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这时,他没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卸去防备。
    眼下他态度缓和,舒沅松了口气。
    舒沅跟前放的杯盏中茶水见底,裴见瑾为她斟茶。
    舒沅趴在边上,小心翼翼地靠近一点,用打商量的语气说道:“裴六哥哥。你能……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裴见瑾将杯盏放到她身前。
    透着丝丝缕缕的水雾,舒沅与他的目光对上,剩下的话在喉咙里哽了哽。
    裴六公子裴见瑾,如今是勋贵世家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小可怜,没有选择的余地,所有折磨艰难都只能忍耐承受。但终有一日,他会踏上万人俯首的尊位,曾经的屈辱打骂,他一分不少地还回去。
    恃强凌弱、任意妄为的世家子弟终究给家族招来灭顶之灾。
    他会成为睚眦必报,却又理政有方的天子。
    而如今,他尚未掌握权力,惕厉多思的秉性却早已暗中滋长。
    阴潮逼仄的牢房中,那个登上皇位的他将人鞭笞得皮开肉绽,面色淡漠。批复奏章的书房内,他一笔一笔定下罪臣生死,眉眼间也不见得色。
    裴见瑾惯于忍耐,机敏谨慎。无论怎么样想,她现在要他做任何承诺,都有趁人之危的嫌疑。
    思绪一转,舒沅想到那个木雕,他没有答应,还是做给她了,便给自己鼓了鼓劲。
    大着胆子捏住他袖角轻轻拉了拉,看似理直气壮实则心虚地开口:“我对你好。你以后可不能欺负我呀。”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说完后舒沅有些紧张地仰起脸,直直看向他。
    不知不觉间,窗外大雨倾盆。晦暗的小室中湿气氤氲,那位少年微不可察地点了头。
    “好。”
    舒沅松了口气,捏着他袖角的那只手收了回来。
    她无意识地虚握着手,细白的手指缩在手心里,好像说那句话就耗尽了她积攒许久的气力。
    裴见瑾目光停了停,又抬眸,问道:“有人欺负你?”
    舒沅身体底子不好,稚气未脱,比同岁的小姑娘纤弱,一张小脸生得精致可爱,已经能窥见日后颜色。在她更小的时候,必定是那个被族中长辈捧在手心,丝毫都不忍冷落的小姑娘。
    调皮好动的小公子最喜欢逗弄她这样安静乖巧的小孩。
    裴见瑾稍稍一想,便知道他们那时做得最过分的事,也只能是捏捏她的小脸,或是拿别的物件逗她。
    即使只是这般,裴见瑾还是有些不大高兴。
    舒沅摇头,老实作答:“没有。”
    话音甫落,舒沅想起他的去处,抿了抿唇,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以前是没有的。我一直病恹恹的歇在家里,读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等年后入了学院,不知会不会被人嫌弃。裴六哥哥,你陪我一起去吧。”
    自皇子遗落民间,皇家派出一拨又一拨能人前去寻找,但都没传回确切消息。今上励精图治,绝不是在失而复得后随意立储之人。
    裴见瑾在安国公府成了裴衍的眼中钉肉中刺,被时时为难。重回宫廷后,若没有站稳脚跟的本事,仅凭着中宫嫡子的出身,绝不会让皇上略过其他皇子,转而传位于他。
    往后的他,必不会是任人宰割无法还手的人。但皇子间的比较,比寻常世家激烈残酷百倍。
    若令他此时便入院读书,早早进入世家圈子,往后也不会太过辛苦。
    关于书院中的安排,舒沅仅有大致了解,哥哥让她不必担心。但毕竟是她头一回和旁人一起念书,还是有些不安的。
    思及此,舒沅流露出的神情便真有了几分担忧困扰的意味。
    裴见瑾心底忽的生出陌生情感。
    “若得府中准允,我自是愿意。”
    舒沅还不明白他点头答应的原因,唇角一弯:“那太好了。不过,包括裴六哥哥你在内,我熟悉的只有三五个,到时候常来寻你,你别嫌我烦呀。我很安静的,不会吵闹。”
    裴见瑾目光落到她身上,只看了一眼就垂下眼皮,唇角勾出浅浅的笑,单薄瘦削的少年身上流露出少见的文弱气质。
    羽睫半垂,更显得眼眸黑沉明亮。
    他问:“到时候许多人围着你。你还会记得我?”
    舒沅呼吸滞了滞,面色惊讶地仰头看他。
    她从未想过他会说出这些话。
    他比她想得更招人怜惜。好像只要她给出不好的回答,他便会变得更脆弱一些。
    第20章
    ◎忍不住给予回应◎
    舒沅哪舍得叫他伤心,当即恳切道:“当然啦!”
