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他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有事。
    建筑商那头的人正递上工钱单,让江晟过目。他把现场所有工人都叫过来看一下数字,确定工资没问题后签字。
    以前在厂里,他很少签字。现在一天要签无数单子。作为包工头,他自然明白每签下一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江晟从厂里辞职出来,就跟着现在这个建筑商一起合作。先是自己做,后来开始包工程,派活给别人干。钱越赚越多,人也越来越忙。前两年都在清荔做工程,今年合作的建筑商跑到琼海开发项目,江晟也跟着过来,承包了项目的电路设计安装。
    活是真多,盯牢一点从年头到年尾都干不完。
    几个一起从清荔过来的电工师傅拿到工钱,个个喜气洋洋的,只有江晟脸色沉沉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发了工钱,有人开始呼朋引伴地去找乐子。
    “走!去洗浴城洗个澡,捏个脚去!”
    “多少钱,贵不贵啊?”
    “一次二十!搓背、擦澡、捏脚,修脚一头龙……”
    “哦,还好。”
    他们这些人常年在外面做工程,老婆孩子都不在身边。钱是赚了一些,无聊也是真的。每天在工地上都是些糙汉子,放了工也没啥娱乐。项目一干就是好几个月,不找点乐子简直没法待。像江晟这样的年轻人,一年到头都在外头见不着老婆,火气能不旺吗?
    以前邻厂一个年纪大点的高级电工走过来,拍了拍江晟的肩膀:“江工,一起去洗浴城放松一下吧,我请你。”
    江晟拒绝道:“你们去玩吧,我还有事。”
    他明天要去另一个工地,晚上还要跟建筑商一起吃饭。他打算先回宿舍洗个澡。
    说是宿舍,其实是在工地附近盖的几排活动板房,四个人一个房间,江晟作为包工头有个小单间。刚到宿舍区门口,看门的老大爷把他喊住了:“江工,刚才清荔那边来电话,有个女的找你。”
    江晟脚下步子顿住,第一反应是钟卉。
    那天签离婚协议,她也太反常了。一个屋檐下生活八年,他太了解钟卉了。前一天还寻思觅活的,一个晚上就能想通?八成是想了几天,又后悔答应离婚了。
    江晟不紧不慢走过去,对大爷道:“那我回个电话。”
    大爷朝一旁簿子努了努嘴:“电话号码在上头,我刚才给你记下来了。”
    江晟拿过来一看才知道自己想错了。不是钟卉,是父母那边的电话号码,他抄起电话拨了回去。
    电话一接通,江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妹妹在电话那头嚷嚷起来,他凝神听了几句,眉头拧了起来。
    原来钟卉先前一直在帮妹妹介绍工作,她倒从来没在他面前讲过。
    江雯在电话那头生气道:“哥,嫂子是不是又跟你吵架了?她之前答应的好好的,推荐我进国棉厂,今天又说办不了!故意玩我是吧?”
    江晟眉头仍未松开:“这年头工厂有啥好进的?暖瓶厂都倒闭了,下一个就是国棉厂。开个店,做点小生意,干点啥不比在工厂上班好?”
    江雯根本听不进去:“开店摆地摊,我丢不起那个人!哥,我不管,我还是想找个正儿八经的单位!现在清荔就国棉厂待遇稍微好点,你帮我想想办法!”
    江晟不为所动,冷声道:“我不赞成你进工厂。你想进,自己想办法去。”
    这是亲哥么?这腔调比钟卉好不到哪去!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江雯在电话那头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道:“你们不帮就算了!我去找瑶清姐!她在国棉厂厂办,认识的人比我嫂子还多,肯定有办法!”
    江晟还想说什么,江雯那头已经直接挂断电话了。
    放下电话,江晟倚在桌边半晌未动。
    桌子后面的大爷透过老花镜看着他:“省外长途,一块钱一分钟!”
