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寄月僵了僵。
    幸好油灯昏暗,她缩在床的内侧,正被阴影包裹住,沈知涯没有察觉到她的失态。
    过了会儿,江寄月才回答:“知道啊,他来香积山和父亲辩过学,你忘了,那时你也想听,可是慕名而来的人太多了,总是抢不到位置,后来还是我帮你留了席位,你才进得学堂来的。”
    从她的声音里也听不出什么,沈知涯道:“就这样吗?”
    江寄月道:“嗯,就这样啊。”
    她的声音里有微微的讶异,像是在反问,她与荀引鹤,身份如此悬殊,还能怎样?
    沈知涯想了想,也没有太怀疑江寄月的话。
    他算是在香积山书院长大的,江寄月更是从未离开过香积山,若荀引鹤与香积山,与江寄月有别的联系,他也理当知道才是。
    可是他一无所知。
    见他久久不说话,江寄月试探地问道:“怎么了?今天忽然提起旁人。”
    沈知涯道:“无事,今日你来送药,他也在席上,我怕他认出你来。”
    原来是为了这个,江寄月松了口气,道:“你多虑了,他记不得我的,香积山辩学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我都记不起他长什么样了,他更不会记得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
    沈知涯附和:“也是。”可心里总放不下荀引鹤席间那出乎意料的反应。
    “阿月,明天你和我一道去相府罢。”
    江寄月愣住了。
    她习惯于身份的尴尬,也默认了沈知涯把自己藏起来的做法,却不曾想有一日,沈知涯竟然会把她带出去,堂堂正正地介绍她的身份。
    江寄月有些紧张:“知涯,你确定要我一起去吗?”
    沈知涯道:“相爷在宴席上与我说了些话,让我觉得或许朝廷没有那么厌恶先生,反正现???在我哪哪都不受待见,不如先去就就相爷的高枝,或许,运气好,还真能让谋出个前程来。”
    另一则想法是,他可以瞒骗其他人,但江寄月的存在一定瞒不过荀引鹤,既然如此,不如直接把事挑了明,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总比如今蒙头瞎转得好。
    何况,如果真的不好,他该早早放江寄月回香积山,莫要再耽误彼此了。
    沈知涯清洗了身子,身着亵衣上床来。油灯是早被他熄灭了,黑暗中,江寄月只能听到床板作响的声音,身侧塌了块下去,然后热源向她靠了过来。
    这还是成亲两年里,除新婚之夜外,两人头一次躺在一张床上,沈知涯的呼吸又轻又近,就在耳边,像是情人的私语。
    江寄月有些不自在,想往里间挪挪,但已经碰壁了,墙壁水一样的凉,她不自觉打了个哆嗖。
    沈知涯静默了会儿,还是掀起了一角被子:“睡过来罢,现在我们睡在一起,谁着凉都要传染对方,都不好。”
    江寄月拘谨地没有动。
    沈知涯叹了口气,伸了长臂把江寄月卷进了被子,人体的温度骤然上升,这是沈知涯盖惯的被子,处处都是他的味道,江寄月仿佛被他紧紧包裹着,亲昵得让她不知所措。
    “阿月。”沈知涯在她头顶压着声音说,“你知道,如果没有先生这件事,我会很高兴娶你为妻。”
    江寄月黯淡了神色:“我知道的,知涯,你别说了。”
    青梅竹马的年少,他们携手走过香积山的每一处,看过春天的花,捉过夏天的知了,摘过秋天的果,捏过冬天的雪人。世人不知道他们曾经相爱,可香积山知道。
    只可惜,这唯一的见证者在世人眼里,已经丑陋不堪,一同灰淡的还有在现实面前夭折的爱情。
    沈知涯的声音在黑暗中又远又近:“所以我们争取一次,明日去拜会相爷,只要他愿意帮我在吏部说话,给我安排个好前程,我们就在一起,真正地在一起。阿月,我不舍得和你分开。”
    江寄月过了会儿,才慢慢地说道:“如果他不肯帮忙呢?”
    沈知涯握着江寄月肩膀的手一僵,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但掌心下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着,她却极力地忍耐着,只敢在黑暗中把呼吸放长放缓。
    她以为他感受不到那小心翼翼地挽留。
    沈知涯觉得自己好残忍,他闭了眼睛道:“阿月,我希望你是幸福的,我害怕给不了你要的幸福,所以……”
    他也有些说不下去了,胸口窒闷得疼着,心脏一紧一松地抽搐着,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道:“爹死了后,娘一直都受欺负,她把我拉扯长大不容易,我希望她晚年能扬眉吐气,受人尊敬。”
    “我知道的,”江寄月温顺地道,“知涯你忘了,我说过,我会回香积山的。”
    她平静地说着,指甲却扣进掌心的肉里,即使出了血,也一无所觉。
    第04章
    次日天才露出蟹壳青来,江寄月便穿戴好衣衫,顶着朝露在院子里打井水。
    沈母掖着外衣出来,哈欠打到一半,见着晨雾中忙碌的身影,忙三步并两步走了过去,从江寄月手里抢下空木桶。
    “说过几回了,这样的重活放着我来做就是。”沈母道,“今天怎么还起那么早?”
