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照亮夜色。
    车身匀速行驶在回城的道路上, 夜风从车窗的缝隙里灌进来,打在如同一汪春水软倒在副驾驶座椅的林惊蛰身上。上衣皱巴巴的, 裤子也重新穿了起来,林惊蛰懒散地斜倚着,眼睛半闭半睁, 浑身陷入释放后的酣畅中,不想说话。
    肖驰开一段侧首看他一眼,见他睡意昏沉, 便抬手为他升起车窗。
    林惊蛰闭着眼抬腿蹬了操作台一脚,以示不满。
    肖驰却只是轻笑一声。
    音响里飘荡出一首慵懒的歌,沙哑的女声如同午睡时在头顶安详拍打的手。身上都是汗, 屁·股里黏糊糊火辣辣的,仿佛还残留着刚才磨蹭时的知觉, 林惊蛰舒展了一下·身体,一手枕在自己的脸下, 双目微阖, 视线从眼帘的缝隙中偷偷落在肖驰身上。
    肖驰正在开车, 面孔在前方时而交汇的车流灯光中明灭, 他这会儿看上去倒是正常了,特别守规矩, 该多少车速按什么车灯全都执行得一丝不苟,也不知道刚才直接一个猛子扎进草丛里将车大灯都撞烂了一半的疯子是哪个。他的衣着丝毫不比林惊蛰的体面, 白衬衫皱得像一块菜饼, 上头还挂着已经干涸的不明液体, 脸色却庄严得像是刚刚开完一场会议。
    对方在他的打量中突然转过头来,对上了他的目光。
    林惊蛰便见那张面孔可见变得柔和,眼中还流露出了些许笑意。
    这一瞬间心中心中有些奇怪的感觉,林惊蛰回想起自己方才胸口毫无理由的怒火,他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胸口舒适的同时也有一些疲惫。就像倦鸟在飞行时看到了巢穴,又如同一颗被烈日暴晒的冰。伸手搓了把自己的脸,他深思并反省着自己的反常,却又突然不讲道理地抛开了理智这种情绪,强烈地想要作一把。
    抬脚蹬在肖驰正在掌握方向盘的胳膊上,他嘴坏地搞事:“我腿都麻了,到没到啊?你这什么破车。”
    肖驰好脾气地任由他欺负,直到那条柔韧性好到惊人的脚已经踩上了他的肩膀,才因为安全问题减速靠边停下。
    林惊蛰得到了一记充满安抚意味的亲吻,落在他的眼帘上。
    肖驰倾身落下嘴唇后,轻轻地抚摸他的脸颊,目光中掩藏在本能的锋利之后的柔软视线几乎要化作实形流淌而出。
    他道:“等着,我找个房子来装你。”
    *******
    邓麦问他:“林哥,你怎么突然会想买房子?”
    当下社会竞争压力不大,收入又普遍偏低,人们对房屋的执着远不如后世那么强烈。邓麦对居住条件是真不挑剔,哪怕已经在外头应酬见过了不少市面,仍旧能毫无怨言地回来住着林惊蛰刚到燕市时给他租的老房子。他还觉得奇怪呢,先前从没预兆,林惊蛰却突然提出要买房,还让他去搜罗燕市现如今口碑不错的楼盘,说自己要一家一家地挑选。
    商品房还在发展初期,燕市近期地产业的目光还几乎都聚焦在即将飞升的城北,林惊蛰翻阅着邓麦寻找来的同后世相比选择面狭窄得可怜的燕市高端楼盘的资料,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老脸不禁一红。但他仍执着地摆开了很能唬人的严肃的脸:“我让你去看的近十年的地产报告你看过了吗?”
    邓麦被他严肃的模样吓得连连点头,林惊蛰皱眉看他,犀利训斥:“未来十几二十年间,我国的社会发展将会进入高速成长阶段。尤其在燕市这种一线都市,未来的房屋需求量一定是惊人的!购置房屋所能带来的利益未必比经营事业来得少,我们地产人的眼光一定要长远,触觉一定要敏锐!一定要在市场成熟前就发现其中的潜力!这是我对你的基本要求!”
