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树上硕果纍纍像装饰绿叶的宝玉不像鲜果,这树要是栽在路边早被摘秃了。啪嗒,一隻特立独行的梨脱离大队落到地上,幸好树根处的泥土柔软没把它摔破皮。它不吵不闹地坐在那儿等人来。
    李果和高歌出门吃完早餐回来,看见像个胖娃娃一样坐在树底下的梨,捡了起来问正在整理厨房的江川要怎么处理。
    江川定睛看向那棵不会吃人的梨树,说:「你们要是想吃的话就吃了它吧。」
    李果不客气地借了刀把梨削皮切块。梨子说大其实也就够两个人吃,李果把梨分成许多块显然是想大家一起分享。
    江川见了说:「你们吃就好,其它人要吃再摘,还有那么多。」
    高歌李果两人也不扭捏,边吃边聊谈到昨天看展览已完成工作,今天可以休息到处逛逛。
    「你想看艺术展吗?」
    「你对艺术展感兴趣吗?」
    高歌和李果像参加竞赛,拍下抢问红灯同时问对方。
    两人顿了半拍,找回节奏后高歌问李果:「我来之前看到一个雕塑展的活动,要一起去看吗?」
    「是那个双年展吗?」
    高歌笑着点点头。她的清秀总让人想起白缎子,看着顏色朴素又淡雅让人不敢趋近,一旦接触后发现对方极为柔软温顺。她笑起更像拋出白缎子任人握在手里。
    李果接住迎面飘来的缎子问:「你甚么时候走?」
    「明天,你呢?」
    「我也是。」
    盛着梨的小碟子上剩下两块果肉,正好各人一块。梨子的清甜像极了冥冥中的各种巧合,梨子的酸也像极了一起要面对的分别。
    民宿一般在早上和晚上会显得热闹,住客纷纷准备出门而在民宿各个角落碰面,晚上玩到累了回来的时间也不会相差多少,总会在客厅或楼梯间又碰上一面。陈谦和间暇时会坐在沙发角落里看着人们进进出出。看着看着门口走进来一隻黑狗,陈谦和愣住。虽然这隻黑狗跟广告牌的身型差不多,但广告牌是黄色的土狗,跟眼前这隻黑得连眼珠在哪儿都看不见的黑狗不会分不出来。黑狗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走来。陈谦和又愣了,那隻狗还真的在地板上踩出一朵朵梅花。等狗走近了陈谦和才看清楚牠头上的小鸟,翅膀被包扎成独臂的小鸟。
    「江川!」
    事态严重,老闆拦住狗不让前行,叫来员工搬出一个大澡盆把狗赶进去端上天台。小鸟被放在茶几上,朝两人一狗离开的方向跳了几下后停住。
    天台上江川看着澡盆里的狗问陈谦和:「广告牌的朋友?广告牌呢?」
    陈谦和用水管接上水龙头,开水后把衝击力不小的水柱子朝狗喷去。原本清澈的水顺着狗的身躯落到地上时变成黑乎乎的。狗被水柱子猛喷的一处毛发由黑变黄。江川看呆了。
    「这是广告牌?」
    水喷过的地方是黄的,还没洗的地方是黑的,斑驳的色块突兀得滑稽。怎料狗倏然挣脱开陈谦和按住牠的手,衝出天台铁门往楼下跑。那浑水滴了一路,江川和陈谦和追在身后险些滑倒。狗看见大门像看见防空洞一样加快速度想要甩掉身后的敌军。可门口站着正要外出的高歌和李果,狗来不及煞住脚直直撞到李果小腿上,李果站不稳要往后倒,高歌伸出手拦抱住她。靠撞人煞车的狗被赶来的老闆与员工提着后脖子拎起来。李果小腿上一片泥水惨不忍睹,老闆和员工连连道歉。高歌松开搂住李果的腰,蹲到地上接过员工递来的纸巾给李果擦腿。
    李果白嫩的脸上不施脂粉,此时红粉緋緋一目了然。她慌忙推开高歌的手:「我自己来。」
    高歌停下动作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穿裙子不方便。」
