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此刻落下,倦风摩擦枯叶间隙吵闹,竹林深处的青砖黛瓦似乎掩埋在弥漫的灰白色雾里,雨水在卷曲似落的叶儿间坠下,大朵的水珠破裂后弹射出更多的水珠,有的继续下坠,有的掺杂猩红、枯黄的竹影后消失在泥泞。
    “该杀的老天,怎么就下雨了,这新衣服是我刚换的”
    阿妩站在暴雨中咒骂着老天,擦了粉的脸被暴雨淋湿,可惜于自己才穿了不到半日的新丝绸外袍,脸颊鼓起仿佛一条生气的河豚。她是吕家的家生奴婢,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跟朵花似的,又因着母亲是吕府的管家,自己在少家主眼前也颇为得脸,人虽娇气些毕竟是大宅院里头养起来的,办事什么的没的说。
    “阿妩姐姐,伞,您往边上避避雨,我们很快的。”
    这次带出来的小厮里有几个机灵的,说话的男子看起来并不大,他将伞撑开用粗麻布的袖子在伞柄处猛擦好几下后才敢递给阿妩,随后一溜烟跑到庄园门外那架拴着四匹马的车前,给拉车的马儿打起了伞,他是极伶俐的,甚至于不忘转过头,对着阿妩的方向露出洁白的牙齿憨厚一笑。
    暴雨之中,泥土的腥味四下弥漫,过大的雨淋着人没了脾气,鸽灰绒质的天空下,人脸上好似生长出厚厚的青苔。
    “快些,再快些。”
    阿妩撑着伞在旁边不停催促,小厮可没伞,随雨浇吧,反正粗布做的衣服湿了也没甚可惜。
    这些小厮的动作是极麻利的,老沉的红木箱子被一双双手抱进宅院里,脚步踩碎刚刚聚集起的小水塘一刻也不得停歇。
    可她就是不满,一会子嫌弃他们粗苯惯的手脚;一会儿嫌弃他们搬运的速度还不够快大抵是因为她一催,他们便不得不停一停抱歉似的对着她笑,尽管笑容并不好看,阿妩确喜欢。
    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搬运的小厮中有人哼唱家乡的歌谣,起先还是小小的,不大听得见,而后便朦朦胧胧的:“正月过了,叁月叁,嫁到娘子家好吃饭”你还别说,歌唱出来力气都大了,毛头小子想婆娘,手上的活更起劲了。
    “别唱了,谁叫你们唱歌的,不准唱歌,快给我搬。”
    阿妩撑着伞大吼大叫,想走过去用鞭子抽打他们,脚抬起来又怕湿了自己的新鞋,站在那里进退不得,只能嚷着、骂着。听到责骂,歌声是小了些,也未断了。
    ……
    此处别院还是吕家主年轻时购下的,几进几出的大宅邸加上花园子足足有五十多亩,雕梁画栋好生富贵,于细微处看皆是名家手笔,颇有闲雅之韵。
    前些日子吕至心里好不畅快,差遣了人过来略微布置后仍不满意,如今自己来了,大箱子小箱子跟搬家似的。
    宅院东北方建了座角楼,叁层小楼不算太高内里景色尽收眼底。
    角楼的顶层铺了厚厚动物毛发制成的地毯,深秋暴雨使屋内水汽弥散开闷闷的,桌上的小香炉氤氲着香,书是翻开的因着靠近窗台有几滴雨水坠在上头,人懒懒斜靠在榻上皓腕微伸于雨中。
    “少主,深秋雨凉。”
    食玉恭敬地为他单薄身躯再披一件外袍,见他并不搭理人便自顾自站在软榻旁再不出声,闭眼听急骤的雨,平静祥和的气氛不过一阵。
    角楼高高,底下进出搬运的小厮在雨中小若蝼蚁,看他们匆忙有序地进出,隐约还有歌声传来。
    “!”
    闻听并不清晰的歌声,食玉如鹰隼犀利的眼睛倏地张开凌厉之色闪过,在看向榻上慵懒的暗红身影时没来由的平和,钝钝停留。
    他家少主人还是那般耀眼,如松柏、如芝兰,矜贵和清冷浑然天成。他怕外头嘈杂的歌喉打扰这一刻的静谧,弯腰握了伞准备出去。吕至似察觉到什么,朝他的方向略微转头,阴郁暗沉的光打在他侧脸。
    “!”
