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囡仔,你是他们谁的同学吗?」
    「咦?」
    「他们几个囡仔的阿爸阿母、兄弟姊妹我都认识,你是啥人啊?」
    汪齐轩突然有种被拷问的错觉,紧张兮兮地道:「阿伯,我是陈立扬的补习班同学啦。」
    「陈立扬?」
    「嘿啦。」
    庆幸他老家那种乡下地方大多讲台语,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学了不少,汪齐轩能听得懂也讲得出来,与这个疑似陈立扬亲人的中年男子还能够进行简单的对话。
    「陈立扬的同学来看伊出将哦?无简单呢,伊的同学都很惊伊的。」男人侧过身拍拍他的肩膀,虽然对方看似瘦弱,但一掌按在他肩上的时候仍让他感觉很有力,「我是陈立扬的阿伯,你叫啥物名?」
    「……阿伯好,我叫汪齐轩,整齐的齐,车干轩。」
    「齐轩哦?我们将团叫做振南轩你敢知影?也是这个轩!」
    男人知道他是陈立扬的补习班同学之后,虽然看上去仍十分有威严,但明显亲切很多,拉着他跟他解释陈立扬扮的神祇是「柳将军」,名字唤作柳鈺,手持「板批」跟「羽扇」来惩罚妖魔鬼怪,是八家将之中最兇狠的角色,位列「前四将」,担任将团内的攻击主力。
    汪齐轩觉得这些特徵都和陈立扬的外在形象重合,不知道是无心或刻意为之。
    说着说着便到了休息结束的时间,陈立扬的伯父身为振南轩将团团长,自然必须归队,丢下一句「改天来咱的将团看看」就匆匆跑进了队伍里。
    所有阵头成员陆陆续续回到岗位,家将们仍然板着脸孔跨稳马步,好像一种备战的状态,汪齐轩从阳光照在他们脸上闪烁着的晶莹就可以知道所有人都汗如雨下,在台湾这种气温时不时就要飆升到三十几度的天气迎神遶境,估计他们生来最严峻的挑战。
    整个庆祝诞辰与祈福仪式一直持续到下午五点多,这三个多小时里汪齐轩一直蹲了又站站了又蹲,几个月以来他不是待在家里、图书馆就是补习班读书,什么运动都没有做,身体状态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明明只是想意思意思看一眼、打个招呼就回家休息的,可是想到陈立扬谈到八家将就变得喜悦无比,以及眼前认真又敬业地完成一次任务的模样,他不想就这样草率的离开。
    陈立扬带给了他从未想像过的震撼。
    每个投射出来的凌厉眼神掠夺他的视线,每个步伐跨出并踏在地板上的噠噠声再毫无阻碍的衝破他的耳膜,顺着血管流进他的心脏,撞得心窝咚咚作响。
    在这里的陈立扬是光彩夺目的,不是摆着混混姿态让人怀疑他出现在补习班可能性的高中生,不是手里拿着q版柯基图案零钱包会害羞的大男孩,也不是阿伯口中同学都惧怕的对象,这里的陈立扬与眾不同。
    等到围观的人群慢慢散去,阵头团队也开始收拾一路上留下来的鞭炮馀烬,汪齐轩想了想,也许陈立扬需要休息一会或是进行善后工作,最后决定不打扰对方,弯下身揉了揉腿便迈步准备往捷运站走去。
    「——汪、汪齐轩!」
    后背包倏地被人跩住,汪齐轩踉蹌了几步才站稳,扭头一看,是柳将军的脸谱卸了一半的陈立扬。
    「啊、嗨,我有守约哦。」
    「我知影啦,我有看到你,阿伯也有跟我说。」
    「你真的很厉害,热得要死你还能坚持这么久。」
    陈立扬抬起头望了四周一圈,接着二话不说握住他的手腕,「这里太多人走来走去不方便说话,我们去旁边。」
    「喂你、」
    汪齐轩本来想对陈立扬吐槽只要跟他说一声他就会自己走过去了,不必拖着他,但在手腕肌肤感受到对方传递过来的滚烫后,他又抿住了嘴唇没有将话接下去。
    陈立扬将他带到了角落的阴凉处,和人群拉开一段距离,相对的,他们却离得很近,汪齐轩甚至能听见对方因为匆匆赶来而急促的喘息声,整个人温度高得像是刚从烤箱出炉,吐气都是湿热的。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刚好读书进度有超前,所以就当作休息放松来看看。」
    语毕,汪齐轩侧过身松掉一边的背带将后背包转到身前,拿出他在遶境途中进便利商店买的一罐瓶装乌龙茶。本来想在陈立扬休息的时候拿给对方,结果被对方的阿伯逮住,给不出去,放到现在没有变热茶也该不冰了,再拿出来给人家有点白搭的感觉。
    「喏,你阿伯说你们休息的时候不能打扰,结果就放到现在。」将饮料塞进陈立扬手里,汪齐轩撇过视线,面对那半张没卸完的神明脸谱他觉得违和又窘迫,「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就买了乌龙茶。」
    陈立扬扭开瓶盖就往嘴里灌了一口茶,并随手抹了一把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谢啦,你那时候可以叫其他人拿给我的,不过也没关係啦!我阿伯这个人比较规矩怕事,你应该吓到了吼?」