    这下李果的脸更红了。高歌软弹温暖的指腹隔着纸巾一下一下抚到李果的腿上,不像在擦拭反而像在搔李果的痒。等高歌擦完,李果的脸已经红得不能看了。
    老闆跟员工早已溜之大吉。有了教训,在第二次洗狗工程开始前陈谦和先把铁门锁上,然后让江川抱着狗。这一次任狗怎么挣扎都没有用,两人合力把黑狗洗回黄狗。
    看着满满一地的黑水,陈谦和提着狗的耳朵问:「你是滚到芝麻糊里去了吗?」
    江川看了看自己湿透的衣服又看了看同等惨烈的陈谦和:「芝麻糊配落汤鸡。」
    雕塑双年展里人不多,大家都放低谈话声营造出一个安静舒适的观赏环境。在其中一个展厅的中央位置摆放着一座巨型石膏雕像,是一双十指相握的手,指节短而圆润像饱满的花生米,手背因肥厚而挤出一个个窝,这是一双婴儿的手。材料是石膏,白而细腻的质地让这双手看上去更纯洁无瑕。
    李果看得入神了,声音飘然虚无:「你还记得上一次跟人好好握手是甚么时候吗?」
    「刚入行的第二年吧。」高歌算了算:「十年前。」
    李果眼里微波流转:「我高中那会儿有个同学意外去世了,是我爸妈给他化的妆,后来班上的人就都知道我家里是做甚么的。我交作业的时候他们不会直接伸手来接,我都是放在桌上让他们拿的。」
    高歌弯起眼睛故作轻松说:「那我比你幸运一点多摸了几年活人。」
    李果嘴巴微微张开欲言又止,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腿彷彿上面黏了甚么拿不掉的东西。
    「我快忘了活人的体温是怎样的了。」她说。
    李果的一双眼睛里有一条幽暗的小路,路上的小花在招手。高歌的双脚不知不觉已经踏上那条小路,而在现实中她的左手握住李果的右手。
    「是这样的。」
    变回黄狗的广告牌甩了甩浑身上下的水,因为毛短所以不用特意吹乾。陈谦和和江川回到屋内把小鸟放回狗的头上,狗摇摇尾巴离开了民宿。可怜了两隻落汤鸡,把狗洗乾净了自己却没有房间或浴室可以换衣服,最后逼迫在杂物室里解决。
    即使此时为初秋,天气还没有凉到可以不开空调,民宿为了让住客感到舒适更是长时间开空调保持凉爽。江川在室内呆了不到两分鐘就一个劲儿打喷嚏。换好衣服一身凉意的两人决定等唐垣起床后再借用一下浴室洗个热水澡。江川喷嚏打着打着开始流鼻涕,陈谦和想拿药给他吃,他说到天台晒晒太阳就好。江川上楼,秦凛下楼,她有些拘谨地喊住江川。
    「那个,我男朋友今天提早下班,他想约我出去但我怕他被拍到,不知道民宿方不方便让他进来坐会儿?」
    江川说:「没问题啊,不过你去问问老闆,我是打工仔说话不能算数。」
    秦凛没看出来他是打工仔,但既然江川这么说了她只好又问一遍陈谦和。
    「现在民宿里只剩下201没出门,他甚么时候醒来也不知道,你男朋友要是不介意的话就过来吧。」
    二十分鐘后程诺登门。陈谦和为了给小情侣腾空间也跑到天台去。一打开铁门看见一个盘腿坐在地上的身影,陈谦和以为那人在修练,转到正面去看原来是在捏大盘,埋头苦干的样子不是在修练也像苦行僧。江川两个鼻孔都用纸巾堵住了,嘴巴微啟吐气吸气。
    陈谦和也盘腿坐下,眼睛把大盘的每一处都看了一遍,嘀咕道:「都是两隻眼睛,我怎么就看不出来是甚么呢?」
    江川说:「是我手艺不够精湛。」
    「他都看出来了就证明不是你手艺的问题。」
    江川抬头看见陈谦和一张莫名执着的脸,「怎么了?」
    陈谦和踌躇半天话没说出口脸却先红了,挥挥手作罢。
    江川指着大盘的一处说:「这里是海浪,这里是──」