    食玉连呼吸都忘记了,呆呆停在那里还保持弯腰取伞的姿势。
    “他们唱得可真好。”
    他眉目慵懒,随口夸了夸。
    其实角楼与大门隔了这样远哪里听得真切了。食玉僵硬着收回的脚如铁棍杵在衣袍下。他亦随他所指眺望,视线落到宅院大门后的一整块玉石雕刻成的影壁上,上头刻了山刻了月,有什么寓意他却不知道。
    他看着那些人抱着、捧着,或是叁两个人抬着箱子从影壁两边进进出出。雨打湿了发、打湿了手脚,明明被雨淋成落汤的鸡,可他们不在乎的,唱着歌哼着曲儿。
    “你知道我们和他们哪里不同吗?”
    他彻底转过来,眼角处沁出淡淡的粉,连尾音都有些上扬了。外头疾风暴雨,他在雨后舒浓意惆,他的轮廓在暴雨微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深邃,从下颌到脖子,从胸膛到手臂,处处散发着漫不经心的贵气。
    食玉摇摇头他不知道,自己记忆中也是这般的暴雨,冲垮了他的家,再也找不见爹娘。当他泡在水里的时候只晓得害怕,并分不清冷暖,那颗跳动的心缓缓地,有说不出来的闷意。
    “他们被生下来和草芥蚍蜉没有区别,逆来了顺便受着,受着,温驯着,尝了并不该吃的苦,吃多了还觉着好吃,总是要编排歌啊曲啊的,哼的闹热,却不知我在这角楼好听着,白白替他们悲凉又享受。”
    食玉看着自己的少主人,很想从他浩渺的眼波中看出些什么,深墨的眸子里除了雨,便没有其他了。吕至忽得转过头来,眼神中有不可名状的光,仰头望着食玉,“食玉,你和他们不一样永远不一样,可你和我一样。”听到他的话,食玉那颗无处安放钝钝发闷的心好似飘在薄荷海上,刹那间清爽。
    他并不懂自家少主人的心思,他耳朵里只落了几个字“你和我一样。”是吗?他问自己,他和少主人一样。
    但或什么一样了。
    雨好像停了,黑沉沉的夜来了,浓墨泼洒的天空上连星星也不闪了。
    吕至喝了一口浓茶,红似艳霞的寝衣穿在身上,胸口大大敞着,娇俏的茱萸硬挺挺好似要冲破松垮垮的衣袍非要人看。他的脚搁在食玉怀里,食玉用轻柔的绸小心而或郑重地替他擦拭,虔诚跪地像个得奉神令的信徒。
    在这时,阿妩端着一杯热滚的茶水进来,方一抬眼过于浓厚的春色吓得她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砰砰~”
    她只觉自己是个蠢的,怎么敢如此冒犯了?
    头和地板的碰撞声吵得吕至蹙眉,食玉不耐烦的挥手,阿妩也不顾自己淌血的额头,手上发着抖奉上茶水,再胆战心惊退了出去。
    出了门的瞬间她才敢呼气,屋内主仆的威压似一座大山沉压她,她哪里有不怕的了,少家主喜怒无常自不必说,就说那跪在地上的食玉,那就是尊魔!
    好多在少主身边当差的姐妹,一不小心便丢了命,大宅院里头连具尸骨都找不见。尽管她娘是家主面前得脸的管家,但那又怎么样了,说到底都是奴才,只是外人瞧着风光罢了。
    “娘找来的人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吕至单手撑着头,唇角似有嘲人笑意略过,纤长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面。食玉低眼睨了自己的佩剑,将那个无用的丫头记下,想着那杯茶有疑惑,他还是问了出来。
    “少主今日还有客人?”
    “嗯”
    吕至冷淡的敷衍了一声,而后用脚挑起食玉坚毅的下巴,期待恰似莲花在他脸上绽放,“你会欢迎她吗?”
    “”
    食玉闷着,既不点头也不说话,鹰隼一般的眸子里只有小兽对长者的依恋。
    “哎呀,是我来得不巧了,你们继续,我没有错过什么吧,嘿嘿。”
    痞痞的,令人厌烦的女声无礼从身后响起。几乎是来自身体的本能反应,食玉猛地起身抽出剑甩过去,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还不忘将吕至的脚揣进鞋里,高大的身影挡住来人视线。
    “少当家的,你真不管管!”
    回应她的,是危及生命的沉默。
    当时那把剑就架在刘野脖子上,距离隔断咽喉只有1.5cm,皮表被剑尖吓得吐出红丝。她梗着脖子往后缩,剑气杀意熏得她不敢动。僵笑着解释,“我说黑豹啊呸呸呸,食玉大帅哥,您轻点,剑不长眼,真伤到我,你家小主人怕是要哭鼻子哦,哎哎,你怎么更来劲了”
    “哼!”