    「不会啦,他听到我是你同学之后感觉蛮开心的,还跟我讲了很多八家将的事情。」
    此时的陈立扬又是那个话多又随性的大男孩。
    汪齐轩还记得眼前这人刚刚夺目的面貌,可佈却十足威严。对方的相貌虽然也和那副妆容一样兇狠,但他想,这人的性格如此,如果卸去所有妆容之后,大概仍是没多少人能够将两种面貌连结起来。
    「他很开心哦?因为你是第一个来看我跳八家将的同学吧!我之前给我们班同学都发了名片,没一个理我。」陈立扬耸了耸肩,原本只是稍微红润的耳根又变成充血的模样,「而且我同学大部分都很怕我,有因为我像混混才怕的,也有因为我跳八家将怕的。」
    「你没有比较好的朋友吗?」
    「都在将团里了,我每天下课就是赶回团里练习,哪有那个美国时间交朋友。」
    「哦。」
    「你……不怕我吗?」陈立扬盯着他,狭长的眸子眨了眨,像在进行试探。
    对方以现在的脸做这种举动诡异又好笑,甚至仍未意识到这点,有意无意向他靠近。
    汪齐轩正踌躇着该说怕还是不怕,陈立扬身上的汗味就混着一股雄性气息强势地佔据他所有知觉,接着四目相对,让他掉进那双深邃无底的眼眸。
    他再逼迫自己冷静,也禁不住发软的双腿。
    再有那么一个碰撞就要直接跪地。
    汪齐轩想着,究竟是他高估自己的自制力,还是低估了陈立扬的影响力。
    与李瑋昱那种温文儒雅的花美男类型不同,陈立扬有着的是比同龄男孩更成熟的男子气概,浑然不觉地在他周身狂放地张扬,不保留任何馀地;在那之后又是稚气未脱的模样,巧妙的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
    「……怕的话,我还会来这里吗?」汪齐轩别无他法,只能忿忿地咬牙道。
    「哈,对、对!那个,我有东西要给你,你等我一下嘿。」
    陈立扬说完便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等到对方再返回原地的时候,已经将脸谱卸得乾乾净净,不再是神轿前威风堂堂、斩妖无数的柳将军。大概是匆忙地清洗过而使得脸、脖子甚至衣领全都是水跡,白色汗衫的胸口处深了一个色阶。
    「来,这是我託我阿伯给你求的。」陈立扬摊开掌心,手里是一个用红色香火袋装着的平安符,嘴里噙着笑容,汪齐轩细看才发现对方门牙两侧有明显的虎牙,悄悄地从唇缝露了出来。
    汪齐轩正要开口道谢并将东西收下,陈立扬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浑身细胞都开始叫嚣着疯狂乱颤,方才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平抚的情绪一瞬间又高昂起来。
    这人绕到他背后在帮他绑平安符——
    温热的指尖捏着红色线头从汪齐轩的下巴处拉到颈后,双手抵在脖颈两侧,俐落地将绳子打上一个结,平安符这才稳妥的落在他的脖子上。
    陈立扬靠得很近,汪齐轩甚至有种对方的胸膛就紧贴着自己后背的错觉,还能呼吸到对方吐出的气息,他心里的雷达因为侦测到危险而嗡嗡嗡地响起警报,警告他如果再不逃离就会被击溃。
    「好了,唔,保你健康平安、学业顺利……这间庙很灵的。」
    「……谢谢。」
    「——陈立扬!你在摸什么鱼啦!快来帮忙收拾东西回板桥了!」
    阳光的顏色已经开始转为昏黄,所有人在光线下看起来都变成了橘红色,虚偽地掩盖住来自心理与生理的潮红,汪齐轩忍着想弯下身搀扶膝盖的念头,扬起下巴提醒道:「……有人在叫你。」
    「我们陈老大很兇,我要赶快走了,你……要跟着我们回去吗?去将团看看?」
    「我要在吃晚餐前回家,改天吧。」
    「好吧……嗯、那……补习班再见?」陈立扬的手指蜷曲着停在半空中,要挥动的手要挥不挥,笑容不自然地僵成一个角度,汪齐轩将他的模样望进眼里,猜想着自己是否读出了留恋的讯息。
    「嗯,掰掰。」
    等到陈立扬走远,汪齐轩往后一靠,背抵着墙滑慢慢落到地板上,全身的力气像被抽乾了一样,只有身体自顾自地哆嗦着,还汗津津的。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内裤又热又湿,彷彿因着春夏交际时闷热的空气受了潮,在这个天都还没完全暗下来的时间点,在人来人往随时都可能被注意的环境里,在象徵神圣庄严的宫庙内,只和里头的神祇隔了一面红砖墙。
    这不对,这很不对。
    ——如果汪齐轩与陈立扬正共乘着一台火车,那么他想,他们刚才大概面临了第一度的轨道偏离,将行驶向一方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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