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刻些的,能记住极紧要的字句。而只是匆匆扫过一眼的,便变得模糊了。
    舒沅这般回忆过后,才将书翻开来,查找方才记不清的几处。如此再记过一遍,便不容易忘了。
    正静心温书时,轻霜踏入屋中,将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放在桌角处,这是跑腿的仆役替谢老先生取来的药。
    舒沅路过时医馆还没开门,便径直往书院来,只留了一个伶俐的仆役在那门前等候。
    谢老先生有午后小歇的习惯,若午膳后再去,恐有不便。舒沅思忖须臾,还是现在过去为好。
    楼中没有用饭的地方,便是有,也不好污了这清净地。这会儿出去,就要到午后再来了。
    谢老先生的小厮青枣将舒沅引进门去:“姑娘来得不巧。先生这些天闷坏了,昨日还说得好好的哪也不去,只管先把伤养好了,今日早膳没吃便出去会旧友,连句话也没留。”
    舒沅的目光绕过青枣,看到圈椅中坐的另一位客人。
    沈澜在旁静静喝茶。看上去也是白跑一趟,连谢老先生的人影也没见着。
    舒煜和沈澜的老师是谢老先生的师兄。舒煜与谢老先生又多有往来。对自家师兄推崇备至的沈澜来找谢老先生便不显得稀奇。
    舒沅淡淡看他一眼便收回目光。
    青枣看他们方才目光交汇,却都不出声,便热情地替谢老先生招呼贵客:“姑娘有段日子没见到沈二公子了罢。先生虽出门自在去了,院子里好肉好菜都有,不如留下来一道用了午膳?先生请的厨子比书院中掌勺的那几位要强些。”
    沈澜先舒沅一步点头,说了句:“也好。”
    谢老先生在吃食上颇为挑剔,这里的厨子自然更胜一筹。舒沅也颔了颔首。
    半个时辰后,桌上陆续上了八道菜,色香俱全,看起来热热闹闹的。青枣还摸出了谢老先生珍藏的美酒。
    独他们两人没有话说,安安静静地用完了一餐饭。
    舒沅吃得心满意足,顿觉下午又能学上两个时辰。
    对面坐的沈澜看了她好几眼。
    青枣着人收拣杯盘,舒沅自觉是告辞的时候了,也不问沈澜到这里来找谢老先生有何要事,客套两句便想转身告辞。
    不料,走了两步却被沈澜叫住,舒沅转身看他:“沈家表哥还有什么事么?”
    视线上抬,舒沅发觉沈澜的脸色有点难看,似乎对她如此离去不大满意。
    沈澜受了沈家表哥这句称呼,眉心皱了皱。
    舒沅叫沈彻是直接叫名字。论到他便是沈家表哥。真是亲疏分明。
    可那日下雨在道观躲避,沈澜分明记得她对着裴见瑾唤了声裴六哥哥。
    舒沅心中挂着事,裴见瑾和赵玉堂都需人盯着,不能疏忽。见沈澜不说话便催了催:“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沈澜压下那股莫名的心烦,抿了抿唇:“师兄知我拜访谢老先生一事,又同我提起你。师兄让我问问,你学得如何了?”
    沈澜现下又是那不容冒犯的正经模样。舒沅虽觉得奇怪,她才来半日,再用功又能有多少进益?
    但沈澜提起哥哥,舒沅还是老实作答。
    青枣又请舒沅进来说话。沈澜侧过身子,示意舒沅跟上。舒沅只好过去。
    沈澜有真才实学傍身,认真考问起来,舒沅这一初学之人要费些时间思索才能答出他抛出的问题。
    末了,沈澜还算满意:“不错。我最后那两问,若再读两本书,书院的季考也就能应付了。”说着便取了纸笔,给她写了张单子。
    舒沅收好,温声道谢,然后难掩迫切地看了看天色,问沈澜:“我可以走了吗?”
