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兄弟,他们必然会给三娘提早挤位置。
    周子澹停下脚步转了个身,自认为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带着洋洋得意的神情往梅三娘走的方向跟上。他没有追上人,而是打定主意要等下给三娘一个意外一个惊喜。
    走在前面的梅三娘没有往后看。
    染布的活一停,手上容易生疏,对布的设想容易遗忘。她必须要在脑中再度将整幅画回想起来,再一点点勾出她原定计划中的染色步骤。
    心里有事,对外界的关心当然少。她直走到梅家染布坊,才四周看了一眼。梅家人都外出去凑起了各种热闹,她身后也并没有人。三娘径直路过梅家染布坊,前往私人宅。
    到了宅门口,她再度环顾四周,随即悄然走后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意思。
    门合上,看上去这又是一普普通通的郊外宅子。没有任何人会对这样一宅子挂心太多。
    这时从一个破烂草堆后头探出脑袋的周子澹眼神都亮了起来。周城实在比他想象中好玩太多,竟有不少秘密。其实江南人也多有秘密。他自小长在江南,又喜欢在外面胡乱玩闹,对各家的私房事都有耳闻。有耳闻之后会觉得答案乏味。
    无非就是你碍了我的官,我免了你的职,你抢我爱妻,我夺你爱妾。
    答案乏味,探知的过程才叫有意思!
    周子澹沉吟。这郊外的宅子看着很像私会地。他该是直接去宅子里打草惊蛇,还是等回头问问旁人这宅子是谁家的?要是这宅子不过是梅家的私人宅子,他过去敲门岂不是显得很傻?
    可要是知道三娘心上人是谁。他岂不是牢牢把控住了三娘命门。以后他只不管怎么闹,三娘必然会看在他知情的份上,下手轻一些。
    各种念头转来想去,他又将脑袋缩回去,寻思着怎么处理才能得到更大好处。对了,如果真有秘密,那他保守秘密的话,等他生辰的时候要个礼物,不过分吧?
    周子澹正想着事呢,突然感受到地面微震。他微愣一下,随即看向手边草堆碎屑。只见碎屑被震动惊起,在空中弹跳。
    他带着一丝困惑四下看,却在转过头朝草堆后望去的瞬间愕然睁大了眼。远方一队骑马的将士训练有素,齐整朝着宅子方向奔来。他们身上满是肃杀,和市集上值守的普通将士全然不同。
    这些将士浑然不在意周子澹。或许他们看到了,或许他们没看到。他们只是听从命令,以最快的速度将整个宅子彻底围住。
    围住之后,周子澹才注意到列队中央有一名领头将士,以及一辆两马拉着的精致奢华马车。
    领头的将士看着极为年轻,和周子澹同龄。他头发束起,脸也被头盔遮掩住大半。他的视线明显在周子澹身上落了一下,只是很快收回。
    他潇洒翻身下马,姿态比赛马场上任何人都利落。
    马匹交给下属,他走向前门,走到了周子澹视线看不到的地方。
    周子澹从草堆后方站起身来。他似乎即将触碰到梅家真正受到周城人敬重的原因,即将知道梅家三娘为何能够收到段家独一份的厚礼。
    如果他没有看错,这马车车帘上的印记是沐王府的印记。沐王乃开国之功臣。其世代镇守此间州府边境,为表忠心,墓归于江南。梅三娘和沐王府的人有关系?
    那位将士官职肯定不小,却和梅三娘在这种地方私会。
    必然不诚心。
    不,不对。那辆马车是什么意思?马车上有人想要和梅三娘碰头?如果有这种将士开道,岂不是只有沐王府中人?
    更不诚心。
    周子澹很明白,世人讲究门当户对,官宦之家尤然。他们热爱莺莺燕燕,却只娶大家小姐。他脸上紧绷,想要上前一步。
    他不过踏出了一步,一名围住宅子的将士腰间刀露出一小节,锃亮一闪。其周边几位将士动作随之同步。
    周子澹:“……”
    沐王府还有没有王法了!走近一点都不行吗?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文/乃兮
    周子澹脚步停顿一下,却继续往前走。
    他在江南从不怕人,怎么可能会在这里畏惧强权。他朝着将士拱手,先行自我介绍:“在下江南周家二子,周子澹。”
    围住宅子的将士根本不在意周子澹到底是谁。他们眼中只有“上级”以及“敌人”。随着周子澹靠近,几个将士立刻出动围住周子澹。
    锋利的刀没有全然拔出。一个将士绕后,用未出鞘的刀抽在周子澹的腿间,直接将人抽跪在地。其余几人将人彻底困住。
    此时宅门口敲门声响起。
    阿花诧异看向正门,私以为是段家小姐趁着今天星回节跑了出来。她今天忙碌收拾家里,也堆了两个小柴火堆,打算要是阿翔来宅子,他们可以在院子里喜庆一下。
    “还好留了人。”阿花好笑和身边的三娘说了声,“也还好你换了衣服。不然要是段小姐发现不对,以后肯定说出去。”
    月娘越是神秘,她的染画往后卖出去价格便会越高。
    三娘抬起头,伸手将头上缠绕头发的白巾扯开塞到袖口内。她披散长发,将手边的面具佩上。成人礼举行得晚,现下日落西方,只有余晖洒落在宅子中。月娘如同一个多年魂魄不散的女鬼,长居于隐蔽之处。
    阿花起身,快步前去门口开门。她脸上带笑,刚去掉门口横木打开门:“段小……你是谁?”
