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姝这几日从书院回来,隔着大老远便能瞧见他执着伞,伫立于门前,四处观望。
    他的精神好了许多,面上的神色便不再似往常那样淡漠。
    这天又下了大雨。
    芙姝远远瞧见他,便急道:“这么大雨你不在屋里避雨,跑出来淋雨?你再这样我就要收你三倍,不,你家有钱,我要多收你四倍诊金!”
    她一边絮絮叨叨,一边赶紧拉他进屋。
    少年微侧过脸看她,目光融融:“我在等你。”
    芙姝瞅了眼他被淋湿的半边身子:“……我谢谢你给我送钱。”
    他自然知道芙姝在冷嘲热讽,但听见她说谢谢,眼里仍涌上些欣然。
    ……
    经过几日的相处,芙姝逐渐发觉了他家没人的真相。
    去年陆氏觉得吴王保不住江南这块地,撇下不得宠的几个房,暗地里走水路准备举家迁出吴郡。
    陆氏家中四女三男,这个庶子还是比较争气的,其他孩子都花大价钱读私学,只有他读的是官学。
    留下陆玄简也是因为吴郡的官学是除了京城国子监以外,全大雍最好的书院,既然已经入了学,那读完再走也不迟。
    再怎么样都有陆氏在背后撑腰。
    可是这孩子却照顾不好自己,生母前些年也死了,只他一人与几个家丁住在旧宅。
    芙姝晚上给他熬药,又来到他房中,语重心长道:“今晚是最后一日了,你身体已康健,明日便可以回去读书,人不读书会变傻。”
    “不想去官学……”少年嘴唇微微蠕动,极小声地抱怨,却还是被芙姝听见了。
    说完,他耳根有些热,便偷偷去看芙姝的反应。
    他是妙寂,是曾被世人捧于神坛之上,淡泊浊欲、心怀大义,庇佑三界的佛门尊者。
    而这样一个佛门尊者,是从来不会说自己不愿意或者不想去做某事的。
    他不会说,更不能说。
    莫说不愿去做,他连做不到的资格都没有。
    可他如今只是一介少年人,有少年的心性。
    若说了……也应该无所谓的吧?
    芙姝接话道:“为何不想去?我也是开书院的。”
    见他眼光噌地一亮,芙姝便又忍着笑道,“但你是男子,你不能去。”
    少年眼中的光又肉眼可见地暗了下来。
    芙姝对此只能笑笑,她才不怕别人说她不公平,她就要不公平。
    世间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了。
    这个世道对男人包容,却忽视女人最基本的需求,压迫本性,吃喝住行都有一套严格的标准去约束。
    夏桃慕也同她说过,这世间任何生物都有资格要求公平,而他们没有,男人最没有。
    他垂下眼,指尖攥着衣袍,不知该如何表达。
    “我只是……”
    只是想同你在一起。
    他这边还在忸怩,芙姝便率先开口道:“药熬好了,趁热喝吧。”
    芙姝撇去浮沫,盛了满满一碗深黑色的药汁。
    少年端起碗抿了一口,娇气地蹙起两道墨眉,嘴角一撇:“苦。”
    “苦也得喝。”
    芙姝坐在床榻边,托着下颌看着他喝。
    “不想喝。”他又说。
    芙姝深吸一口气:“你不喝我现在便将你赶出去。”
    少年浑身一颤,乖乖地捏着碗檐一口干了。
    看他喝完,芙姝又递上一碗,然后便开始收拾炉具准备走人。
    她一站起身,衣带又被扯住。
    “怎么了?”芙姝转过头,眨眨眼。
    “……”
    芙姝想了想,心领神会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哄小孩儿的糖块来:“这是米花糖,你吃吧。”
    少年摇摇头:“我怕黑……”
    芙姝点点头:“我不关灯。”
    “我怕鬼。”他垂眼,装模作样地捂住心口。
    二人都不知道的是,这话若是被凌微听去了,恐怕眼珠都要瞪出来。
    太华山的修士都知道,哪怕是地狱爬上来的厉鬼,手段都没妙寂如今的狠。
    “我是太华山来的医修,没有鬼会来扰你的。”
    芙姝怎么也想不通,最后一晚,这人怎么黏糊糊的?
