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妍问道:“什么上学的银子?难道端王殿下还要咱们交束脩么?”
    沈又容笑道:“那倒不是,是咱们日常在学堂里的花费,譬如茶果点心,每人每月就是二两,书本纸笔,每人每月也是二两,夏冬两季的冰炭,每人每月是三两。清枫他们还要学骑射,每人每月另有五两银子的花费。”
    沈清妍一算,“加起来倒比月钱还要多了。”
    沈又容道:“正好你们现在都在这儿,各自领了各自的去。”说着,沈又容又打发小丫鬟给其余的少爷姑娘们将银子送去。
    在沈又容这儿坐了一会儿,沈清和便起身回去了。刚进正院,就见屋子出来个嬷嬷,说夫人身子不爽,让沈清和去后边玩会儿再来。
    沈清和问道:“怎么了?”
    嬷嬷手指头一指,“今儿不声不响的接管了那一处的银子,夫人心里正恼呢。”
    沈清和摇着扇子,道:“我在那边见到了,她得了银子,立时就叫人发下去了,也没昧下。”
    “她倒做个活菩萨,衬得咱们夫人是个刻薄的夜叉。”嬷嬷神色颇为不屑。
    沈清和便不说话了,杨氏是姨娘扶了正的,嫁妆不丰,也不得老太太看重。所以平日里将银子看得重,抓得紧,也因此底下人常埋怨。
    沈清和没进屋,廊下兀自坐了一会儿,往自己的新院子去了。
    等园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安排妥贴了,沈又容几个也该开始上学堂了。
    学堂设在扶摇轩,端正大气的亭台楼阁,四面都有窗户,外边是奇山异石,冷翠的藤蔓缠绕其间。偌大的正厅中,男女分坐两边,中间一座绢布屏风隔开。沈清和与沈清妍到得早,隔着绢布与二房的双生子挤眉弄眼的说笑。
    忽然外头热闹了起来,沈清妍看去,只见美婢姣童簇拥着四皇子走进来,在最前头的书案边坐下。隔着绢布,沈清妍看不清纪成曜的脸,只看见纪成曜忽然转身,面向自己的方向。
    沈清妍顿了顿,扭着身子同沈清和说话,留给这边一个背影。
    沈清和只顾端正坐着,不耐烦与沈清妍说话,沈清妍也不是真的在跟她说话,看着倒像是在发呆的样子。
    沈清和刚要问她,忽然门外沈又容走了进来。她身着湖水碧的平素娟褙子,撒花烟罗裙,耳边一对碧玉坠子。看去整个人如湖水洗出来的,六月天里叫人通体舒畅。
    纪成曜看着沈又容进来,心说这一身装束倒比宫中那身绿裙子瞧着舒坦。
    沈又容在书桌边坐下,她是踩着辰时一刻的点到的学堂。沈清妍看向她,道:“阿姐穿碧色真好看,以后也不必看别人,只捧着镜子看自己就是了。”
    沈又容笑了,刚要骂沈清妍促狭,转眼却见端王提衣进来,立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端王身着暗花云绫长袍,外着玉色罩纱,行走之间环佩叮咚,看去皎如玉树临风,端的是君子如玉。
    纪琢步履从容,在最上头的书案边坐下。
    沈清妍看了看纪琢,撞了下沈又容,“阿姐,还看呢。”
    沈又容立刻低下头,推了推沈清妍,“去!”
    沈清妍掩着嘴,坐回自己位子上。
    厅中所有人站起来,拱手行弟子礼。纪琢也还了礼,道:“学堂之中,没有身份高低,只有师生二字,望诸位克勤克俭,学有所成。”
    沈又容她们起身道:“不负先生嘱托。”
    于是大家全都入座,正式开始上课。他们要学《诗经》,纪琢先讲了《诗经》的成书年份,讲了先秦风风俗文化等等。过后讲第一篇《关雎》,纪琢声音平稳,缠绵深情的诗文在他嘴里都变得格外庄重。
    这么些个人里,就是如沈思慧这般年幼的,也学过《关雎》。
    沈又容撑着头,看着上头挺拔如松的纪琢,带着白玉戒指的手指头抵在腮边,心说这么简单么,我也能教。
    纪成曜最先坐不住,团了个小纸团从屏风底下扔给沈清妍。
    沈清妍悄悄的扯着裙子遮住,趁纪琢不留神的时候捡起来看。
    “你的手帕,不要了么?”
    沈清妍没有回,只当没收到。
    过了会儿,纪成曜又扔过来一个纸团,里头包了枚金叶子。
    沈清妍挑眉,在纸片上回道:“什么意思,看不起我?”
