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无论何时何地相遇,你都不会留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舒沅狐疑地摸了摸脸。
    裴见瑾轻笑一声:“自然没有。只是我方才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舒沅好奇地看他,问是不敢问的,只等他想说了,再说给她听。
    裴见瑾眉宇间的清冷疏离褪去,眸光添了几分温和。
    “我在遇见你之前,那十来年的日子过得不算好。然世间事,有失亦有得。夫子曾说,我过往艰难,或许正因如此,比旁人更容易沉下心来。”
    裴见瑾侧眸看向舒沅,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
    “这个我倒不在乎。”
    “而得你关照,叫我知晓还会有人挂念。再回想从前种种,便觉得那些经历并非全然无用。只是偶尔回想起来,若你未在别庄停留,今时今日未必会知道我这样一个人。”
    舒沅心口微紧,握住茶盏的指节微微泛白。
    裴见瑾说至此处,眼睑微垂,舒沅不禁心生怜惜,轻声道:“书院将赵逸除名,往后裴衍大约也不敢作乱。再说,你如今有我,和从前不一样了。”
    话中一顿,舒沅悄悄瞥他一眼,抿了抿唇:“而且我那时在别庄逗留,或许也不是一时兴起呢。”
    裴见瑾视线一抬,眼眸黑沉深邃,直直看着她,声音放得很轻:“我今日才知道。你一直都很心软。我,赵玉堂,还有今日这对母女,你都不会不闻不问。无论何时何地相遇,你大概都不会袖手旁观。不会留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舒沅怔了怔。
    她从不知道裴见瑾也会在乎这些。裴见瑾待她越发温和是不错,但日子久了,便也只当是礼尚往来,是对她的关切做出的回应。
    如此甚好。表兄妹间就该这般彼此顾惜,相互照顾。
    舒沅端起杯盏抿了口温水,笑了笑:“所以我当初说与你投缘,并非虚言。裴六哥哥如今待我这样好,我不会舍得把你留在那里。”
    顿了顿,她抬眼瞧他:“况且我身子弱,便是去的时候没在别庄住下,返程怕是也要留几日。怎么会不知道你呢?”
    舒沅方才听出他话中流露出的些许不安,这般说原是想宽慰他两分。但裴见瑾好像没得到宽慰,反而皱了眉。
    “阿沅会好起来的。”是不容辩驳的语气。
    舒沅唇角翘了翘,思索半刻便冒出个念头来,颇有些得寸进尺,有恃无恐。
    “太医看过,游医亦来过。用药上,大夫意见不一。在调养上,却都说要静心少虑,这样才好呢。”舒沅赞道,“这话实在有理。”
    裴见瑾道:“你有何烦扰?若有灵药,千里万里,我也替你寻来。”
    舒沅摇摇头:“裴六哥哥应当知晓西边战事的近况罢?半年前父亲出过事,我担心了一阵。也没有贪求什么,只想亲友无病无伤,便安心了。”
    裴见瑾眸光微顿:“何来如此担忧?沈彻虽贪玩好动一些,瞧着也没受过什么重伤。”
    舒沅叹道:“大约是听了旁人说的旧事,心里忽然不甚妥当。每年出京游历的人那么多,总有些在外没有分寸,遇到些惊险。在外行走多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人记恨上了。”
    舒沅看向他,轻松地笑了笑:“不过对你,我大概可以放心。”
    面上一派诚挚,仿佛辜负她的期许便是天底下最不合情理之事。
    舒沅这番寄予众望,是有来由的。如今相处日久,更辨得清裴见瑾性情。
    他不把自己的伤势放在心上。对旁人只会更加狠厉。
    梦里那个他手段残暴,但报复过后,又丝毫不见喜色。梦中的他好似没有生出血肉,无悲无喜,不像个活人。
    经受许多困苦磨砺,到最后却不能觉察开心的情绪,生不出欢喜,对他太不公平。
    早年的经历早就了他的心性,这是很难改的。舒沅起初也觉得难办,只能顺着他,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但现下看来,她做的事似乎还挺有用的。
    但仔细琢磨下来,舒沅没发觉自己有做如何特殊的事。非要细究,就是把他当亲表兄来看,真诚相待。
    换句话说,就是把他的事放在心上。也要叫他知晓自己的喜好。那身被他换下的石青色衣衫便是最好的例证。
    裴见瑾答道:“事关阿沅,我自会处处小心,不敢大意。”神色淡然自若,仿佛本该如此。
    舒沅神色微松。满意之余,又觉得他与以往有些不同了。
    太听她的话。
    可她也没有过分的要求,应当无碍。舒沅的心思在这念头上停了停,便不想了。
    如今这般听话的裴见瑾,她兴许见不了多久了。
    舒沅悄悄看他,他还挺开心的。无论何人,在旁人真心为他担忧时,约莫都会有所触动吧。
    他的心已经足够硬足够冷,有片刻柔软也不会有什么妨碍。
    一个小学徒挑开帘子,往里望了眼,发现师父没在屋中,便想退出去,想起一事,又顿住步子:“天色已晚,二位可想买些吃食?我手中无事,正好帮得上忙。”
    医馆的大伙眨眼间都知道了,这位姑娘是他们医馆的大金主呢,可得好生招待着不能冷落了。
    但话音甫落,后面又有人提声唤小学徒过去。小学徒面色微窘,抱歉地看向舒沅。
    舒沅不在意地颔了颔首:“你去吧。”
    下午在山麓赏枫,闲聊时吃了两块点心,舒沅这会儿还不饿。
    两人无事,便到瑶瑶母女歇息的屋中去了。
    年轻妇人劳累太过,此时神色是掩不住的疲惫,但唇边带着真切笑意,是完全放松下来的模样。
    她嗓音嘶哑地道谢:“这样我们就不愁了。多谢小姐。”
    瑶瑶年纪小,先前被大人间的吵闹吓到,想来是母亲哄过,此时大眼睛一眨一眨地靠在母亲怀中。
    舒沅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头,叹道:“瑶瑶生得这般可爱。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她呢。”
    妇人长长叹了口气,在瑶瑶发顶抚了抚,声音低落:“他们想要孙子,瑶瑶又是个女孩子。家里的老二眼光高,没讨着媳妇。瑶瑶长得不像我相公家里人,倒像我娘家人,他们就更不喜欢了。”
    舒沅还没听过这样的道理,眉心微皱:“血脉相连,怎么还靠长相来区分亲疏远近?”
