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池漪只见过寥寥数面。
    除去前些日子在城外的相处,再往前数,便是好些年前同去开福寺的那回。楚宜,池漪与她同乘。
    楚宜那时格外喜欢像个小大人一般照顾她,但真临到头,其他事上又一窍不通,便自告奋勇开始看顾舒沅的攒盒
    “松子糖还是纯安堂旁边那家做得好!”
    “杏脯没了!你慢慢喝……算了药太苦,你一口喝了吧,我马上去买!阿沅等我哦。”
    “阿沅吃不吃花生酥……你如何知道是我馋了!”
    那时不满十岁,舒沅和楚宜之间常有如此对话。
    而与池漪同去开福寺那天,楚宜靠在车壁上,双眼亮晶晶地数着要买几份花生酥,还顺嘴说了句:“阿沅不是最喜欢这家做的酥糖吗,我一定给你买来。”
    那日舒沅下了马车,才上了两三级台阶就很不争气地心慌气短起来,最后被人送去厢房里歇息了半日。那花生酥是没吃上的。
    池漪该不会以为她喜欢这里的花生酥,才提起开福寺吧?
    舒沅后知后觉地洞悉池漪的用意,脸上又有些发烫。
    “卖酥糖卖果子的就不提了,还有更有意思的,最热闹那会儿,奴婢瞧那画像的小摊前围了十来人。”
    在寺庙前摆摊卖画不常见,遑论招来许多看客,舒沅便问:“他是卖的什么?”
    “这就有意思了。那人说他会看面相,还能画出人十年二十年后的模样。也不知是真是假。”春桃恍然大悟,“就是画错了,那到了十年二十年后,买画的人还能去哪找他,这人也太精明了。”
    舒沅思忖片刻,笑道:“也不一定是随口胡诌。相伴前来的多是亲友,小一些的都是被长辈带出来,一家人总有相似之处。那卖画的一边参考着年长者的模样,再增添些客人独有之处,不就成了。”
    春桃点头:“姑娘说得在理。闹着要付钱作画的,都是小孩呢。”
    既然聊起,舒沅歇够起身,便步出门外寻了过去。
    摊前围了一圈香客,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瞧桌后那人运笔作画的姿态,应有几分画技傍身。闲待在边上的看客问起其中关窍,他也抿着笑说得头头是道,张口便是一段他如何得了机缘习得如此神技的故事。
    画师口若悬河,众人也乐得听他吹嘘。
    这人嘴皮子利索,眼睛也好使,视线一扫就看到舒沅。
    妆扮简朴却华贵,更随有体面的婢女。一看就带了很多钱。霎时间,画师眼睛一亮。
    第34章
    ◎小时候也冷冰冰的么◎
    摊后站的这男子作书生打扮,只是毫不遮掩他对钱财的渴望。他笑吟吟的:“还有没有哪位想要在下作画的?”
    围观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往边上退让半步。
    这玩意儿听起来有意思,价格不便宜,大家也只凑个热闹,看看就得了。
    前面的人你推我我推你地让开,摊前空了出来,舒沅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去,垂眸打量木板上展开的画作。
    这位取财有道的书生略微沉吟,抬头打量时顺手理了理袖口,轻咳了声:“小姐可想一试?余下画纸不多,大概也只能再接待两三位客人。小姐一看就品味高雅,鄙人这小摊简陋,可也有更仔细的画法,保准令您满意。”
    难得遇到个不差钱的主,不多在她这儿赚些钱,往后回想起来怕是得捶胸顿足,后悔三个月。
    旁边生意不忙跑过来看的小贩,一听就哼了哼:“瞧瞧他这嘴,能说会道的,难怪有那么多公子小姐过来。”
    有人说:“前些天有个面有疤痕的小公子过来,他给人画得相貌端正,仪表堂堂,转眼就被跟着的婆子塞了荷包。那些姑娘小姐更不提了,怎么美怎么画。眼前这位小小姐,长得如此好看,你这钱可有那么容易赚到手?”
