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了这句话,他转身就走,把坚定地准备抗拒他暴力的少女当作空气晾在一旁。她气得浑身轻颤,小巧精致的折扇终于“啪”地一声,被折断了一条香木扇面。
    蒙顿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大步流星地下到楼底,拒绝了卫兵带着畏惧的讨好,独自一人走出宫殿,望向高旷的天空。
    远处空中有一块小小的墨点朝他驶来,在空中看不出距离,只能看到墨点越来越大,渐渐显出清晰的轮廓。它就像一座金属的硬帆船,两侧架着翅膀一样的竖帆,船体前后各竖起几支长烟囱,喷出滚烫的蒸汽。
    那些蒸汽是这个时代的荣耀,却又带着几分日薄西山的落魄,就像他这个注定要给命运之子让路的王子一样。他看着空中留下的一道道白烟,低声问道:“凭什么我要绝弃欲望,甘心退让?凭什么我注定是成为垫脚石的那个?凭什么我无论做什么,得到的都只有神的训诫——”
    “因为你所信非神。”一道温柔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立刻转身回头,右手按向腰间,下意识问道:“你是谁?”
    光天化日之下,守卫严密的王宫花园里,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坐着轮椅的!坐着的那个人看起来竟有几分像他,只是轮廓不那么深刻,神情气质也更温柔墩厚;站着的更是一副没见过风霜的娇气样。身上的衣料像是贵重的丝织品,设计却普通,不像是入侵者,或许是新晋封的贵族或是哪家新搬进帝都的领主?
    看这两人的模样,他们若有姐妹,肯定长得不错。那位受国王宠爱的“命运之子”最喜欢把情妇的亲人弄进宫里,他们俩八成就是这样进来的。
    这么一想,蒙顿身上的鸡皮疙瘩倒是落下去了,阴冷却渗到了更深的地方。他警惕地眯起眼问道:“你们想说什么?什么叫作‘所信非神’?”
    岳青峰抬头看着他,微笑着回答:“有一句俗语叫作‘所托非人’,就是说女子如果嫁给素行不良的男人,后半生都会过得很痛苦。同样的,臣子遇到不贤明的君主,信徒信仰了不公正慷慨的神祗,也会受痛苦折磨。你信了这个神之后过得还不如没信仰的时候好,干什么不抛弃他,另找一个会庇护你的神呢?”
    蒙顿满脸不可思议,伸出血迹斑斑的右手指向他,压低声音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凭你刚才那句话,我可以把你们送到宗教裁判所,绞刑都算是轻的!”
    连念初很自然地走到轮椅前,挡住了他的手指:“他们只能审判人,不能审判神。蒙顿王子,你真的非要信一个只会叫你受苦刑的神,拒绝我伸来的橄榄枝吗?做我的信徒,我会给你踏上云端的路,永远不会让你成为别人的垫脚石。”
    他望着高旷的晴空说:“当命运之子又怎么比得上亲手扼住命运的咽喉?”
    他们还没进宫时就听见路人都在讨论命运之子会带他们打败敌国,带给他们的国家和神无限荣光;从有缘人视角里又看到他的前未婚妻为了个命运之子抛弃他,还理直气壮的讽刺他。这群人竟都觉着出了个命运之子有多了不起似的——又不是命运他爹,想把这世界怎么样就能怎么样,这个儿子再怎么受捧,还不是得老老实实跟敌国打仗?
    要不是这位有缘人也是个王子,他都想教教他什么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
    蒙顿呼吸微滞,注视着头顶碧蓝的晴空,全身肌肉绷得紧紧的,鲜血顺着湿透的衣裳滴落。
    连念初怜悯地看着他,从灵湖空间里拿出一枚换肤丹递过去:“吃下它,你身上的伤口就能痊愈了。虽然你现在还不信我,可我跟那种信徒被打了都不管的神不同,你与我有缘,我就不能看着你受苦。”
    蒙顿一动不动地站在甬道上,看着那枚珍珠般精致的小药丸,忽然笑了起来:“你们说了半天,目的就是让我服下这药丸?然后我就会投入神的怀抱……或许还是异教神的怀抱里,再也不会受苦,享受所谓神国中美女环绕的幸福生活?”
    这个有缘人戒心真重。连念初叹了口气,身子朝前倾了倾,眨眼间便落到有缘人面前,托在手里的药丸朝他嘴唇轻轻一拍,便挤进了他口中。
    药丸入口就化作沁凉甘芳的药水,顺着舌下大血管进入血脉。
    蒙顿背后火辣辣的鞭伤像是被涂上了清凉的药膏,伤口顿时收敛,血也不再滴落。他把手伸到背后,别扭地摸着受伤处,竟然碰到哪儿都不觉着疼,隔着麻布也能感觉到伤口一片光滑。
    岂止背上的新伤,就连他手上被火药和热蒸汽烫出的旧伤疤也都恢复如初,肤色白了许多,倒是更像岳青峰了。
    连念初看着他依旧凌厉的脸,有些感慨地想着:当什么命运的儿子,真不如当岳兄的儿子。夜岚当年在下界过得多痛快,这个有缘人过得这么惨,就差在信错了神上。
    蒙顿紧张半天却没等来毒发,身上的伤反倒都好了,脸上就有些讪讪的。他看着自己干净柔软的手,终于相信他们不想毒死自己,但也还未放弃警惕心,目光略过两人扫视周围可能藏人的树丛,严厉地问:“你们是怎么进入王宫的?谁会邀请你们这样的异教……者?”
