现在也已经高中毕业了,我们没有必要再养你,所以就逼不得已和你收钱嘍。打工的工资,缴一部份出来帮忙补贴家用也不为过吧?不多,一个月就算你五千,然后伙食自付,非常划算。」
    从前的他,或许会欣喜万分,以为自己终于再次拥有了个家。但这些年来,他有了新的领悟。别人的家,他到底还是无福消受,因为不论如何,他最终只是个外人。如在萧家坐于餐桌的另一端也好,爷爷奶奶家的角落也罢,他始终由外透着一面屏障观望入内,假作自己也为一员,蹭着别人家庭温暖度日。现在,他已不再期望寻获一个家,而是追逐那名能和他组成全新家庭的人,自己的家。
    「谢谢姑姑....」他迟疑了会,再次说道:「谢谢您们。其实,我今天也想和您们谈谈这件事。」
    将一件厚实信封和一分资料夹摆在茶几上,他再道:「今天,是我待在这里的最后一天。很抱歉我这一年半来麻烦你们了,但也很庆幸很够认识我从前不知道拥有过的亲戚们。」
    随之,他站起,态度坦然道:「我考上了北市的大学,拚死拚活也要去读。我有目标要去实现,所以您们的好意,我心领了。」
    深深鞠了个躬,凌彦安再说:「这十九个月以来您们为我而產生的费用,我现阶段无法偿还,但以后会加上贷款平均利率分期还回。还求您们给我些时间。」
    再看了看桌上的信封和资料夹,他指着说:「这里面的钱,虽然不多,但请个鐘点护工来帮爷爷完成最后的復健也绰绰有馀。资料夹里面的简介和联系讯息,我都已经申请准备好了,您们只需要打个电话谈好时间把人叫来就行。」
    爷爷奶奶震惊不已,看来凌彦安似乎不知父亲是因为每个月付为额不小的生活费才得以留于他们家的。这小个子的少年如今已长成了一名青年,承受了他们暗许女儿嚣张跋扈地欺凌对待他,也默默地为了这个家做了许多事。原以为他的所作所为,皆是因为他无处可去,想继续留在这个家赖着他们不走才如此忍受过来的。如今他打算离开,却也已把爷爷之后的復健之路打理好,他俩心里顿时有些愧疚与不捨。
    但就算如此,奶奶仍然拉不下脸地问:「你是考上了什么好学校那么奋不顾身一定要念?我们这虽然是小城市,但物价相对低了许多,生活比较轻松。而且月付五千的价格在哪里都比不上啊臭小子!留在这里不吃亏的!」
    「哪个学校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曾经承诺的事,就会遵守。」凌彦安简洁地回答。
    而后,他在眾人哑口无言的气氛下上了楼,拿出他少之又少的行李,在临别时又深深地鞠了躬后,留下一袋梨子,卸下钥匙,踏出了那扇门。
    他的表弟们很幸运,能有名将他们摆在第一位,处处为他们着想的母亲。他的姑姑很幸运,上有父母做为她的后盾,下有爱着她的孩子们。他的爷爷奶奶也很幸运,有着能陪伴他们于左右的女儿和外孙们。
    他们不需要他,而他也不需要他们。
    踏入北上的客运,凌彦安心情随着每踏出的一步,越发兴奋。阔别了一年半的北市,不知有无极大变化?自己终于离再次与学长相逢又近了步。路途上,他不断揣摩自己再见到学长时会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是微笑,大笑,还是喜极而泣?而学长见到他后,又会做出什么样的神情?一抹浅笑舒展出,他只希望自己若是在公共场合时瞧见学长,可千万别太激动,引起注意。但,他又不住地偷偷希望学长见着他时,会不顾一切地将自己抱于怀中,和自己倾诉他的思念。车外不断穿梭而过的路灯,忽明忽暗地映出他灼热的双颊,和止不住的笑容。
    凌彦安一踏出客运,何伟霆便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搭于他肩上,喊道:「好久不见啊我的好哥们!」
    不等凌彦安回答,黝黑的青年故作惊喜,再次说道:「唉呦,你居然长高长壮了啊,不错嘛!看来中部的好山好水有把你好好地灌溉茁壮。」
    凌彦安听后爆出笑声,回:「讲的我好像是农作物一样,你也差不多一点。」