    江晟反应过来,付了长途电话费,抬脚往宿舍走。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对大爷道:“我再打个电话。”
    *
    钟卉正在给女儿修凉鞋。没办法,已经跟禾禾放出话了,必须修好才成。
    她在家里里外外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老虎钳和一块没啥用的铁片。
    她努力回忆了一下以前是怎么修凉鞋的,用老虎钳夹着铁片放在灶上烤热,然后将凉鞋断开的地方烫软,趁着黏糊劲拼接在一起,再从废弃的旧拖鞋上剪出几小块塑料,烫软后粘在拼接的地方固定好。
    一开始不大熟练,接好后短了一截,后面越来越顺手了。
    刚修好右脚那只,一楼的李婶跑来敲门:“小钟啊,你家电话咋打不通呐?你男人打长途打到我那儿了……”
    整栋楼里就钟卉和一楼的李婶家安了电话,江晟是为了做生意联系方便,一楼的李婶则是在家辟出个电话亭子,做起公用电话的生意,顺便卖些烟酒杂货。
    钟卉想了想,没什么话要跟江晟说的。她冲屋里喊道:“禾禾,你去一楼李孃孃那接下你爸的电话吧。”
    禾禾一听爸爸打电话来了,像个小火箭似的冲到一楼。
    禾禾拿起话筒,喘着粗气道:“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快过生日了。”
    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女儿软糯的声音,江晟皱着的眉头松开些,“放心吧,你生日之前我肯定回去。你妈妈呢?”
    禾禾松了口气,语气欢快起来:“妈妈在帮我粘凉鞋!爸爸,你有什么事跟我说,我告诉妈妈。”
    江晟一时语塞,他打这个电话本来想跟钟卉说下妹妹的事,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半晌他开口道:“也没什么事,爸爸就是想你了。”
    禾禾“哦”了一声,邻居家的电视机已经在唱“悠悠岁月,长长的河”了。
    禾禾急了:“爸爸,我也想你!好了,我要回家看封神榜了,不跟你说了!”
    江晟愣住,电视机他走之忘了修,“家里电视机什么时候修好了?”
    禾禾:“今天修好的,妈妈找杨叔叔修好的。”
    江晟松开的眉头再一次皱了起来:“杨叔叔?哪个杨叔叔?”
    电话线那头传来嘟嘟声,禾禾已经挂断电话了。
    第5章 三班倒
    钟卉扎拖把的技术越来越好,从一开始一天能扎几十个拖把,到现在一天能扎二百多个。
    刘工通过工商部门,联系到了一批个体商户。国棉厂生产的拖把,自然是有保证的,很快第一批拖把便销售一空。
    有个体商户见国棉厂的拖把销量不错,便找上门来要批发废旧零头布料,一买就是几吨。厂领导见能创收,恨不得赶快打包卖出去。
    就在质检部同事如火如荼地搞“三产”的时候,厂里突然下发通知:为了响应上头减产压锭的号召,要关掉一部分机器,从下个月jsg开始取消实行了十几年的“四班三运转”,重新恢复“三班倒”制度。
    消息一出,工人们炸了锅:这是南霸天反攻倒算回来了!
    当年纺织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为了纺织工人的健康考虑,国家实行“四班三运转”。这突然又回到“三班倒”算咋回事?
    “三班倒”上夜班的班组要连上一个星期的夜班,到了周末轮换的时候,又要倒紧班上中班,满打满算只有8个小时候休息。对于上班8个小时要来回不停走动的女工们来说,实在太辛苦了。
    有工人向上头抱怨,被车间主任当场怼回来了:“厂里没订单,三班倒都快排不满,有活干就不错了!”
    工人们一听也不说话了,这年月手停口停,辛苦点总比没活干强吧。
    车间都开始“三班倒”了,质检部自然也跟着调整。原来的班组打散,四班人马变成三班人马。钟卉跟着班组一起轮转,很快就轮到上夜班了。
    以前在细纱车间,钟卉最不喜欢上夜班,后半个班头太难熬了,尤其快天亮那阵子最犯困。眼皮直打架,一合眼站着都能睡着,被值班长逮到还要扣钱。
    在质检部,工作强度比细纱车间要小很多,夜班也不轻松。只有凌晨三点半半个小时休息吃饭的时间。
    上夜班钟卉不怎么吃得下东西。这次不一样,大人不想吃,肚子里的孩子需要营养。她煮了个鸡蛋,就着粥和馒头一起吃了。
    刚吃两口,发现隔壁工位的李爱娣坐在那睡着了,头埋在双臂间小鸡啄米般一栽一栽的,饭盒里的菜饭一动未动放在桌上。
    等钟卉将饭吃完,休息时间已经结束。李爱娣还在睡,她怀孕六个月,肚子已经很明显了。
    夜班厂领导会各个部门转悠,说是安全生产监督,其实就看谁在掉链子,谁在偷懒。一旦发现不仅刘工要挨批,打瞌睡的还要扣工资。
    钟卉轻轻推了她一把,小声道:“爱娣!”