    门厅正对着壁照,正门在壁旁。三娘听到阿花的话,从内厅朝着门口斜望过去。将士一身盔甲站在门口,有大半身子被阿花遮挡住。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仍能从将士身上感受到不一般。将士头盔摘下,露出较为年轻的面庞。他朝着阿花微点头,视线却越过阿花看向宅内的人。
    银面具,旧衣服。
    青年将士开口,说话铿锵有力:“属下奉命,带郡主回沐王府。”他说出的话不容人质疑,好似这偏僻的地方荒凉的宅子里真有什么郡主似的。
    梅三娘笑笑了一声,低下头:“这里没有什么郡主。”
    她准备对着布再次染色。
    青年绕过阿□□直朝门内走。阿花想要拦住人,却被紧跟在青年身后的两位将士拦住。阿花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内心焦急不由露到脸上,皱眉喊着:“你们这些人怎么能擅自闯别人家里?还有什么沐王府什么郡主的?我们听都没听说过。”
    她见青年不理她,朝着三娘直接走了过去,激烈反抗起身边两个将士:“我们月娘不过是个染布的姑娘。你们怎么能这样!放开我!”
    走到梅三娘面前的青年手持着沉重头盔,从怀里取出对叠好的一张纸。他将纸展开。纸上白纸黑字甚至还有红色的印章图案。
    他垂下眼看人没有理睬自己,拿着纸与三娘简述:“梅家与沐王府约定,郡主成年后将在沐王府以郡主身份生活一年,其后回梅家还是继续做郡主,将由郡主自己决定。”
    梅三娘惊异再次抬起头。
    她视线落在纸上。纸上确实有和青年所说一样的内容,又有一些差别。纸上写的是梅家不会阻拦她梅家三娘成年后前往沐王府,并以郡主身份生活整一年。
    一年后,梅三娘如果留在沐王府,将可以郡主身份继续过日子。如果回到梅家,自此以后便与沐王府再无瓜葛。
    落款的地方是她祖母梅菊签字以及印章,日期是五年前。她年十一,正在为自己非亲生以及月娘的事愤怒、不甘、痛苦。她借着月娘的名头送了染画给沐王府,想刺一下那狼心狗肺的沐王爷。
    最后沐王府的不了了之,恐怕都是祖母梅菊解决的。代价就是这一张纸,也或许不止这一张纸。
    从头上拆下的白巾在袖口里,带有淡淡余温。梅三娘眼前能浮现出不久之前梅菊替她哿角子时的模样。她更想到今早娘欲言又止的感慨样。
    对于沐王爷而言,梅家只是小小一门户,是普普通通的匠人,家中连士都无。这张纸居高临下,仿佛施舍一般施舍给了三娘一年的郡主生活,并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像是笃定了她在被金钱权势腐蚀过后,必然不会再回到梅家。
    一如十六年前,他们对待月娘一样。高高在上。哪怕是沐王爷,在深爱的月娘面前,也笃定月娘会愿意为了和他在一起从而屈服于沐王府,暂且当一个无名无分的人再想办法去争夺女主人的位。
    青年继续说着:“此次接您回去,除我们这批人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王爷让属下转述,您平日想要做的事情,他不会妨碍您。如果您真的留在沐王府,以后也能将月娘的名字加在沐家族谱上。”
    梅三娘彻底放下布。她微仰头对上青年的脸:“你叫什么?”
    青年言简意赅报上名字:“俞宁。”
    她在面具后的神情冷淡到罕见,罕见到几乎不像是她梅三娘。她问面前只不过听从沐王爷话的俞宁:“你觉得我该回沐王府?”