    岳青峰微笑着倚在轮椅上答道:“是你自己啊。要是别人邀请,我们为什么要来看你?是你自己不甘心现在的生活,不甘心信仰这个冷酷对待你的神……是你的意志吸引了同情你的白莲花之神来到这里。”
    “胡说!”蒙顿那双毫无瑕疵的手绞紧,闭了闭眼说:“你们走吧,我不会告发你们,但你们也不能再说这种渎神的话。这个国家只有唯一一位神,我也只信仰上主,甘心受他鞭挞。我的信仰是真挚的!”
    连念初悄悄通过神识问了岳青峰一声:“这世上真有神?要不要跟他商量商量,让他把信徒转给我?”
    岳青峰自有感应神祗的法子,信心满满地答道:“没有,这个小世界干净得很,既没有神也没有仙,若有也是在孕育它的云安大世界。这是我的真灵转世之人,抢就抢了,走到哪儿也是咱们占理。”
    他十足硬气,看到蒙顿将要离开,就冷笑了一声,高声问道:“你知道真正的信徒是什么样的吗?他们随遇而安,他们默默承受自己遭遇的一切并视为神的安排。如果你真像自己说的那么虔诚,你就该相信我们是你信仰的神送给你的救赎,你该听从我们;如果你不虔诚,那就该为自己打算,信仰一个更怜惜你的神!”
    “但那也许……是妖魔的诱惑……”蒙顿干巴巴地辩了一句,紧咬着嘴唇,一语不发地朝王宫后的广场走去。
    连念初忙推起轮椅跟在他身旁,边走边教育他:“你在犹豫什么?小学生都知道人人平等,你身为王子,这个国家未来的主人,为什么要跪在一群糟老头面前,承受他们的无理鞭打?现在命运的转折点就握在你手里,我这位真神降临在你面前,你是要放弃救赎接着过那样的日子,还是奋起抗争一次,证明命运从来不生儿子,每个人都是自己命运的主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哪儿有你们这么传教的……”蒙顿恨不能捂上耳朵,可又觉着这些话比叫他忍辱负重、不争不抢的教义顺耳得多,慢慢地就放缓了脚步,悄悄支起耳朵听他说话。
    这一路上他们也遇到过不少侍女和仆人,那些人却像看不见背后这两个异教神,听不见他们渎神的言语似的,恭恭敬敬地给他行过礼就走,没有半分异样。他最初还担心他们会被那些侍者举报,后来经历这样的情况多了,也就明白那位白莲花神和他的同伴确实有神力,普通人无法看穿。于是他的神情动作也越发自然,沉稳地带着两个尾巴走到了王宫后的广场边。
    之前在空中见到的飞艇已经落近了地面,广场里站满了人,自国王到大臣,无不穿着华丽到累赘的衣服等候在那里。那位鞭打了他半天的教宗和旁观的教士也站在人群最前列,也都穿着破麻布衣服,才让他这身沾着血的打扮不那么显眼。
    飞艇激起的硬风从空中吹来,将他的长袍吹得猎猎作响。风声与蒸气机的轰响中,巨大的飞船落到地面,闪着黄铜色金属光泽的舱门打开,落下一队衣着整齐、精神奕奕的士兵。
    士兵后面跟着一名顾盼生辉的俊美青年,身上佩着长管枪,胸前带着一排金制勋章,下来便向国王和教宗行礼,被国王亲切地拉住,直呼“我的孩子”。那位未婚妻萝拉小姐也站在国王身后,热切又矜持地看着他,跟看见蒙顿时那种像见了仇人的态度截然不同。
    蒙顿没去迎接那个众星捧月的年轻人,而是凝视着沉重的飞艇,头也不回地朝那座舷梯走去:“那些人是回来享受荣誉的,而我会乘这艘飞艇去前线。战场那儿可没有精美的服饰、衣服,没有女人,更没有什么人人平等的漂亮话。那里只有战斗、服从,只有充满热水和煤炭的大型战斗机器,你们跟着我有什么用?”
    连念初不疾不徐地跟在他身后,看着那架沉重粗犷的飞艇,想了想,认真地说:“至少能把里面的蒸汽机改造成煤炭发电机,把科技推进一百年吧。”
    第85章
    命运之子回宫,守在广场前等他的热闹人群也都跟着离开了。这艘飞艇前很快变得冷清清的,只有几名武装士兵巡视。蒙顿逆着人流而行,走到飞艇前说:“我来了,这就回温斯顿前线吧。”
    守着舱门的几名士兵抬手行了个军礼,向左右分开,留出上艇的路。连念初推着岳青峰跟着要上去,却有两名士兵将枪杆在空中交抵,拦住他们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证件呢?”