    邓麦少见他如此严肃,立刻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他连连点头,一时惭愧:“林哥您说得对,我实在是太松懈了,最近忙着应酬,天天抽烟喝酒,都没有认真钻研和领会您让我去读那份地产报告的精神。”
    林惊蛰一本正经地点头,便听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不过前几天我也听周阿姨说准备买房子来着,她跟您真是想到一处去了。”
    林惊蛰闻言一愣:“还有这事儿?”
    当下燕市的房子虽然远不如后世那么贵,但相比国民平均收入,价格还是非常高昂的。周母新店开业才几个月,打从开业那天去捧过场后,林惊蛰便很少再有精力去关注对方进展,他本以为开店的成本至少会让周母拮据上一段时间呢,没想到对方那么快就有能力购置房屋了。
    “是啊。”邓麦却明显是经常联系的,对对方的近况张口就来,“他们家当时在郦云暖瓶厂的时候分房那事儿不是黄了嘛,周阿姨他们现在住在您租给我那个房子里,说咱们老是租房子住也不像话,倒不如在学校附近买套大的,大家都搬进去住,到时候您和周海棠他们也不用在学校跟人挤宿舍了。”
    这个提议让林惊蛰听得会心一笑。
    “周阿姨果然还是老样子。”他合拢资料,还不忘指点邓麦,“你看看人家那么大年纪了都那么敏锐,知道要买房子。你再看看你。”
    邓麦郝然,他现在是始于地产的总经理,虽然暂时还没有管理什么实质性的工作,林惊蛰却已经每个月定时给他支付工资了,数目还不低。邓麦虽然在社交能力上表现得成熟,内里心性却仍是个不折不扣的年轻人,好打扮潮流,领到的工资除了一部分存起来打算未来交给家里外,其余基本都花在了吃喝穿戴上。
    他虽然黑,但模样还是好看的,加上个头高身材好,时髦的打扮很能为他在人际交往里加分。虽然林惊蛰觉得他的黑框眼镜和肩膀的垫肩能比正常肩宽左右多出超过十公分的西服外套,以及松松垮垮好像下一秒就要掉下来的,脚部甚至故意做得过长以营造堆叠效果的西裤配合上留得越来越长的头发整体搭配起来非常的辣眼睛,但据说燕市不少内心风骚的老男人们都对他的打扮十分推崇。
    邓麦捋了把自己的斜刘海,这是燕市某著名造型师为他烫的据说在港岛非常流行的头。他在心中默默划掉了自己购置名单中原本准备要买的一双尖头皮鞋,觉得既然林哥如此推崇,买房子这事儿自己也应该早点下手了。
    周母看上的房子就在他们店铺不远,一处九零年才落成的,在当代燕市已经算是比较现代高端的高层小区。电梯房,楼层高,她看中的那一套共计一百七十多平方,四个房间,总价超过二十万。
    小吃店明显收入颇丰,因为这二十万她是准备一次性付清的。
    踏入明亮而宽敞的在他们的概念里称得上“豪宅”的样板间,周家夫妇都难以想象自己能有一天处于这样的情境。曾几何时,他们还是为了一套分配房一辈子安于现状兢兢业业的普通职工,只因为被郦云暖瓶厂安排下岗就觉得未来的人生已经没了希望。可现在,没有了那份稳定的工作,被灰溜溜地从自己工作了半辈子的巢穴中驱赶出来之后,他们反倒过上了比往常更加优渥的生活。
    个体事业远比他们想象的要简单和有潜力,虽然开店起早贪黑又苦又累,可赚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的,他们甘之如饴!