    李爱娣在睡梦中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左右看了看,捂着胸口拍了钟卉一下,“吓死我了!我以为检查组来了!”
    钟卉也困,以前在细纱车间上夜班困了都是靠嚼干辣椒,嚼完几个干辣椒瞌睡也就醒了。
    “你要不要试试?”钟卉看李爱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拿出几个干辣椒递给她:“困得受不了的时候来一点。”
    “不用不用!”李爱娣毫不犹豫地拒绝,“酸儿辣女!这要是酸萝卜我可以来一点!”
    现在计划生育,只能生一个,李爱娣和老公想儿子想得紧。
    钟卉低头嚼着干辣椒。这辈子能当回母亲,她已经心满意足。至于是儿子还是女儿,对她来说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事。
    李爱娣不知道钟卉也怀孕了,跟她抱怨道:“我老公说了,这一胎要是个女儿,那必须再生个二胎。哪怕开除罚款也要生!”
    钟卉没吱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小腹。现在她只有一个心愿:希望禾禾和肚子里的孩子能够健康地长大成人。
    几个男同事困得受不了,一起出去抽烟醒瞌睡。李爱娣听到动静,也拽着钟卉起来:“走,你陪我去外头散会步!细纱车间那些女工,每天上班来回走,哪哪都瘦,就是小腿粗。质检部女工你知道哪里难看吗?”
    钟卉一脸纳闷:“哪里难看?”
    李爱娣笑道:“屁股!你没发现咱质检部女工的屁股都特别平吗?起来走会吧,再坐我屁股都没了!”
    钟卉被她说的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屁股,弧线挺正常啊,哪里平了?倒是最近坐久了小腿有些浮肿,鞋子也紧了。
    散完步回到工位上,揉了揉酸胀的小腿和干涩的眼睛,钟卉开始检查细纺车间上半夜出的棉线。和白天相比,夜班的疵品多了很多。
    人一疲劳,出来的纱松松垮垮的,粗细不匀。今天这个班次纱线断头率有点高,钟卉埋头在质检单上做记录。
    国棉厂是每个月5号发工资,钟卉下完夜班特意多等了一会,去财务室领了工资。
    领到手发现比上个月多了二十块钱,是搞“三产”的奖金。
    在厂里每个人的工资都是清清爽爽透明的,连厂长工资多少他们都一清二楚。李爱娣看到钟卉“三产”那一项比自己多了十块钱,不由有些泛酸:“哎!谁让我扎拖把的手艺没你好!”
    钟卉笑了笑:“手艺再好有什么用。刘工说了,下个月不扎拖把了。”
    拖把利润低,刘工跑了几个下游的服装厂,决定改做垫肩。这年月做西装、大衣、外套甚至女士衬衫都要用上垫肩。用途广泛、做法也简单,利润却比拖把要高多了。
    李爱娣也犯愁:“质检部的人天天扎在仓库里搞三产,也不是个事啊!哎,希望厂里能多揽些订单吧!”
    钟卉默然不语,厂里这个光景,能按时发出工资就不错了。
    她得赶紧去一趟市里,找妹妹钟妙,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可以租,看看天桥市场那边的摊位。
    ……
    回到家禾禾正睡眼惺松地刷着牙,钟卉抓紧时间给女儿准备早餐。单位带回来的包子还是热的,再煮个鸡蛋,热个牛奶就成。
    上辈子,钟卉都是每天给钱让禾禾自己去早餐铺买早点。结果禾禾根本不买,饿着肚子把钱都攒下来买各种小东西。
    后来有一天钟卉经过早餐铺,偶尔问了一句,才知道禾禾一整个学期都没有在那吃过早点。最后在她的逼问下,禾禾才承认自己把钱攒起来买漫画和贴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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