    这句话舒沅问得很没底气。沈澜难得能有提点指教她的耐心,别人大概也没有机会分得他片刻的注意。她现在这般心急,简直像个见了严苛夫子的懒学生。
    有出息的年轻学子,总是惜时如金的。大概只有看在她哥哥的面子上,沈澜才会如此费心提点。
    沈澜眼帘抬了抬:“你急什么?为学不可急躁。看过这些典籍,往后便少走许多弯路。”
    舒沅受教般颔了颔首,面上一派乖顺。
    *
    舒沅在谢老先生院子里耽误的这一个多时辰,学堂授课的夫子离去,屋中涌出数十位学子,皆是饥肠辘辘,商量着去何处用饭。
    听了半日圣人学问,一迈出学堂,纨绔公子哥便现了原形,呼朋引伴地要到酒楼里用午膳。
    有人将书册一卷,在前后同窗肩上拍了拍:“去哪家吃?天高气爽的好日子,不吃点好酒好肉岂不可惜?”
    “外头可有什么新鲜的菜色?附近这几家酒楼去惯了,没什么意思。不如过几天让家里的厨子做了送来,你我换着请客。”
    赵逸望向窗外,没跟他们搭话,有人近前来揽着他的肩膀,嬉笑着问:“要和我们一道出去么?”
    赵逸摆了摆手:“家中有人安排好了。你们去吧,下次再一起热闹。”
    赵府离进璋书院有些远,府中管事在酒楼里给他们订了一桌。赵逸和越九川向来交好,便一块去了。
    赵府来的管事很会办事,掐好了时辰,赵逸越九川两人落座后不过片刻就上了菜。
    见二位主子聊得热闹,管事静立片刻,等酒菜都齐了,便轻手轻脚退出来。
    越九川瞟了眼掩门出去的管事,举杯尝了尝杯中酒,笑道:“你家中长辈真是看好赵玉堂这人。你看,还交代管事的也给他准备一份。可惜赵玉堂不碰酒,可惜了这一桌好菜。”
    赵逸喝了两杯,脸上浮着两团红晕,哼了声:“赵玉堂那身板,能吃几口饭,给他一点打发就算了,路上的野狗尚能讨两口骨头来吃。”
    越九川姿态散漫,唇角微勾:“上次你吓唬几句,赵玉堂连忙称病,季考都没敢参加。欸,是真被你吓出病了,还是他胆子真有这般小?若他往后不能成事,科考落榜,你家中长辈在他身上用的心思可不就白白浪费了。”
    私底下常凑在一起玩闹,越九川能看得清赵逸的几分脾气,急躁又容易冲动。越九川还真拿捏不准赵逸是使出了什么手段。
    赵逸眉头紧皱,但很快又松开,他指了指桌上:“谈赵玉堂做什么,没的坏了胃口。”
    见越九川又动了筷,赵逸抬眸,片刻后扯出一个笑:“还是那裴见瑾好玩一点,没赵玉堂那么不经吓。”
    越九川眉心微皱,不大赞同地看向赵逸:“那次争执你不是低了头,怎么又想起这人,非得惹是生非?”
    别庄那次,大庭广众之下被下了面子,赵逸可没忘,现在想起还是不痛快。
    赵逸啧了声:“我哪是想给人找不痛快了?野狗进门,须得人好生驯一驯。嗯……让他往东不敢往西,这样才甘为主人驱使。”
    一不留心说出心底的想法,赵逸略带怅惘地叹口气:“打狗也得看主人。若逮到机会给他个教训,也算出口恶气了。”
    管事又在门前走过,门缝间露出一角衣摆。赵逸看到立在门外的管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裴见瑾动不得。折腾折腾赵玉堂却是容易的。
    赵逸放下筷子,提步走出,同管事吩咐:“书院那边你们不常去,若在其中失了方向,饭菜凉透便不好了。到书院后,去找这个人……”
    *
    同沈澜告辞,舒沅从谢老先生的院子往回赶,生怕这瞬息间出现什么意外。
    而楼中无人,别说裴见瑾,连迎雪庆仁都没了踪迹。
    舒沅提心吊胆地又往他学宿那边去,但还未走几步,转角就出来一人,正是裴见瑾。
    舒沅心下一松:“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回来都找不到你。”甜软的嗓音中藏着淡淡的委屈。
    竹影随风轻晃,落在沿路行来的裴见瑾身上,一块明一块暗。
    裴见瑾瞳眸乌润,他垂眸看她,唇角噙笑:“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你来,便到外面看了一眼。正好遇到有人来给赵玉堂送饭,那人又找不到赵玉堂的学宿,我闲着无事,便给他指了路。”
    舒沅神色微讶,下意识问:“是谁给他送的饭食?”