    严肃的周爸爸推开窗子,看着楼下鸟语花香的小区绿化,偷偷红了眼睛。
    想到毕竟是一笔大开支,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跟随前来看房的林惊蛰也很满意。这地方距离燕大不远,而后世跟燕大距离不远的通常都是热门土地。且这片区紧邻太阳街,未来的增值空间哪怕比不上现在还没有进入开发的几处商圈,相对也少不到哪去——如果没记错的话,后世至少有三条地铁会路过这里,这是城南市民们生活的中心区域。
    周海棠知道自家要买房的消息,同样乐颠颠,跟母亲在房子内巡视了几圈格局后,就连林惊蛰未来的固定住处的风格都商量安排好了。一起到场的高父看着前方有商有量甜甜蜜蜜的夫妇,不免有些艳羡,他坐在样板间客厅里舒适地感受着洒落在身上的阳光的温度,不免想到现在还远在郦云教书的妻子。为了生活,他们从结婚起就时常两地分居,平日见面的机会非常稀少,每一次的相聚对两人来说都珍而重之。
    现如今他在燕市跟周家父母合伙经营生意,虽然赚的没有合伙人那么多,但百分之二十的利润也十分可观了。他翻阅着放置在茶几上的户型图,目光流连在几处面积虽然不如周妈妈挑选的这一套大,但看起来格局也十分舒心的房子上,决心再攒一攒,年底前一定也要把房子买下来,然后将妻子接到燕市一起团聚。
    林惊蛰婉拒了周妈妈坚持要为他安排房间的好意,这位阿姨甚至将唯独的两个朝南的房间匀出了一处让给他住,林惊蛰十分感激也十分暖心没错,可他搬出来的目的就是想住得隐蔽而清净些。
    在这一点上,邓麦倒是安排得十分妥帖。按照林惊蛰的要求,他寻找的都是燕市当下最高端的几处楼盘,通常都能兼顾私密性和舒适性,不论当下的房屋设计是否科学,在基本需求上至少都无可挑剔。
    东泰小区,从开始接触地产业起,林惊蛰就无数次听到这个楼盘的盛名了。
    这里位属城东,却并不是最东面,地点更像是城区重心,毗邻城南,距离燕市大学也不比周母购买的那处房子远。小区东边有一处燕市非常有名的湖泊,名字就叫东泰湖,东泰小区的名字由此而起,同东泰湖两相依偎,各自成就,谁也不突兀谁,倒成了天生的一对。
    后世东泰湖也算是燕市一处小有名气的景点了,湖水经过治理之后,周边生态环境非常优越。林惊蛰上辈子工作之余,有时候会来东泰湖划个船喂个鸟放松放松心情,他对这一片区算是熟悉,但活动范围仅止于湖的另半边。
    东泰小区这一片是私密的,并不允许游人进来,人们隔着湖水,只能看到西面岸上茂密的植被和幢幢树影后若隐若现的别墅尖顶。
    想在干燥的燕市找到这样大一片植被茂密的区域可不容易,一进小区大门林惊蛰就发现到了当中的不同,这里仿佛连空气都湿润了几分,头顶还能听到鸟雀的轻啼。地面一尘不染,路两边的院落由小径进入,各家院墙的铁栏杆被攀爬在上头的藤物遮挡,在保证私密的同时又几乎看不到半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元素。
    天渐热了,小道旁的树荫却让人体表感受到的温度至少凉爽了三度,空气中能嗅到当下这个时节的不明内容的花香,柔软中暗含清冽。
    “东泰小区刚开盘不到两周就卖得一套房都不剩了,这在咱们燕市地产史上可是头一遭。”经理人柔和的声音说着暗含煽动力的内容,他带着林惊蛰和邓麦穿过两畔明显被精心护理着的园景,干净宽阔的草坪中还有通往车库的小路,前一任主人匠心独具,在小路旁还开辟出了一座小小的葡萄架,尚未成熟的生涩的小葡萄可怜巴巴地遮掩在叶片里。经理人打开门,邀请林惊蛰进屋,望着屋内陈设的眼睛也是充满了赞叹的,“您真是幸运,这整个东泰小区,就属您这一片位置最好了,又临湖又安静,前业主也是废了好大功夫才抢到这么一块好地方呢,您看看里头的装潢,就知道他们当初有多珍惜这套房子了。”
    林惊蛰跨上台阶,恍若穿越时空回到了自己曾经的高层公寓里。
    他不爱这年月颇受推崇的金碧辉煌的装修,反倒更喜欢明快干净的色调。宽阔的客厅入目清凉,浅色的地板从大门起铺设到每一处地方,不见一丝奢丽的花纹,屋里只有简单的色彩轻柔舒展,目光尽头,是擦洗得一尘不染玻璃群落,它们被镶嵌在存在感不大强的墙壁当中,外头碧绿的园景尽收眼底。