    食玉面露鄙夷,他讨厌这个满嘴胡言语出轻薄的女人,杀念欲深恨不能立刻杀掉,握剑的手再紧几分剑气逼得刘野后仰。
    她,快摔倒了。
    “哇,外面有流星哎!”
    她胡诌着,伸手往外一指。食玉只死死的盯着她眼眸中杀意更浓,开了刃的剑尖咬进将破的肌肤。
    “你应该这么做的,我是罪该万死。”
    一计不成,头脑风暴飞快运转,刘野拼命挤出一滴清泪,滑过脸颊,她好似很伤心,抑或是挣扎出勇气,慌乱呼救的手收回去,身体前倾宛若英勇就义的壮士,脚却准备着往后撤了。她这样,食玉反倒不动,常日习武的手脚迟疑着。
    “还记得那一天,在夕阳下奔跑,那是逝去的青春。”
    她的语气是那么令人动容,极具感染力的。虽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莫名其妙,等待着是想看她能再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食玉的杀意倒是淡了。
    “你的剑就这样从我脖子上割下去吧,不要再犹豫了,假若我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你把我的尸骨烧成灰,就埋在那方的石桥下面,每日走过好似我驮着你,倘若发现桥底下开了花,请不要怀疑,那是我在对你笑。食玉啊,如果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只对你说叁个字如果非要在这深沉的感情上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食玉冷笑,眼底的杀意逐渐平息,讥笑和嘲讽在野性的眸子里堆成山。
    “你听着,这叁个字是”
    “哎哎哎,你放开我,放开。”
    亲娘咧,真是造孽呵!
    她从小命苦没怨过政府,点背没怨过社会,怎么偏偏都栽在他们主仆手里啊!看她像只小鸡崽子似的被食玉提着后颈,手脚慌乱地在空中扑腾,食玉那张好看的死人脸上终于有笑意,笑她的自不量力。
    她被扔在坚硬的地板上,骨头落地好大一声,她疼啊。刚落地也不管摔疼的手脚了,连滚带爬过去环住吕至的劲腰,这一摸可就了不得了,单薄的衣服欲拒还迎邀她摸手感很好腹肌。
    八块哎!又硬又软。
    薄肌哎!好舒服的!不要脸的摸到那张菩萨般容颜上泛起浸润的粉韵。他钳制住她再不得动弹。
    “少主,她出言不逊,让我杀了她吧。”
    食玉的话宛若阎王下的追杀令,她如芒刺背。似或演的,又像真的。她怯生生抬眼,眼眶有着烟雨朦胧,求吻型的唇微微抽动,好一出我见犹怜的戏码,“菩萨,你救我!”她喊得四分娇,五分俏,还有一分说不清啦。
    刘野喊出“菩萨”的时候,立时感到自己匍匐的衣袍下有什么东西硬硬的戳着她。
    “少主!”
    食玉恨极了这个女人,他恨自己为什么不当即杀了她,还要听她这些鬼话。她敢轻薄自己捧为天神的主人,更敢当着主人的面编排与他不清不白的关系。没有的,天打雷劈亦不会有的。滔天的怒意在看到主人和她互动时如汹涌而来的洪水被闸口生生堵住。
    “阿野,你想对食玉说什么,是哪叁个字,嗯~”
    吕至浅笑看趴俯在自己身上的刘野,他的笑是那般和煦。
    为什么一碰到她,就不一样了,他的小主人明明不喜别人触碰的,吕至是古怪到一饮一啄都不与人同桌的呀,连家主大人,兄弟姐妹也不行的。就算是自己,也不行的,经过这些年的努力,也就勉强感触碰分毫,都得小心谨慎到极点,不敢惹他不快的。
    刘野凭什么一阵风似地闯进他怀里,轻薄如斯。少主人的纵容太过了,竟然伸出手抚了她的发望着他们互动,食玉感觉此间身陷阴暗的沼泽,挫败、委屈、不甘情绪化作烂泥,一点点吞吃。
    “你让他走,我看见他就倒胃口,再说不出来。”
    刘野得意洋洋指着他,好似她才是那个胜利者,而食玉不过是一件可以随意丢弃的不再被需要的笨重旧盔甲。
    “食玉,你先出去吧,我和阿野有话说。”
    他行将就木,被雨水泡烂浑身长满蘑菇的朽木。门在他身后关闭,烛光下还有她的巧笑倩兮。
    “闷木头,死犟驴。”
    “阿野不能这么说,太粗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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