    裴见瑾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才答:“说是赵家长辈着人送的。”
    裴见瑾居然好心地给人指路,舒沅不免有些难以言说的触动。
    他淡漠寡情,如今能走出门来与外人接触,有助人之心,无疑是巨大的变化。
    舒沅甚至怀疑自己先入为主,被梦境扰了心绪,或许他并不是她想的那般淡漠狠厉。在别庄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周围人对他不好,便是有心想结交,也得不到回应。
    舒沅心中柔软,语气也跟着软下来:“赵玉堂这个人,你认识吗?”
    裴见瑾仍是笑着:“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迎雪抬头看向裴见瑾,不由腹诽,岂止是知道,简直摸得一清二楚。
    舒沅未察觉迎雪略带疑惑的目光,自顾自说道:“我有事耽搁才回来晚了。下次不会这样……”
    裴见瑾窥见她的歉意,眉眼间流露出真心实意的欢愉,而后静了两息,才说:“是谢老先生留你?”
    进璋书院管得不严,白日在此上课的学生平日都爱差遣随侍出去买点东西,更不论住在学宿中的这些公子,天气越发寒凉,需要置办的东西也多,身边的小厮多往外跑几趟也没人过问。
    迎雪和庆仁另有要事,外出时对周遭动静格外注意。今早迎雪偶遇谢老先生出门,回禀时便跟裴见瑾提过。
    迎雪不由抬起头往舒沅那边看去,不知裴见瑾是想得到何种回答。
    不等舒沅开口,裴见瑾轻叹一声,又道:“你来了就好。我几乎以为你不再过来了。”说话间已走至门外,裴见瑾脚步微顿,侧过脸看向舒沅,眸中仿佛含了万千失落。
    迎雪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险些在平地摔上一跤。
    舒沅微怔。裴见瑾眸光清澈,这般看着她,很难不令人动容。
    她好不容易令他生出信任,有所希冀,万万不该将人推开。舒沅不假思索:“我不会骗你。永远不会。”
    舒沅想了想,她也没跟裴见瑾承诺过很难做到的事。应该不难。
    她现在要多顺着他哄着他。等往后他想做些手段残忍,招惹骂名的事,她便可顺势讨要他的两分照顾。
    一个身娇体弱的小姑娘害怕血腥残忍的场面再正常不过。他很该把她放在心上,想到这些细处,顺理成章地修身养性。
    作为表兄,他本就该多多照拂她的。
    第44章
    ◎怎么还要亲自等他?◎
    舒沅早知赵玉堂胆小。头回相见,她不过从跟前经过,连赵玉堂的衣角都没沾上,他便在她跟前狠狠摔了一次,实在狼狈。
    一连数日,舒沅在阁楼中温书习字,时不时地叫春桃去外面走走,便是这样,撞见赵玉堂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裴见瑾深得看重,每隔两日,宋夫子便会唤他过去,问一问他读书的进度。与舒沅更熟稔些的谢老先生也在她面前夸过他两句。
    若非裴见瑾天资聪颖,往后如何能得皇上青眼,归宫几年内便封了太子。舒沅一早便知他不同凡响,这些夸赞言辞听在耳中,还是很为他开心。
    舒沅回去说给裴见瑾听,他只是说:“承蒙夫子看重,可我学识浅薄,未经季考,便只能当是勉励。”
    考试当前,舒沅想了想以往楚宜最爱听的话,有样学样道:“等你考完,我们一起去赏花灯,看雪景。”
    舒沅自己的学业也没落下。沈澜写给舒沅的单子放在那里,舒沅闲来无事到藏书阁去了几次。
    有一日,舒沅恰好遇上赵玉堂,他一个人在三层的角落里看书,如痴如醉。这位置刁钻,舒沅在他不远处才看见有人,止步停下,赵玉堂也毫无知觉,两只眼睛始终盯着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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