    这感觉就像给眼睛吃了一桶冰淇淋,就连经理人也舒适地喟叹了一声,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林先生,说实话,要不是价格承受不起,我在看到这套房源的时候肯定自己先留下来了。您真该去二楼和三楼看看,上下两处主卧可以把整片东泰湖尽收眼底。最顶层还有一处尖顶阁楼,那里是前业主以前的画室,非常漂亮宽敞,您一定会喜欢的。”
    林惊蛰怔楞片刻,只觉得有些神奇,这世上竟有品位和他如此接近但却又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他提出要买房的时候,决计想不到自己能碰到一处如此合乎心意的选择,毕竟当代风靡的装修风格多少都有些一言难尽。但据说房屋的前业主曾经留洋多年,于世界各地工作,回国本想从此安稳,这才买的房子。但很快的,又因为工作调动和家庭原因将要彻底移居海外,这才不得不忍痛割爱,放弃这套自己倾注了无数心血的作品。
    林惊蛰几乎在踏进大门那瞬间就已经决定要买下它。他现在已经不缺钱了,不同于上辈子两千万的高层公寓都要贷款才能买得起,十库巷的地王交易为他带来了至少一个亿的可随意取用的资金。况且这年头房价本来就便宜,纵然东泰小区的房价已经高到令当代许多人咋舌,这处加上私人绿化和三层高楼总面积将近七百平方的别墅总价也才三百多万而已,还够不上他前世那套房子的首付。
    爽快签订下合约,林惊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搬进自己梦想的新家,因此迅速整理自己稀少的私人物品,同时不忘朝305寝的几个一年多来朝夕相处的哥们道别——
    他平常虽然诸多应酬,但大部分的时候还是会回来住的。
    得知他这次真的要搬走,几人都有些舍不得。但这样长时间的相处,吕小江他们多少也猜到了的林惊蛰在外头的事业应该比他们想象中要大和忙碌,住校诸如人员嘈杂和门禁之类的问题无疑非常不适合一个创业者,因此无奈之后,大伙也只能聚餐一顿,庆祝他获得自由。
    王军早在几个月前找到女友后就不常在寝室住了,这回听到消息后特地回来了一趟。许久不见,他的青春痘比以前还多了不少,酒过三巡后,猛然想起了什么,拉着林惊蛰偷偷问:“我听小江说,在外头开的那个公司最近在招人,不太顺利是不是?”
    林惊蛰有时候在他们面前确实会抱怨几句,最近一段时间齐清地产那边抢人的小动作也从未停止,林惊蛰闻言不由叹息一声:“是啊,太操蛋了。”
    “嗨,愁什么,这我就是没毕业,没法儿帮你的忙,毕业了我和吕小江他们都能直接帮你干活儿去。”王军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要招什么人?要求高么?不如说出来我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
    林惊蛰倒是不对此抱希望,但来自朋友的关心还是让他觉得有些温暖,因此也不隐瞒,据实相告:“要求真不高,就是最近来了个项目,有点忙不过来而已,想多找几个人,要处理的都是琐碎东西。”
    “几个人啊……”王军眉头微皱,他沉吟片刻,眼神有些犹豫:“我倒是记得有个师兄,就是咱们经济学院的研究生,比咱们大好几届。前几天我听人说他带着一个团队从特区回来了,还没安定下来,他这团队至少十几个人呢,听说之前在特区搞的是什么商场开发……这样的行不行?”
    林惊蛰乍听之下,仿佛三伏天里灌下一瓶冰水,每一点温度都恰到好处地挠到了痒处。他赶忙道:“行啊!你这什么师兄?有联系方式么?”
    王军想想又有点迟疑:“我听说他在特区之前是跟人合伙自己开公司的,心气儿特高,估计待遇要求不会低,这样也没关系么?”
    他越形容林惊蛰越觉得合适。在特区自己单干过,还能组织起一个十来个人的团队,关键是这个十来个人还愿意跟着这个头头到燕市来。
    只看这几点,这人的野心和能力便不会低。始于地产刚刚建立,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林惊蛰正愁找找不到有野心的人才呢。
    他踹了王军一脚:“哪儿那么多废话,赶紧的!把人交出来!”