    “可我就想……就想你留下来陪我……”
    说完这句话,妙寂感觉自己嘴都麻了,牙根也麻了。
    脸热得快冒烟,若是羞怯可以被具象化,他的头顶如今定是乎乎冒着热气。
    芙姝望着那张白净瘦弱的脸,轻笑了一声:“那你喊我一声姐姐,我便留下来陪你。”
    他明显有些接受不了,面色发白,一方清润的桃花眼瞪得比杏儿还圆。
    芙姝是看出他性格有些娇矜才故意这么说,只是她没想到,此人被逼到一定地步并不会退缩。
    “姐……姐……”说罢,他微微抬目,眼角下垂,眼里盈着一层水光。
    芙姝败给他了。
    夜很漫长,她便枕在一旁的桌案上等着他睡。
    可是他只是静静地靠坐在床榻上看她,没有一丁点睡意。
    到最后,芙姝都等困了,上下眼皮都在打架。
    “你怎么……还不睡觉?”芙姝努力睁开眼,迷迷糊糊地问他。
    “习惯了。”他放低了声音道,“家里的大人不让我睡,特别是我爹……”
    妙寂记得,他很小的时候,便被师尊收养了。
    师尊让他学习打坐调息,他困的很,睡过去了,第二日被提到练武场上,当众用荆条打得半死。
    后来他便逐渐习惯了,从三日,到五日,再到半月,一月两月,半年一年……
    到如今,他已经不用睡觉了。
    只有那一回……
    同她做了那种事后,心一安,紧绷的精神便困倦下来,最后竟是睡得比她还熟。
    “你是说他们逼你学习,不让你睡觉?”
    他点点头。
    芙姝轻叹一声,这孩子命真不好,连觉都无法睡。
    她走至床榻边坐下,自信地拍拍自己的肩头:“你睡吧,在我这里你可以睡一会儿。”
    “不用担心,我不告诉你爹娘。”她弯起唇,眼中盈着细碎的笑意。
    少年看得恍惚,情不自禁地将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侧。
    他知道芙姝每日都很忙,要劳心劳力地做很多事情,吃食也应付,一下子瘦了许多,肩膀上面那一块骨头微突,硌着人的下颌,不很舒服。
    但是,重新被她接纳的那点喜意自他心底油然而生,漫上心头,几乎要挤满胸腔。
    多久没有如此靠近了?
    他阖上眼,让垂落的睫羽掩住无故涌上眼眶的酸意。
    她身上有细辛与甘草混合的味道,还加了一撮芍药,微辛中带着些许的甘与酸,他熟悉药理,知道她用的应是解表散寒,安神宁心的方子。
    那药味被她身上的体温一蒸,便柔和了许多,若再往颈侧靠近一些,还能嗅到轻暖的发香……
    他这样想着,身旁蓦然传来安稳的呼吸声。
    芙姝就这样睡着了。
    砰砰——
    砰砰——
    妙寂微愣,只觉得耳畔的心跳愈发地有力,眼前晕眩不已。
    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与她变得如此亲近。
    不一会儿,他又觉得苦恼,芙姝如此信任他人,若是有人要借机害她,完全可以得手……
    他忍不住微微抬头,望着芙姝的面庞,减缓了呼吸的速度。
    伸手想替她拨开碎发,忍了半日,最终却只是替她提了提身上的被子。
    半晌后,妙寂仍觉不够,便又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脉上,发觉脉象平稳后,他才肯阖上眼,安心靠在她肩侧。
    像两只暂时收敛爪牙的兽物,以一臂相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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