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是有情绪的,尤其是当人失去理智时,那些宣洩最终会化成实质的暴力。
    「你说你没跟他说话?那我怎么会听见他的说话声?」
    叶绍黎从头到尾都低着头,盯着脚趾头前方方形磁砖的边线,那是一道又宽又深的鸿沟,叶绍黎无法透过任何声音、语言、动作去阻止对面的人施予暴行。
    毕竟,一旦他有所动作之后,对方总会执意认为他是攻击挑衅,从来都不是投降屈服。
    「……呜呜……我、我真的没有跟他说话……应该是,他在自言自语……」
    母亲恐惧的味道浸染了周遭,却仍被父亲的费洛蒙蒸腾得全数挥发,奇怪,他这么小的年纪分明感受不到费洛蒙才对,但怒火依旧延烧到叶绍黎脚底,缓缓窜了上来。
    「你说,你有没有说话?」
    父亲终于还是将矛头对准了他,他根本不敢说话,仅是站立不动就耗费他全身力量。
    「快说!」
    有人缝住叶绍黎的嘴,他毫无声响。不能说话,绝对不能说话。
    「我不是叫你别吵吗?你跟谁说话?」
    叶绍黎还是没应答,火舌在下一秒猛地吞噬他,叶绍黎感到天旋地转,直到撞到墙壁才停止滚动。右半脸颊疼得如火烧,脑袋重重落下,尖锐耳鸣佔据了全部意识,视线涣散迷濛。
    「不要打了,他之后会听话的,拜託你不要打了……」
    「不要以为你偷偷去买感冒药给他我不知道,我要打到他再也说不出话来!然后就轮到你了!」
    叶绍黎闭上双眼,好想消失,他感觉到一股温热从嘴角流下,然后他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要是他就这样晕过去或睡着或死掉就好了,可片刻他还是因为母亲的尖叫太过惨烈而睁开双眼。
    那是叶绍黎初次感受到妈妈的怀抱,湿黏热烫、紧紧地无法挣脱,他馀光瞄到爸爸握着东西的手不断抬起又放下,拥住他的身体便随之剧烈抖动,更多热流沿着拥抱传递过来,最后,叶绍黎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叫──
    警察破门而入,阻止这场为时已晚的暴行。大概是得知救援来到,母亲原本紧拥叶绍黎的纤细手臂如灵魂被抽乾似的瞬间松脱,叶绍黎甚至来不及抓住那近在咫尺的手、来不及感受最后一丝温度──他才刚刚体会到而已,命运就无情地将之剥夺。
    随后,有人轻轻抱起叶绍黎,他晓得自己远离地面,好像他长大长高了,可以离开小屋了。
    「如果不是那孩子的妈妈保护他,死的会是那孩子。」
    在被抬上救护车即将失去意识时,叶绍黎听见有人这么说。
    原来,原本应该要死掉的人是自己才对。
    那,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之后叶绍黎才知道是隔壁报的警。蒋璃暉在他母亲回家后立刻向她说明叶绍黎的情况,母子俩跑到阳台恰巧听见东西被摔破的声音,他母亲直觉有异火速报警。
    叶绍黎待在医院的那几天,蒋璃暉和他母亲每天都会带小礼物来找他。他们有时一起玩玩具,有时蒋璃暉会唸故事书给他听,再不然就是一起玩手机上的电玩游戏。
    每次探访时间结束蒋璃暉不得不离开时,叶绍黎总会揪着蒋璃暉的衣服大哭。
    初春某个周末,蒋璃暉离开得异常早,已经习惯被丢在医院的叶绍黎这次不哭不闹,脸上的表情有些麻木,后来他发现自己的小手被另一隻比他稍大的小手勾着,蒋璃暉带他一起离开了医院。
    「你以后就跟我们生活吧,小璃比你大,所以是哥哥。」
    「我要叫他叶绍黎,好不好,小黎。」
    「这样两个都是小璃,你们要怎么分辨啊?」
    「我是哥哥了,小黎当然是在说绍黎。」
    「真是拿你没輒……如果绍黎觉得好的话我是没有意见拉。」
    叶绍黎微笑点点头,母子俩对于他不说话的情况倒也习惯,相信只要有耐心的引导,叶绍黎一定会慢慢恢復正常的。
    「小黎,我们来看电视吧。」蒋璃暉习惯性牵起那隻手,却拉不动。
    「绍黎。」
    蒋璃暉吃惊转身,叶绍黎像是要证实对方的念想重复开口说:「绍黎,我很喜欢。」
    蒋璃暉十八岁某天第一次迎来alpha突发性的发情期,也就是俗称的发情热。他原本跟叶绍黎趴在床上看漫画,电扇朝两人吹着不算凉爽的风,蒋璃暉突然意识到叶绍黎身上带着与自己相同的肥皂香,以及对方那淡淡的湿咸的费洛蒙气味,蒋璃暉猛地感到全身燥热,一个翻身压倒叶绍黎。