    王军哭笑不得地挨了他一脚,见他态度如此笃定坚决,便也只好道:“行吧,我去帮你联系联系。”
    ******
    王军效率挺高,林惊蛰东泰小区那边房子都还没收拾好呢,他就将这个人联络到了。
    始于地产的会客厅里,林惊蛰对上邓麦开门后领进来的那位男青年的眼睛,在对方难掩意外的目光中露出一个泰然的微笑。
    “你好。”他抬手示意对方落座,仿佛一点没察觉到对方堪称冒犯的打量,这张年轻的面孔不得不说在很多时候都是个累赘,他已经习惯了,更何况论其外形明明对方更具有令人侧目的本钱,“您就是毛冬青先生吧?幸会。”
    毛冬青从同学那得到电话,同邓麦联系面谈的时候全没想到自己即将见面的会是一个如此年轻的人。林惊蛰的外形看上去太没有威慑力了,温和的眉眼和柔软的气质也并不像一个商人。他心中有些迟疑,但面对对方友好的问候,还是礼貌回应:“您好,林总,很高兴认识您。”
    他在林惊蛰面前坐下,得到邀请伸手去拿茶杯时,才猛然发现自己这张沙发似乎摆得离茶几比较近。他惊讶地抬头看了林惊蛰一眼,对方却只垂眸安静泡茶,周身散发着令人舒适的气息,毛冬青回忆了一下,突然想到自己进屋后对方打量自己的眼神非常的克制和简短。
    他心中不由生出了些许惭愧和好感,为林惊蛰沉默的体贴,和自己深受其害却仍难避免以貌取人的陋习。
    林惊蛰特地将茶杯放得离毛冬青略近了一些,亲自碰面后,他才意识到邓麦打听到的有关毛冬青“非常矮”的消息有多么的贴切。对方明显已经超出了男性概念中“矮”的范畴,目测身高可能一米四都不到,四肢还有些畸形,刚才毛冬青拿杯子时林惊蛰用余光扫了一眼,对方手掌的形状是有些不同寻常的,走路时极力掩饰,仍掩不住他微跛的步伐。
    综合种种迹象,林惊蛰已经认出了他是谁。
    毛冬青这个人,上辈子在国内的知名企业家中相当的具有存在感,以至于在还没见面的时候,林惊蛰就从各种描述中隐隐生出了猜测。
    他上辈子斥巨资购入的那套价值两千多万,为此不得不背负几十年贷款的燕市高层公寓,就是毛冬青所在的永生置业开发的。同迅驰地产所走的高端奢侈房屋路线不同,永生置业瞄准客户群大多在中高端阶层,这使得它们的目标客户群更多也更大,开发项目遍布全国各大城市,口碑不错,成绩喜人。林惊蛰当初做功课时,售楼部曾经还将永生置业几位高管辛酸的创业史当做卖点,以此充作承诺开发商成果良心的论据。毛冬青那矮小却阴郁的身形挤在一众高管的集体照里,如此的滑稽又突兀,却无人觉得好笑。
    毕竟这位其貌不扬的残疾者,可是地产界中人尽皆知的点金石。
    永生置业的老板为了留下他,直接给出了他市值超过十五亿的股票期权,每年除分红之外的收入更是绝不少一个亿。这位高级打工仔的身家,怕是比国内不少正儿八经的老板们都要高得多。
    但此时,坐在林惊蛰面前的这个人,还尚未被长久的岁月磨洗成后世那颗璀璨的宝石。当下的他只是一个灰扑扑不起眼,甚至可以称得上丑陋的沙粒,他正沉浸在第一次创业失败的阴影里,这次失败在他早已成功的后世被广为提及——
    毕业后他和同寝的两位兄弟共同凑出一百万人民币,从燕市千里迢迢赶往特区创业。他对此满怀信心,倾注全力,却在事业初露眉目时,被两个合伙人一脚踹开。
    这显然将他伤得很深,以至于几十年后仍耿耿于怀。林惊蛰温和地望着他充满警惕的眼睛:“毛先生,咱们是校友,您也算是我的师兄了。老实说我查过您的资料,也知道您先前在特区曾经有过两年的创业史,了解过您参与开发的那处楼盘,我对您的实力非常信重。”
    毛冬青与他温和的眼睛对视,没有从里头发现丝毫隐藏着的鄙夷。他垂下眼,耳畔似乎还回荡着那两个好兄弟在与他利益划分出现争执时脱口而出的那声——“残废”,他有些紧张地拿到水杯喝了口水。
    林惊蛰道:“想必您来前也听说过一些我们公司的事情?”