    书生动作一顿。那些面貌略有不足的客人,他在画中修饰一二,再夸上几句,那钱便到手了。
    而跟前这位小姐年纪不大,长相挑不出瑕疵,且通身素净,连香也不曾用,不像会被花言巧语蛊惑的人。他那些旧招数,恐怕不怎么管用。
    仔细想下来,他便如看见到手的银钱又被人摸了回去,很不痛快,险险维持住脸上的笑,又去问:“小姐想画什么?”
    春桃将荷包捏在手中,鼓鼓的,颇有分量。
    舒沅抿了抿唇,目光微抬:“我的钱你也赚得。若合我心意,你要三五倍酬金也给。”
    书生精神振奋,手掌往桌上一撑,自信道:“那您说,想要什么样的?”
    *
    约见裴见瑾的人显然是开福寺的常客,将会面定在藏经阁后的某处厢房内,清幽雅致,无人搅扰,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迎雪和庆仁在刀尖上行走多年,等候裴见瑾进京那时候便已通过暗中留下的渠道探查一番,掌握了与燕王有旧的勋贵官员的情况。
    若燕王一方快一步找到人证,杀人灭口,裴见瑾的身份便彻底说不清了。燕王正是要天家父子骨肉分离,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
    而燕王落败多年,渐渐失了人心,得力心腹接二连三地离去,力有不逮,才未顺了燕王心意。
    而京中曾与燕王往来密切又未被肃清的官员,这么多年自是安分,不敢再拿全族性命试探圣人肚量,一个比一个老实,面上都是改过自新的好臣民。
    今日主动来找的,便是当年被同僚蒙蔽其中,险些踏入燕王阵营的一个蠢人。
    屋后两颗青松高大,内里不曾点灯,一片昏暗。绢丝屏风前有一人静坐椅中,愁眉不展,他看裴见瑾步入门中时上身微微前倾,手握住桌角,姿态紧绷。
    周遭静得落针可闻。
    裴见瑾落座片刻,对面那人才找回声音一般,开口时嗓音沙哑:“果真是很像的……”
    裴见瑾指节抵在盏底,将杯盏轻轻搁于桌上,未发出一点声响。
    梅易也跟着灌了两口茶水,自顾自地说下去:“小公子还记得我么?我们在青州远远地见过一面。”话到最后,声音渐渐弱下去,心虚难掩。
    梅易越说心中越是没底,额上冒出细密冷汗,心中哀叹不已。
    早年燕王颇有权势,梅易不过暂且为他所用的无名小卒,那时梅家还不像如今这般显赫,稍有背景的同僚就能对梅易呼来喝去,他在明里暗里都吃过亏。
    燕王造反前,梅易被支出去办事,最晚知道消息。偏偏他在不知情时,又为燕王送出一封大逆不道的密信。今上英明,很快平了叛乱,收到信件的那人也被处死。
    那封信对朝中局势大约是没有影响的,但要梅易的项上人头却绰绰有余。这些年都过得提心吊胆,常不能安睡。
    前几年,梅易出京办事,在青州与燕王余孽狭路相逢,却又被人拿捏住这个短处来威胁。没等梅易纠结出一个结果,那些人又匆匆离去,梅易松了口气。
    但这事都不是最要紧的。更要命的是他自那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了燕王抓了一个少年,正是遗失多年的三皇子!