    过后又是一个纸团,依旧有一枚金叶子,“姑娘尊贵,一字千金。”
    沈清妍手帕掩着嘴,笑得嘴角收不住。
    “成曜,”纪琢忽然点了纪成曜的名字,道:“你来回答,《关雎》讲的是什么?”
    纪成曜回道:“讲男女相依相恋,君子对于淑女的追求与相思。”
    他话说的直白,沈清和都觉得不好意思。沈清妍与沈又容倒不觉得如何。
    纪琢看了眼颇为自得的纪成曜,道:“何为雎鸠?”
    纪成曜愣了一下,没答上来。
    纪琢继续问道:“何为琴瑟,何为钟鼓?”
    纪成曜抿了抿唇,学堂里一时静下来,众人目光都落在纪成曜身上。
    “圣人作为鼗、鼓、椌、楬、埙、篪,此六者德音之音也。然后钟磬竽瑟以和之,以祭先王之庙,示后世尊卑长幼之序。”纪琢道:“所以琴瑟钟鼓非寻常人能使用,乃是贵族之乐。雎鸠是苍鹰,也非寻常鸟雀,故而本篇中的君子不是平常男子,而是君王贵族。这篇诗文不是讲男女相依相恋,而是告诫君王,要与所选之后妃琴瑟和鸣,暗藏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礼。”
    不说沈清妍,连沈又容都没听过这番解读,她又把诗文看了一遍,还是不太认同这个说话,心说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满心孔孟之道的人看什么都能跟孔孟之道扯上关系。
    纪成曜没答上来,反被纪琢暗暗教训了一通,面色讪讪的,也不与沈清妍玩闹了。
    纪琢讲完,命所有人抄写一遍。沈又容扯了张棂纱纸,工工整整的抄写了一遍。纪琢身边的长鸣下来收齐所有人的作业,放到纪琢手边。
    纪琢一一看过,宣布稍作休息,一刻钟之后继续。随后他便起身去了屏风后面的小间歇息。
    学堂里的气氛顿时一轻,外头候着的丫鬟小厮进来,给自家姑娘公子研墨换茶。沈清妍问沈又容,方才《关雎》是不是应该这么解。沈又容心里是不认同的,但面上却说不无道理。
    那边沈清和捏着自己的诗文,几番犹豫还是起身绕过屏风,请纪琢指教。
    纪琢倒是很好说话,也是个不错的夫子,当真一首一首看过去,择其中几首细细与沈清和说了。
    沈又容一边剥着荔枝一边同沈清妍说话,抬眼看见沈清和回来,手里紧紧的捏着诗文,神色不大好。
    “怎么了?”沈又容问道。
    沈清和低垂了头,“夫子说,我的诗文闺阁之气太重,辞藻靡丽,而无内涵。”
    沈又容与沈清妍对视了一眼,沈又容安慰道:“我瞧着就很好。那些个沉郁之诗是诗人所思所感,你写的也是你所思所感,都是真性情。非要沉郁不得志才算好么,不许写些轻松快活的?我还觉得外头人的诗太沧桑粗糙了呢。”
    沈清和没说话,沈清妍眼神示意沈又容,沈又容回头一看,只见纪琢站在屏风那边纪成曜旁边,她方才说的话,想必都叫人家听见了。
    沈又容帕子掩了嘴角,有些心虚。
    纪琢同纪成曜说了什么,便直起身回到上首屏风后面,走前淡淡的留了一句,“大姑娘上前来。”
    沈又容敛衣起身,心说不能因为这个教训自己吧。
    屏风后头很宽敞,窗边是书桌高椅,一旁还有张小榻。
    纪琢坐在椅子中,沈又容站在他身侧,想了想,出言解释:“我方才所说并非不认同夫子,只是二妹妹心思细,一句重话要难受好些日子。且二妹妹不是听不进话的人,只是说的要委婉些。”
    纪琢神色淡然,“无妨,大姑娘的见解亦有独到之处。”
    沈又容道:“不敢在夫子面前班门弄斧。”
    纪琢从桌上的一摞纸从抽出一张,问道:“大姑娘也是心思细的人么?”