    妇人扯唇笑了笑,只道:“家里孩子多的人家,是有这样的。”
    舒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裴见瑾看了她一眼,道:“此乃实情。我也遇到过。”
    舒沅愣了愣,不解地侧首望向他。
    裴衍先前捉弄欺负他,倒说过他不像裴家人这种话。他是说安国公府的长辈待他不好么?
    裴见瑾眼眸漆黑,淡声道:“那人说我像他家的孩子。所以待我要好一些。”
    舒沅耳中似响起嗡鸣,一瞬间便从温馨氛围中脱离出来。
    裴见瑾眸色黑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没有直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燕王和圣上是兄弟,裴见瑾和燕王之间,大约也能瞧得出两分相似罢。
    可裴见瑾说那人待他要好一些。
    什么是好一些呢。梦境中,她没有提前找到裴见瑾,他就孤零零地在安国公府待了几年。后来裴见瑾回到宫中,也要面对群臣猜疑。
    不断有人提出质疑,说他是燕王偷偷找人生下的,而这些中伤,便是燕王暗中布置,散播谣言,送给裴见瑾的一份大礼。
    这就是好一些么。
    舒沅指尖陷入手心,微微刺痛。
    燕王差一点就杀掉裴见瑾。而这一切,仅在燕王一念之间。
    妇人的一声叹息将舒沅拉了回来,妇人神色平静,似乎已将这些事放下:“无论如何,日子都得往下过。他们不把瑶瑶放在眼里。可瑶瑶是我的宝贝,我是永远放不下的,不能不多疼她。”
    从屋中出来,舒沅仍有些魂不守舍,在廊下差些绊倒。
    裴见瑾握住她手臂,拉了一把,舒沅才站稳了。
    裴见瑾低头看她,眉眼间流泻出一丝笑意。
    舒沅尴尬不已,站稳了便想抽出手来,但裴见瑾没放,扶着她站稳才松开。
    裴见瑾轻笑一声,神色松散随意,打量她:“阿沅饿了?怎么没力气。”
    舒沅掩饰地别过脸,半晌才道:“有一点。”
    医馆白日里人来人往的大堂此时空无一人。街上跑来跑去的小孩笑声明朗,声音分外清晰地传了过来:“你怎么这么慢?再晚就买不到糖葫芦了。”
    幼童你追我赶,打打闹闹地跑走了。
    舒沅回忆了一下,上月在观月轩便有人说附近卖的糖葫芦很受欢迎,也就是在这附近。
    思及此,舒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街上望去。
    裴见瑾问道:“阿沅想要?”
    舒沅攥住指尖,点了点头。
    反正要让他品一品这尘世的酸甜,才能有个人样。
    陪表妹买糖葫芦。一听就是温文和气的表哥会做的事。他很该试一试。
    裴见瑾略偏过头,而后转回看她,嗓音带笑:“那你在屋里等着。我去去便来,外面风大,你就别跟来了。”
    舒沅乖乖听话。没有出门,但也就在门边上等他,巴巴地望着远处。
    人影绰绰。她看不清楚,只好裹好披风,压住袖口,不让自己太冷。
    片刻后,小孩子先回来了。
    一个五六岁的小妹妹高高地举着红艳艳的糖葫芦,很威风地走过来。恨不得给所有人都瞧见。
    小妹妹发现舒沅一个人站在医馆内,好奇地跑过来:“姐姐生病了吗?”
    医馆内熬制的汤药味道太重,扑面而来的浓苦让她顿了脚步,但小妹妹还是倔强道:“要乖乖喝药哦。虽然……很难喝。姐姐有哥哥吗,叫哥哥去给你买糖葫芦。我哥哥就给我买了!”
    舒沅嗯了声,看着不远处走来的人影,答道:“他去了。也买到了。”
    舒沅喜欢糕点,但并不过分嗜甜,真要论起来,更爱清甜微酸的那类。这些年汤药和补身汤没少喝,不知买过多少家铺子的果脯,她一一尝过,也不喜欢甜味盖过果味。
    裴见瑾买回来的糖葫芦做得很好。难怪小孩都喜欢。
    寒风触上她脸颊颈侧,沁凉寒冷又带出一丝清明。舌尖的甜味也格外鲜明。
    裴见瑾视线低垂,看她眸光亮起,明明知道还是问道:“喜欢吗?”
    舒沅颔首:“很喜欢。多谢裴六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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