    陈谦和急忙捂住江川的嘴巴:「我要自己看出来,你别告诉我……」
    江川笑得坦然:「为甚么?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不用猜。」
    这话把陈谦和的耳朵给烧了,他低头挖了一块陶土在手里捏着玩不理会江川。人都有创造欲,只是多和少的区别。陈谦和捏了一会儿终于明白江川整天对着一堆土捏来捏去的乐趣,他现在也捏得停不下来,一棵小树渐渐在他手中成形。
    「哈啾!」
    江川缓了一会儿的喷嚏捲土重来。陈谦和放下手里的树下楼找药,逼着江川吃下。他再想捏树的时候发现树已经被江川「种」在大盘的海浪上,像是在绝境中苦苦挣扎生存。
    程诺和秦凛在楼下看了会儿电视,小声说着话。中途秦凛去切了一块昨天的蛋糕给程诺。
    「昨天你走之后民宿老闆他们送我的蛋糕,你嚐嚐。」
    程诺看着蛋糕,原本明亮的眼神变得黯淡,他拇指扣着碟边说:「对不起。」
    秦凛愣了愣,明白过来后伸手握住程诺的手腕,「你没有做错事情不用道歉。」
    程诺把蛋糕放到茶几上,端坐好对秦凛说:「等回去了我再给你庆祝一次生日好不好?下个月初我有几天假。」
    秦凛的目光留连在程诺的脸上,似乎要趁现在把他看个够,等看够了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褪去。
    「是我不好,没把父母的事情告诉你。」见程诺张嘴,秦凛握紧他的手腕示意他先不要说话,「其实我想在生日这一天留点时间给自己,所以一个人旅行,这一点我也没向你坦白,是我不好。我喜欢跟你在一起,看你一个人围着我转。」秦凛低头闭上了眼睛,良久,「但我也喜欢一个人呆着,做点自己的事情。有时候你会把我转晕了。」
    秦凛在松开握住程诺的手时感觉到对方的手骤然变凉,可手腕上留下了她的指印。
    「我们可不可以暂时分开给彼此一点空间?」
    电视的声音持续在播放,电视剧演完了进入广告时间。
    程诺霍地站起来看了看手錶,脸上露出一个专业的天衣无缝的笑容对秦凛说:「我忘了今晚剧组有聚餐,我先走了。」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民宿的大门。电视机散播的噪音仅苟延残喘了半分鐘。
    在天台坐到屁股发痛的陈谦和站起来活动筋骨,远方海滩上的人三三两两像撒落在白芝麻堆里的几粒彩豆。民宿外的小路上只有一个人在慢慢地走着。陈谦和瞪大眼睛。那人是程诺,两隻手来回往脸上抹,肩膀不可抑制地抽动着。
    「任务失败了啊。」陈谦和仰天长叹。
    「嗯?」江川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鼻音比中午时还严重。
    「你是不是变严重了?」
    江川也不逞强了,声音软得像吃了几百斤棉花:「头好重,很痛。」
    陈谦和吓着了,赶紧把人架起来下楼。正好唐垣终于起床打开房门,见到江川昏沉的模样也吓了一跳。
    「借你的浴室用一用。」
    陈谦和不跟唐垣客气,这边说完那边已经把江川扛进房间扶到浴室里。
    「你能自己洗澡吗?」陈谦和问。
    江川的头摆来摆去不知道是在点头还是摇头。陈谦和咬牙沉气,打开莲蓬头稍微调高一点水温,手脚并用脱掉江川的衣服后用热水打湿他冰凉的身体。江川舒服得一直往水源靠去。陈谦和摸了摸他的手脚,确认四肢暖和后快速抹上沐浴乳又快速冲洗。忘了拿毛巾,陈谦和跑上跑下取回来,江川自己拿着莲蓬头斜靠在墙上一推就倒的样子。陈谦和连忙关水用毛巾把人包好。