    她双眸晶亮,倒映着他的面容。裴见瑾感觉心口被软软地按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不肯相信。
    先前某日舒沅过来,他问她为何来此。她说的是,若不来亲自来看,如何知道他是冷是热,是饥是饱。
    那时裴见瑾只一笑置之。但此时面对她的热忱,裴见瑾无师自通似的,恢复了些许常人生来就有的情感。
    她从第一次见他,便关心他的境况。现下,裴见瑾感觉到她的关切,竟忍不住给予回应,不想见得她失落。
    裴见瑾唇角弯了弯。
    舒沅嗓音轻软,续道:“若是连你也不记得,我怕是脑子糊涂,病得很厉害了。如果我病了,裴六哥哥要来看望我才好。不过大夫会很快把我治好,裴六哥哥也不用太担心……”
    裴见瑾将暖热的杯盏塞到她手中。舒沅接过,手心都暖和起来,目光追着他不放。
    舒沅自觉与他又亲近两分,摸出装果脯的石榴色小荷包,将杏干分给他一些。
    “裴六哥哥你尝尝,很甜的,一点也不酸。”
    裴见瑾拈起一枚放入口中。果然很甜。
    “药汤很难喝。我喝完药过后吃两个,就不觉得苦了。”舒沅眼巴巴看着他,“顾大夫开的药还剩几副?裴六哥哥可还有不适?”
    得到无碍的答复,舒沅才放了心。
    .
    从安国公府的别庄出去,雨势已歇,天际浓云翻涌,透出一点光亮,边缘的云层都染上了淡金。
    春桃在自家别庄门口苦苦等候,拉着舒沅就紧张地检查了一通,喜气洋洋的圆脸皱成一团。
    春桃见舒沅神色如常,才渐渐放心,问道:“姑娘怎么待了这么久?”春桃可没忘记那日灯市回来的情形,唯恐她又在裴见瑾那处碰壁。
    春桃没等舒沅说话,把披风给她系上,一边道:“厨上炖了甜汤,正好暖暖身子。”
    舒沅到裴见瑾那儿走了一趟,了却一桩心事,回屋换了身干爽的衣裳,抱着甜汤慢慢品味,润白透亮的脸颊红扑扑的,一看就知她心情甚好。
    春桃这一下午也没闲着,找了手巧的嬷嬷请教,动手时有了章法,但春桃说,要再磨练磨练,到舒沅生辰时做个最好的给她。
    舒沅吃了颗甜甜的莲子,听到春桃这话,才发觉把他做的木雕小狗忘了,没带回来。
    春桃又有些怕他。舒沅想了想,还是明日去拿为好。
    春桃转头看来,问:“姑娘在想什么?若还想要小猫小兔,奴婢也能学的。那个嬷嬷还说,奴婢试试做小兔,说不准更好!就是小狐狸要费些事。”
    舒沅经她一打岔,想起裴见瑾的生辰。
    她生在正月。亲朋尊长为她备生辰礼,皆是不惜工本,提前许久便要定下。
    舒沅隐约记得他的生辰比她早些,也是白雪皑皑的时节。同时降生的两位皇子,一个早逝,另一个遗失在外,宫中以此为禁忌,这些年无人胆敢提起。
    舒沅凝神回想了她曾听过的一些细碎传言,才大致确定下来。裴见瑾的生辰大概在腊月,比她早二十日左右。
    也不知他前些年是如何过的。这是他回京后的第一个生辰,万不可马虎。
    舒沅正暗自思索着裴见瑾的生辰礼,外间丫鬟前来传话,说是山间官道的碎石淤泥清了大半,明日一早便能通行。
    舒沅颔了颔首以示知晓。
    终于将他们等到了。这次返程,正好将裴见瑾带回去。
    同去狩猎的女子不多,除了楚宜,周淑尤,就只有另外三四位面生的姑娘。
    隔壁别庄的林娘子提前许久便打扫了屋子,这些小姐却未必会住进去。至少楚宜是会来找她的。舒沅便也差人打理了一番。
    这方仆役忙中有序,有条不紊。
    裴家别庄这边随后也得了消息。林娘子抖擞精神,接连吩咐下去,各处的人马都活动起来。
    先是派出一队人到山前等候,赶了数辆马车以备换用。就连烧火的婆子都带去几个,免得贵人们短歇时无水可饮。
    膳房的厨子和粗使仆役也得了差事。而厨上的事早就安排下去,余下数筐新鲜蔬果只待明日贵客登门再做清洗。
    一时间,膳房倒成了最清闲的地方,众人只做些磨刀砍柴的活计。
    传话的侍从自裴见瑾的住所出来,脸色煞白,话都说不利索。等他将舒沅的话原原本本传到大家耳中,众人的脸也变得和他一样白。
    叫裴见瑾在雨夜出行的主意是一位厨子提的,但细究起来大家都有份。
    “怎么会这样?那些话还让舒家小姐听去了……三公子回来,咱们不死也得脱层皮!”
    “我们有什么错?看着主子眼色行事罢了。”
    “你们就没听过那件事?二爷将六公子带回来没几天,又差人南下,六公子是不是安国公府的血脉还两说呢,三公子可是二爷先夫人生的儿子,做不得假。你们就没发现,六公子和二爷长得是一点都不像?”
    相似的议论也发生在返程路上的公子哥当中。
    天边微亮,曦光淡弱。
    官兵在狭窄山道中疏通来往车马,回城的车驾列作长队,陷入漫长等待。
    同行玩伴当中有与裴家相熟的,也知道裴衍气量狭小,故意调笑道:“你急什么,说不准哪天你那庶弟就被逐出国公府了。先前也没听过裴大人在外如何风流,你这弟弟是打哪寻回来的?”
    第21章
    ◎哪能做童养夫呢。◎
    山道路况复杂,守在山前的官兵不敢让乘车骑马的贵人们随意通过,步行却是可以的。裴家夜间安排过来的仆从就有用处。
    仆役提着银壶前来送水,也有些包在油纸里的肉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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