    俞宁并不是只知道听从命令的人偶。他能够年纪轻轻于高位,对很多事看得透彻。如今对于面前这位早年成长在外,只能算匠籍的姑娘而言,回沐王府成为权贵当然是最好选择。
    他微颔首:“是。”
    梅三娘伸手拿起之前阿花给自己倒的茶,毫不犹豫全部泼向面前的俞宁。
    她站起身来,看着面前的男人:“你替沐王爷来,也替他受着。”
    俞宁眼都没眨一下,任由茶水从他脸上滑落,并铿锵重复:“请郡主随属下回沐王府。您可以带侍女一同回去。”
    不远处的阿花怎么挣扎都挣扎不开两边的将士。她手臂被抓得生疼,脸上从愤怒到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梅三娘见到这幕,拿起了阿花那杯茶,又泼了俞宁一脸。她扫了眼阿花,和俞宁说:“阿花不是我侍女。你是当多了下属,张口闭口都是属下,看谁都是下属。”
    俞宁顿了顿:“……下属和仆从不一样。”
    梅三娘“哦”了声:“都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一个脑袋四条肢。怎么的?当下属的比当仆从的多个手还是多个眼睛?你当自己哪吒还是二郎神?”
    作为一个行兵打仗的人,俞宁但凡是个兵痞还能和梅三娘呛两句。可偏生他年少得志,每天不是埋头练武就是出兵行军做事。他根本说不过梅三娘,只能憋出一句:“……马车在门外候着。”
    梅三娘冷哼了一声。到这种时候,留在这里并不能解决问题。沐王爷能够借着梅家来强制她去沐王府待一年,要是不如他的意,指不定这种中年男人又会捣鼓出什么事情来。
    “人死了知道珍惜,回首过去才知道抹眼泪。”梅三娘说着大逆不道的话,指了宅子里的染缸以及各种布料东西,“这些,这些,全原封不动给我抬进沐王府。要是少了一滴染浆一根针,或者沐王府放不下,我寻思着沐王府……还有你们这些自称属下的,不过如此。”
    俞宁:“……”
    俞宁抬手:“帮郡主抬东西回府。”
    梅三娘朝着阿花招了招手:“过来,我这里的东西要上去整理下,还有事情要交代。”
    有了梅三娘的话,俞宁再做了个手势,两位将士当即松手。阿花快步走到梅三娘身边,并恶狠狠瞪了一眼俞宁。
    梅三娘带着阿花缓步往楼上走,到右厢房楼上,当着俞宁和下边忙碌搬运的人关上房门。她在屋内加快语速和阿花交代:“我这次去沐王府,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段瑶玉要是来,你替我暂时应付着。我一定会做好把染画送过来。”
    阿花应声。
    梅三娘半点不相信沐王府的人。她略一思考:“阿翔那边你关照好,银饰的款式上不了新就暂缓缓。我们的染布生意照旧做。各家各户收布卖布劳烦你了。另外,严家胭脂的钱,阿翔会去领,你拿了收好。我下月要是没能和你在宅子碰头,我们就十六约着到州府西街那儿见,去看好的铺子那儿。”
    她的赚钱大业主要就靠着阿翔和阿花。阿翔这边以女子饰品和胭脂一类营生为主,阿花这边则是本地阿婆们的染布营生为主。要是没了他们两个,她搬来定好下月开铺子的事,怕是直接无了。
    梅三娘这边说了一堆,阿花听到这些吩咐,焦虑和不安渐渐消散,忙应下:“好。”
    应下之后,阿花帮着梅三娘将各种琐碎东西包括今天换下来的成人礼新衣服打包。她憋了憋,还是忍不住问梅三娘:“三娘,你往后还会回来么?”
    阿花很聪明。
    她本就知道一些关于月娘的事,再联想一下三娘和梅家人长得不算太相像,再联想沐王府突然要三娘当郡主,很快明白过来很多事。
    因为明白,她才想着说:“当郡主其实不妨碍你开铺子,也不妨碍你赚钱。说不定有这么个名头,能赚更多。有身份有故事的人,总归店要比别人家好开些,是人都会卖几分面子。”
    梅三娘将屋中箱子打开,拿出了箱子底下的信以及小巧的木盒。她打开木盒,木盒中是一枚玉佩。玉佩上刻的生灵,是寻常百姓不可随意带出去的。
    合上木盒,她看向阿花:“如果成也沐王府,那败必然也沐王府。我在梅家是真正的梅家三娘。以祖母和我哥他们的性子,梅家染布坊都会想办法让我能多分到一点钱。可到沐王府,我没有生在那里,没有被养在那里,现在过去是寄人篱下,往后余生也不会被多高看几眼。”
    “现在有沐王爷念着他所谓的旧情,以后的沐王爷,说不定连同他母亲现在正想着怎么弄死我呢。”
    梅三娘拿起阿花给她打包的包裹:“你看段家小辈争权夺势的姿态,难道沐王府会比他们好?都是群自私自利的人,比不上梅家一根手指头。”
    “我娘选择离开沐王爷,我会选择离开沐王府。他们,是真的麻烦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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