    涉及到擅长的领域,毛冬青总算话多了起来,他点点头道:“城北十库巷那块地王,我耳熟能详。”
    他想到这里,原本因为林惊蛰年幼生出的些许不信任便渐渐收拢起来,毕竟那场地王交易从头到尾每一个步骤他都曾仿佛钻研过不下百遍。许多人不曾发现的细枝末节,他都从极不起眼的缝隙中挖掘了出来,从林惊蛰贷款起,往后的每一个步骤,都精确大胆到令他心悦诚服。
    他对此自愧不如,当初他也早就看好城北的发展,但从未想过自己可以用如此铤而走险的手段获得成功,哪怕换成现在,早有先例在前,他也未必敢如此孤注一掷。林惊蛰或许拥有他所拥有的眼力,他却未必同样拥有对方的胆识。
    林惊蛰捕捉到对方面色的变化,脸上的笑容逐渐就变得越发真诚起来,他和颜悦色道:“既然毛先生对我的印象也不错,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您刚才进来的时候应该也能看到,始于地产真的非常稀缺人手,我听说您这次回到燕市,还带了一批曾经跟随您在特区创业的好兄弟。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我们公司将会是可以让各位大展拳脚的舞台,毛先生有兴趣吗?”
    毛冬青就是为这个来的,实际上来时的路上在了解过始于地产的历史后他就很有来此的意向了。这次离开特区,跟他走的十几个人都是看不惯其他两个和合伙人卸磨杀驴的元老,那么多人来到燕市,每天都是一笔于他们而言巨大的开销。找工作是一定要提上日程的,那么多人同时被一家大公司吸纳又无疑太过天方夜谭,始于地产这种正在起步的小公司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团队成员们合作惯了,彼此之间知根知底合作起来事半功倍,到燕市后也更倾向能待在一起。
    更何况他对林惊蛰的印象还挺好的,对方给出的薪资水平也十分不错,短暂的犹豫之后,他觉得来试试也不错,便和林惊蛰商定,第二天带着团队成员来始于地产报道,正式投入工作。
    长久以来萦绕在林惊蛰心头的人手大患终于得到解决,一直以来装作并不在意的他也不禁舒了口气。然而第二天,毛冬青却只孤零零一个人来了。
    到公司后,对上邓麦询问他那些前一天承诺带来的人手的目光,他险些落下泪来。
    “林总。”他推开办公室的大门,他气得双眼发红,“十二个人,我可能只能为您带六个来了。”
    林惊蛰疑惑地与他对视,便听他咬牙道:“昨晚有个叫齐清地产的公司的负责人连夜找到我们的住处,价码一直开到三倍您给出的薪资。我觉得不靠谱,但好几个人都心动了,然后大家就……直接闹掰了。”
    他说的简短,但看脸色就知道前一天晚上一定弄得十分难看。
    并肩作战了那么久的兄弟,为了每月多处几倍的工资就彻底闹掰。虽然这是人之常情,但发生在创业失败之后,应该也算是落在毛冬青心里的一记重击了。
    林惊蛰在听到齐清地产四个字后脸上的笑容便浅淡了许多,他点了点头,安抚对方:“没事儿,我能理解,你们尽快到岗上班吧,如果有困难,公司也可以给大家预支一部分工资渡过难关。”
    闻言送走了满脸羞惭的毛冬青后,林惊蛰直接拉下脸倒进了椅子里。
    说真的,他一直以来都不怎么想亲自出手对付齐清和江恰恰,他看到这两个人就碍眼,因此更愿意远远躲开,让自己过得舒服些。
    就连上一次发泄,他都没有打狗,而是直接攻击了牵着狗绳的主人。
    但那片土地的攻击力显然短时间内无法发挥成效,在此之前,让人心烦意乱的犬吠声总不能一直任由它这样响下去。
    林惊蛰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邓麦的号码,沉声道:“你进来一趟,帮我去办个事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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