    唐垣一直坐在床上听里面兵荒马乱的声响,看见人出来了问:「今晚客满吗?」
    陈谦和面有难色地点点头。
    唐垣下床搬过江川按到床上:「让他睡我这儿吧。」
    陈谦和一展愁眉却又瞬间皱起:「这样麻烦到你……」
    唐垣摸了摸陈谦和的脑袋说:「他病倒了你不开心,你不开心我不高兴。」
    陈谦和的脸腾地红了,忙拨开头上那隻手,嘴巴在「你」这个字上不停鬼打墙。
    唐垣脸上的友善一瞬即逝,恶狠狠道:「他病了你要照顾他,谁做饭啊我去蹭谁的饭啊!我当然不高兴啊!」
    一个鸡蛋,不对,陈谦和吞了两个鸡蛋说不出话来。唐垣走出房门时嘴上还说着天黑了该做饭了。
    一人公司做死一个人,两人公司还是做死一个人。陈谦和上天台把江川的大盘,陶土,工具统统拿下来。然后到厨房左锅煮麵条右锅煮粥,把麵条端给唐垣,自己没来得及吃先给病号餵两口粥。
    「吃不下了。」江川虚弱得眼睛都睁不开。
    还剩大半碗粥,陈谦和用比哄孩子还低柔的声音劝道:「再吃两口好不好?乖啊,就两口,不骗你。」
    江川不知道是不喜欢被当作小孩还是觉得陈谦和在骗人,神智不清地睨了陈谦和一眼,但嘴巴还是乖乖地张开了。一口,两口,当陈谦和打算塞进第三口时他把嘴巴闭紧了。
    「好,粥吃得少那就多吃点药。」陈谦和说着转身放下碗,把药全数倒在手心上。
    江川瞪大了眼睛说:「我吃粥。」
    「几口?」陈谦和阴沉着脸问。
    江川竖起两根手指。陈谦把手里的药拿掉了一些,但还是超出正常份量。江川又多竖一根手指,陈谦和再把药拿掉一些。直到看见五根手指,陈谦和手上的药量才正常。
    「别人吃药都有效怎么到你这里反而恶化还退智商了呢?」
    粥跟药都餵完后陈谦和才去吃那碗不再冒热气的麵。唐垣还在饭厅,似乎在等陈谦和。
    「你还是带他去医院看一下吧。」唐垣说。
    陈谦和忙着吸吮麵条,「去不了。」
    「叫车啊,你扛不动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唐垣的气质和行为比颱风还要变幻莫测。陈谦和低头吃麵沉默了一会儿,转了个话题:「你写都市传说的胆子应该很大吧?」
    「你怎么知道我写的甚么类型?」
    唐垣意料之中找出陈谦和问话里的重点。陈谦和不觉得冒犯了人,反而放下筷子平静地跟唐垣说:「跟我来。」
    他带着面色不善的唐垣走到大门前,让唐垣打开大门,唐垣疑惑地照做了。大门打开后院子里飘来淡淡的草香。陈谦和正把手伸向门外,一阵强风骤然吹来把大门「砰」地吹闔上了。那强度就像颱风过境可就只有这一阵,外面仍旧风平浪静。陈谦和去转动门锁,任他使劲,把脸都憋红了那门锁不动一分一寸。唐垣把他的手拨开试着自己一转,门又开了。
    陈谦和赤红的手掌在身上蹭了蹭,说:「所以去不了医院。」
    唐垣在门前站了很久,直到陈谦和回饭厅吃麵条也没挪动过。
    「你们被困在这儿了?」
    「所以你们早就知道我的身份?跟困在这里也有关?」
    陈谦和睁着眼睛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但眼神明亮得像飘了几天的失事船隻看到岸上的灯塔一样。
    「叮」,手机的提示音还是那么清脆,新的订单还是单人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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