    「走吧!我带你回我们新家,我爸妈都很想你。」何伟霆爽朗地说道,伸出一手想帮身旁青年拿行李,却发现他身上东西少得可怜,便伸手取过他手里那两袋沉甸甸的梨子。
    「你的东西还真少。」何伟霆评论道。
    「我需要的又不多。」凌彦安理所当然地回。
    这一年半来,他俩持续保持联系,得知凌父在送走凌彦安后便迫不及待地将住处售卖。许多凌彦安曾得到的奖牌奖盃如废弃物品般随意扔出,正好被何伟霆撞见,特意替他留了下来。不论他是否想要存留这些曾经对他意义重大的东西,何伟霆都想让他自己决定去留。何家而后也因新开了店面,而举迁至两家店面的中点位置,方便来回顾店。从前的住处,倒再也未曾返回了。
    何伟霆曾经提问了几次他父亲为何突然将他拋弃于中部的原因。就此,凌彦安从未给出个完整的答案。他怕。他怕若是透漏了自己和学长的关係,便会遭来挚友的噁心。他和学长的关係被萧伯母揭发后,他已受过一次重创,无法再走险也失去何伟霆这位好哥们。所以,他什么也不敢说,生平第一次对身旁这位挚友有所保留。
    望着身旁的男人,何伟霆隐约感到凌彦安除了身形上的变化,性格上也有了些许改变。从前的凌彦安,再悲再苦,也对他毫无保留地倾吐。如今的他,神态上有种说不出的疏离感,有如戴了张面具,令人再也猜不出,也看不透他的内心。
    有些担心,何伟霆开口道:「小安,我知道你这几年来过得实在不怎么样,但你有什么嘰嘰歪歪的事,真的都不要怕,可以告诉我,就像以前一样,知不知道?」
    转首回视这向来大咧咧的何伟霆,凌彦安一笑道:「知道了!你这个长得粗糙的大汉怎么个性还是像老妈子一样爱嘮嘮叨叨的啊?」
    「你他妈的敢说我是粗糙大汉!」何伟霆愤愤喊道,嘴角却不住地上扬,举脚往凌彦安臀部轻轻一踢。
    两人爆笑出声,招来公车站旁其他乘客的目光。又重拾了两人儿时爱斗嘴的气氛,他们你来我往地互损着对方,直到上了公车。
    「您们好,好久不见了。我带了些梨子,是直接从树上摘下来的,新鲜的很。」凌彦安微笑着说道。
    许久不见凌彦安的何家人,热烈欢迎了他的归来,并祝贺他进入全国第一学府,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招待他。
    「小安啊,不知道伟霆有没有和你提过,你何叔叔正好在s大附近开了家分店,是专做学生顾客群的。你如果在找打工的地方,要不要先考虑去何叔叔那边啊?」何阿姨亲切地问起。
    「对啊,你说凑不凑巧啊?我三年前就已经开始在物色店面,想在大学旁再开家店。专打现点现炒的便当,再加上一些可以单点的热炒,就是想让学生用少少的钱也能吃得新鲜也吃得饱。你看我选的时机好地点也佳,觉得如何?」何叔叔说起新店,掩不住兴奋。
    「爸,你好歹等小安吃完饭后再问。现在要谈这件事你让人家消化不良啦!」何伟霆不满地抗议。
    笑了声,凌彦安马上回復道:「有!他有提过,还一直抱怨那家新店都没有漂亮的女学生光顾!」
    「你这臭崽子,我就知道你硬要跟我去那开店没安好心!你是去那里工作还是去泡妞的啊?」何叔叔一听,脾气上来便开口骂起身旁儿子。
    「不能两者兼顾吗?」何伟霆被数落不但不畏惧,还贼兮兮地笑着答道。
    低头窃笑,凌彦安瞄了何伟霆一眼,表示赞同,而后者拋了个「还是你懂我」的眼神。
    「真的很谢谢何叔叔,如果急着需要人的话,我明天只要去办些事就可以傍晚开始!我之前就有打算搬回北市后尽快在学校附近找到工作,现在有了现成的机会,我说什么都不会放过的!」与何伟霆眉来眼去后,凌彦安轻快地回道。
    「太好了!我一直担心你会不会想专心在学业上,到放寒暑假时才会考虑打工。你明天就来上晚班,开学以后再以你的课程调整时间,你看这样好不好?」何叔叔松了口气,开心地问道。
    「当然好,谢谢你们一直帮我忙。我真的很幸运....」凌彦安双眼晶亮地说道,感谢着总是帮他一把的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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