    知晓这事后,梅易辗转反侧,悔不当初,进退两难。
    燕王再无掌权的可能,今上不是嗜杀的性子,梅易自知他夹着尾巴好好做事应不至于失了性命。
    但知道这个秘密过后就不同了。
    明知皇子下落而不上报,若有一日殿下恢复身份,这事也可能被拿来大作文章。
    可若上报,又无人证,若被人捏住成年旧事,说是他与燕王同谋,妄图以假乱真又该如何是好。
    况且自家侄子梅晏之,又凭着那张脸在太后面前多有荣宠,梅家上下皆得了好处。而殿下自身却过得艰难无比,梅易的良心也有些过不去。
    思来想去,梅易还是走了这么一遭。
    光线黯淡,梅易仍能辨出裴见瑾的形貌姿态,端雅矜贵,心性也非同常人,只看跟在他身后的随侍便知这位小殿下有些功夫在身。
    竟能收服燕王身边的人为己所用。梅易暗叹,自己还是老实些为好。
    “我流落在外,不久前才回京,你提起青州又为了何事?”裴见瑾侧眸看来,神色淡淡。
    梅易心中一突。
    归京却未归家。与这十几年相比,半年实在太短。
    梅易知这前后僻静,但唯恐隔墙有耳,闷头想了会儿,还是极隐晦地说:“当日事况紧急,小公子那时情形我略略知道些,只是鞭长莫及,回过神来已经找寻不见。”
    顿了顿,续道:“那日夺过你手中东西掷入水中的男人看着眼熟,后来才查出他在县城里犯过的事,后来夜间摸入民宅想继续偷窃财物,被恶犬扑咬后丧了命。也算是报应了。”
    梅易那日亲眼见到燕王的仆侍欺侮裴见瑾。提起那人的下场,算是示好。
    裴见瑾眉眼精致,面无表情时也生动,他视线一抬:“盒中只装了两支笔。不足挂齿。”
    梅易轻叹:“东西虽小,那人却罪该万死。”
    裴见瑾笑了笑:“梅大人高义。”
    梅易听得这句梅大人,实在担待不起,还想继续说下去的话蓦地哽在喉中,只好喝茶掩饰。
    燕王身侧这些人已至穷途末路,早死几日晚死几日并无什么区别。
    透过松叶罅隙的薄光照在窗沿上,裴见瑾目光在上面停了停,舒沅的面庞在脑海中闪过。
    也不知她在外面做些什么。
    梅易咬了咬牙,继续表明心意:“我一见公子便觉得面善,在青州见到那一幕,后来破案才那么顺当,也算是得了助力。初入京中,诸事不易,听闻裴六公子在国公府的处境,我难以心安,若往后有能我能搭把手的,小公子可差人来梅府传话。”
    裴见瑾道:“你能帮上忙的,倒也有。”
    庆仁又在门口守了片刻,裴见瑾才从屋中出来,面色如常,朝庆仁投去一眼。庆仁心领神会地领路出门。
    *
    舒沅对自个儿几年后的相貌不感兴趣,只是在听这书生吹嘘之时,脑中便浮现裴见瑾二十上下的面容,心底忽然生出遗憾。
    他若是在宫中好好长大,与她也该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不知他幼时是什么模样,五六岁脸颊圆润些的时候,也这般冷冰冰的么?
    看客劝道:“花大把银子画出日后的相貌,可太不值当了。日日在眼前看着的人,还能有哪日错过么?”
    舒沅一个眼神过去,春桃上前半步,将荷包放在桌上过后,舒沅才道:“我要你画人年幼时候的样子,你可能画出来?”
    书生前一刻还在心中赞叹遇到了个爽快人,待听清舒沅的要求,面色就僵了一僵。
    能是能。但像不像就是另一回事了。
    “哎哟,你看你看,还真被难住了。”
    书生从前手头拮据,租住的屋子周围住了许多耄耋老人和他们的儿女,久而久之观察下来,对年老之人的面相格外了解,后来循着这个法子,多试了几回,也就熟悉了,在外面赚点闲钱花花很是舒坦。
    十来岁时长成的面相,几十年后或许都不会有多大变化。而垂髫小儿那短短十年间一日一个模样,倒回去画实在艰难。
    书生束手无策,神色讪讪。
    待舒沅离去,连背影也看不见时,书生才恍然大悟,想出了个应对之法。
    他叹道:“怎么没早半刻想出来呢。”一边收着画卷,一边将此事刻在心底,下回遇到有这般古怪要求的贵客,必得哄住了。
    这般富贵小姐大多出手阔绰。书生长吁短叹,懊悔不已。
    香火鼎盛的寺庙前除了售卖吃食,必不会少的便是算命先生。那边的小摊也有不少人驻足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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