    沈又容忙道:“夫子有话请直说。”
    纪琢便把沈又容写的那一页字抽出来放在她面前,“大姑娘这字,写的颇不入眼。”
    沈又容低头看了看,自觉自己的字写得十分工整,总称不上不堪入目吧。
    纪琢淡淡道:“字虽工整,然无风骨,太过死板了。”顿了顿,纪琢道:“不像个出身高门的贵女,倒像个刚学写字的小孩子。”
    沈又容呐呐无言,拿着自己那页纸回到了座位上,她提笔沾了墨,思索有贵女之风的字该是个什么样子。
    纪琢从屏风后出来,继续讲《诗经》。中间又休息了一次,沈又容正盘算去寻几本字帖,却见画眉进来,将端王晌午的例菜拿给沈又容过目。
    午膳十六道菜,鸡鸭鱼肉都有,时蔬也有四道,甜咸两道汤,另有酥酪冰碗等物。沈又容看过,觉得并无不妥,就让画眉去安排了。
    上午的课结束,外头日头正晒。沈又容同沈清妍她们打了个招呼,一面摇着扇子一面回自己院子去了。
    屋里有冰鉴,掀开帘子进来便觉一室凉爽,画眉等到沈又容用完饭食,才回道:“端王殿下那边的膳食撤下来了,一些荤菜譬如八宝肉圆粉蒸肉用得都不多,倒是几样时蔬玉兰片,虾油豆腐都用了,鲫鱼汤也用了半碗。”
    沈又容点点头,舀着冰碗道:“天热,谁也没那个胃口吃油腻腻的东西。你让厨房上点心,对端王的喜好有个大概。”
    “是。”
    用罢饭,沈又容卸了钗环睡中觉,睡前吩咐画眉去大公子院里要些字帖来。睡了约摸两刻钟,沈又容出了一身汗,形容也有些萎靡。小丫鬟捧着水,杜鹃伺候沈又容洗脸。午后不见人了,沈又容也不耐烦梳妆,用一根碧莹莹的簪子挽了简单的发髻,来到书桌前准备练字。
    沈家大公子沈朔,那是芝兰玉树的人物,他素爱隶书,写的最好。但是平日交际来往多用楷书,显得工整。沈又容年幼的时候学的就是楷书,她不爱书法,也不打算拿这个修身养性,所以学的是最常用的楷书,谈不上风骨,只有易看懂这一个优点。
    沈又容练了两页颜体,轻轻松松地描下来,看着便不是很有诚意。
    她的字多用于管家理账,在外若有诗会等需要写字的场合,一般都是沈清和出手。她原本觉得自己这字虽不算好,应当也拿得出手,今日被纪琢一说才觉得羞愧。然后这羞愧只愧了一柱香的时间,沈又容描完了字,扔掉笔,歪在躺椅上看起话本子了。
    话本子都是些书生和小姐的故事,暧昧朦胧间书生念起《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沈又容一顿,换了别的书来看。
    晦气呀晦气。
    沈又容在房里歇着,杜鹃坐在一旁绣凳上做针线,忽听见外面来人,原是画眉同白烟白月两位姑娘。她两个一进屋就给沈又容请安,说来园子这几日忙着收拾那边,也不曾各个院子走动走动,今日得了闲,便过来同沈又容说说话。
    杜鹃搬了绣凳让两位坐下,沈又容坐在榻上,细看两位姑娘。她们两个年纪较沈又容还要大些,白烟身段纤细些,长相偏清秀,白月打扮的更素净,看着便是个贤惠人。两人言谈举止都沉稳得体,怕是一些官宦家的小姐还比不得呢。
    白烟白月两人坐下,画眉亲自捧了茶来,道:“二位姐姐吃茶。”
    两人都接过了,絮絮说些闲话,因看见窗台上一个瓷瓮子盛着好些石榴花,笑道:“拿这个花儿来插瓶倒有些意思,就是瞧着便觉得暑气逼人。”
    沈又容笑道:“也不知道怎么,石榴树上那些花儿落得到处都是。我院里的小丫鬟在树下头铺了布,一上午收回来一大匣子。她们拣好看的摆在盘子里,其余的都拿针穿起来带身上了。”
    “倒是好心思。”
    正说着,门口沈清妍掀帘子走了进来,道:“还是大姐姐这里凉快。”
    她一进来瞧见白烟白月两个,还愣了愣,“大姐姐这里有客?”
    白烟白月两个起身见礼,沈又容便道:“这是端王殿下院里的,白烟姑娘,白月姑娘。”
    沈清妍走到里间,笑道:“我还道是哪家的姑娘,心说怎么没见过。”
    她给两位姑娘还了礼,在长榻另一边坐下了。
    “院子里都收拾好了?这会儿倒有闲心来我这里了。”沈又容笑道。
    沈清妍懒懒地打扇子,“院子怎么样,也轮不到我来管么。”
    沈又容一顿,看了看沈清妍,没说话。
    沈清妍原本是在自己院子里,想她上辈子年纪轻轻,英年早逝的时候也没挣得自己的一块地方,如今房子院子倒是包分配了,可惜她姨娘吴氏偏要来横插一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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