    「帮我好不好,绍黎?」
    叶绍黎一动也不动连眼睛都不敢眨半下,他非常清楚自己过于依赖蒋璃暉,却没想过对方对自己也是同样的心思。
    毋庸置疑,叶绍黎伸出手勾住散出清润雪松alpha的颈项,得到应允的剎那,蒋璃暉开心得简直要飞上天,费洛蒙的气味铺天盖地压上叶绍黎发软的身躯,他们急切地贴近彼此,交付自身的所有。
    从那一刻开始,两人的关係变得更为紧密,尤其对叶绍黎而言,蒋璃暉是他这辈子所拥有的唯一宝物。
    叶绍黎因为母亲而得以延续生命,因为蒋璃暉延续的生命才赋予了意义。
    走上绝路的当下,叶绍黎义无反顾。
    蒋璃暉的母亲是该国数一数二黑帮家族领袖的情妇,领袖辞世,各方势力为了争夺大位导致他们母子成为箭靶。一方想稳固他的正统继承权,另一方想方设法要杀他。
    在他母亲捲入一场枪战之后,蒋璃暉几乎无处可躲。
    「妈她早就已经脱离黑道很久了,如果我不是alpha的话,他们可能还会放过我。」蒋璃暉感到百般讽刺,他咬牙说:「我绝对不要我的人生受人摆布。」
    他既不想一辈子活在争斗中,也不让别人决定自己的死亡。
    那年叶绍黎十八岁,海天一色染上了绝美鲜红,蒋璃暉将一把枪交给叶绍黎,自己同样也握了一把,彼此空着的那隻手十指相扣。
    蒋璃暉露出淡淡的笑容朝叶绍黎说:「牵好不要走散囉。」
    叶绍黎五指用力,「才不会走散,我早就决定要永远跟着你了,永远。」
    他强调着「永远」两个字。
    没错,这是蒋璃暉的决定,亦是叶绍黎的意愿。
    颤抖沿着指尖清晰传递到蒋璃暉身上,即使做好觉悟,蒋璃暉仍然害怕着死亡。
    这是很正常的,能像叶绍黎这样豪不退缩才异常,叶绍黎自己也晓得,但只要能跟蒋璃暉在一起,他能做到无畏无惧,因为他就是他生命的全部。
    然而他害怕的事情却发生了,扣下板机剎那,恐惧化作如影随形的永恆,蒋璃暉交给他的枪根本没有子弹。
    叶绍黎在意识到可能和蒋璃暉「走散」的瞬间,恐惧布满全身,眼球急迫地在昏暗的海边寻找另一支枪,他找到了,欣喜地对准自己的太阳穴连开数枪。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任何一发子弹──叶绍黎绝望扭过头,相握的手滑落,不再乘载着灵魂的重量。
    他必须快点死,非得追上蒋璃暉不可。
    叶绍黎奔跑在海滩上,却见鬼地完全找不到半个酒瓶,他把目标转到眼前汪洋大海,像是母亲最后的拥抱那般充满希望。
    不料,刚才的枪声惊动了其他人,叶绍黎从冰冷的海水中被拖上岸,身体恍若缺氧的鱼不断跃动,嘶吼悲鸣划破夜空──
    尔后,他便时常梦到十八岁的自己对自己说「你怎么还活着?」,最后那张脸渐渐变成蒋璃暉的模样,一次次问自己,你为什么还活着?
    你已经跟他们失散太久了,所以,快点死去吧──
    「还真像小说会出现的故事情节呢。」
    带着嘲弄的浑厚语调是叶绍黎几日以来所熟悉的,回忆中断,叶绍黎霎时回过神来,与上方的绿瞳四目相交──辛格?罗赫看不清表情直盯着他,双眼如在浅滩下飘动的大片泰来草那般翠绿鲜明。
    知道他过去的人除了算是无条件接纳自己的黑巴曼,也就只有跟自己比较要好的秋楠和斐守恆。说实话,听完他故事的人还能如此淡然的,辛格还是头一个。
    对方的态度让叶绍黎感觉轻松不少,虽然面对辛格叶绍黎几乎是把最糟糕的自己完全展露出来,此刻辛格却彷彿更进一步告诉叶绍黎,他全然接受。
    不管你叶绍黎经歷了什么,在我面前,你不必负担他人眼光所希冀的责任。想死就死;想活就活,我都不会干预。
    叶绍黎不由得发笑,「哼,那你又有什么精彩的人生可以跟我分享,没灵感的小屁孩?」
    辛格挑眉,「你……你竟然敢说我是小屁孩?」
    「我年纪比你大当然可以说。」还有你的行为真的很像小屁孩……
    「我看你说这么多话也口渴了吧,多喝点水阿,大叔。」
    叶绍黎莞尔,他正打算进一步调侃辛格吵架的功夫是不是变差了,也不晓得对方何时拿了杯水喝下,一把附上叶绍黎微张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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