    蒙顿抿了抿唇,回身抓住枪杆,低声道:“这两位是我请来的顾问,明特郡的小贵族,身份由我来担保。”
    空军小队队长警惕地说:“殿下,如果他们在艇舱里做出什么事,您本人的安全会受到威胁,我们这艘改良型飞艇也会……”
    “我会保证安全。他们不是战士,而是我特聘来的科学家……机械专家。”蒙顿淡淡看了他一眼,队长立刻闭了嘴,几名士兵便极有眼色地收起枪,让出上艇的路。
    连念初抓着轮椅扶手稍一用力,就把轻飘飘的合体轮椅和岳青峰一起端上了飞艇。
    这一手晃花了所有士兵的眼,也让蒙顿对他们的评价更上一层楼,把他们让到了自己的舱室,屏退众人,开始介绍他们要去的地方和战况。
    飞艇是靠蒸汽动力推动的,乘上去的体验跟电动自行车可不能比,反倒像是咣当咣当的绿皮火车:蒸汽机的汽缸咣咣地响,舱顶的风帆吱吱地响,风顺着船体吹进来呼呼地响,有人踏在地板上哒哒地响……
    蒙顿的声音高一点怕被人听到,低一点就都淹没在了响声中。他自己也讲不下去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无奈地说:“等会儿我叫人把纸笔和地图送过来,你们看了就知道了。”
    连念初摆了摆手:“回头再说吧,晃得我的大液泡都要破了,听什么都没心情。”租到锁尘之前他也乘过火车、大巴、公共汽车,可都没有这么又晃又吵又慢,还有烟气从窗外往里灌的。
    他皱了皱鼻子,从竹楼里翻出一袋PM2.5防尘口罩。正好是那种每袋三枚,用过即抛的类型,就给了蒙顿一块,剩下的自己跟岳青峰分了,又传音问他:“要不要罩上件仙衣?这么大烟尘不会散到山里,熏到小莲花吧?”
    岳青峰虽然觉着自己山上树多,树叶足能吸附烟灰,可事涉亲儿女,哪能跟真灵转世者那么糙着放养,当即把盖腿的大氅反披到了身上。
    青色大敞上织满云纹和仙鹤,精致华美,蒙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岳青峰便从自己洞府里翻出一件扔过去,矜持地说:“想看衣服就拿着看,不要随便看有家室的男人。”
    我就看看衣料,看你干嘛!我也不想知道你有没有家室!蒙顿抓着衣服说不出话,连念初却十分钦佩地看着他——
    岳兄真是个对感情认真,富有家庭责任感的神仙!他自己除了想起小莲花时会觉得自己是个有孩子有家累的人,平常轻易想不到这点,可比不上岳兄这觉悟!
    他不动声色地把轮椅往后拉了拉,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岳青峰。
    逛荡了两天多,飞船才从帝都飞到两国交战的前线。
    蒙顿所在的库伦帝国与相接壤的康宁帝国因为信仰问题交恶多年,虽然举国大战不多,但边境上时时发生着小规模冲突。蒸汽机发展起来之后,两国研究出了蒸汽动力机甲和钢铁巨兽,武器的杀伤力更强,边境冲突变得尤为尖锐和残酷。
    自从前年,蒙安在一次国王亲征敌国的大战中立下救驾之功,被教宗确认了真正天命之子的身份,蒙顿就被放逐到这个两国战争的最前线。
    不过每到有大胜的时候,教宗就会把他召回帝都教导,让他懂得感恩,不生争竞心;而命运之子则会带着更多装甲士兵和巨大的蒸汽机械赶赴战场,收割胜利和荣光。
    蒙顿站在小小的汽窗孔后,看着下方浓烟滚滚的战场,控制不住地问道:“是不是命运之子有那么重要吗?就算我不是命运之子,那些战斗本来也是能打胜,蒙安过去只是锦上添花,凭什么我就要做他的梯子?”
    他的声音并不大,就是再大点儿,在这座响得跟要散架一样的飞艇里也不显眼。不过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便立刻闭上了嘴,脸色微微发白,背部肌肉微微颤抖。
    连念初不解地问道:“你们这世界又没有神,怎么确认他是命运之子的,有神给教宗托梦?”
    什么叫你们这世界没有神——那你们俩是什么?
    蒙顿奇怪地看了连念初一眼,黯然说道:“在我出生之前,因为战争连年失败,教宗就说动我父亲,以举国之力祭祀神,祈求上主让命运之子降临在王室。当年我就出生了,之后库伦发明了蒸汽机甲,一步步得回了战争优势,全国都以为我是那个命运之子,我也享受了不少荣耀……”
    “前年我母亲去世,康宁帝国趁机挑起战事,我父亲就亲自带兵出战了。国王军在一次小型战役中被敌兵包围住,当时在边境服兵役的蒙安救了他,告诉他自己其实是他宠爱过的一位伯爵夫人的私生子。后来王宫的侍女长站出来指证,其实当初王室并非诞生了一个孩子,而是两个,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生在宫外的蒙安。那个预言里所说的命运之子不是我,而是他,证据是他背后有一个象征着上主的太阳型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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