    江寄月道:“睡不着就起来了。”
    沈母端详着江寄月的神色,确实是一夜失眠后的萎靡疲倦,即使她攃了粉仔细遮掩过,但眼里的心事是藏不住的。
    沈母道:“你们昨晚没有一起睡?”
    婆母干涉儿子儿媳的房事其实是很丢脸的,如果有的选择的话,沈母并不想干这种害臊的事,只可惜,两个都不是让她省心的冤家,她看着江寄月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个安慰的笑。
    “昨晚知涯回来得迟,又吃了太多的酒,太累了,就直接歇下了。”
    沈母的脸就放了下来:“阿月,你还要替他找借口找到什么时候去?”
    她转身就往房里走去,一边走一边骂:“这小兔崽子,翅膀硬了不是?昨晚在我面前说得好好的,结果转个身就不认,自己有主意了是不是?我倒要看看他拿的是什么好主意!”
    沈母步子迈得大,走得快,直接一把推开门,进了沈知涯与江寄月的卧房,沈知涯其实也没睡,躺在床上出神,这房门冷不丁被推开,怔愣下忙爬了起来。
    “娘,你做什么?”
    他看着怒气冲冲的沈母与落后的江寄月,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但沈母没有,她把沈知涯从床上赶了下来,翻着被褥,那上面自然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江寄月臊得恨不得把头垂到地里去,沈知涯也尴尬无比,少见地对沈母动了气:“娘,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我倒还要问你要干什么?”沈母也来气,“你倒是说说啊,阿月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给了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晾了她两年,是逼她自请下堂给你腾地方,让你去尚公主娶郡主吗?”
    沈知涯脸色一白:“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沈母瞪他,“你当娘天天待在这院里什么都不清楚?我告诉你,我知道得很!那个新科的探花郎,家里穷得叮当响,还不是因为被郡主榜下捉婿捉住,现在才能呼奴唤婢,你也瞧着眼热不是?我告诉你,你休想学他停妻再娶,你要敢休了阿月,我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沈知涯面无血色,半晌才勉强道:“娘,你在说什么啊,我……”
    他抿了抿唇,转头看向站在屋外发愣的江寄月,像是在祈求她帮忙搭个腔安抚住沈母。
    可江寄月也不知该怎样安抚沈母,怪不得她突然这么着急要孙子,也怪不得昨日说起买婢子的事,原来这两年她与沈知涯的貌合神离,沈母一直都看在眼里。
    江寄月顿了顿,道:“娘,昨天真是知涯太累了,他是绝没有那样的想头的,你看,他今天还要带我出去呢。”
    沈母狐疑地看向沈知涯,沈知涯道:“是,我预备今天带阿月去丞相府。娘,我与阿月好好的,你就莫要操心了。”
    沈母道:“早该带着出去了,阿月又不是拿不出手,往后你们同僚走动,还要阿月款待女眷呢。”
    她说着就出去:“你们多懂点事,我也好少操点心。”
    总算是又被稳住了,可她留下来的话却是移不开的大山,沉沉地压在两人的心头,沈知涯还想笑笑活跃气氛:“往好处想,没准今日的拜会一切顺利呢。”
    江寄月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知想表达点什么,半晌,她道:“我再多攃点粉。”
    *
    今日是休沐。
    荀引鹤近日得了把伏羲琴,几个好友趁着春光未歇纷纷登门品琴。
    他们凑在一起,先断古琴乃桐木琴,木材难得,纹理梳直匀称,凑得近了能闻得琴腹处有古木的沉香,再看琴面裂纹是罕见的冰纹断,琴面漆有灰胎,最后上手滚弦,琴音清亮圆润,确实是把好琴。
    成国公夏云辉手痒不已,道:“叔衡,得此好琴,该趁好春光,与我们合奏一曲《鸥鹭忘机》。”
    荀引鹤道:“我瞧你手痒得很,这琴你拿去奏便是。”
    他独自坐在窗棂边,品着新茶,说得漫不经心,沙青色的袍袖垂落,袖边滚着云纹。
    夏云辉道:“怎么,得了这样好一把琴,还兴致缺缺,可让我们嫉妒得打眼了。”
    荀引鹤道:“你若喜欢,给你也一样。”
    夏云辉此前还是随口一说,听了这话,才正经起来,细细探究地看着荀引鹤。近日朝堂安稳,也不该有事能扰了相爷的兴致才是。
    他想了想,问道:“不是公事,便是私事了,你家老太太又催你娶妻了?”
    荀引鹤的婚事绝对是上京的异类,夏云辉与他一般的年纪,莫说成亲,孩子都满地跑了,他却愣是连个通房都没有,夏云辉每每说起此事都觉得唏嘘不已。
    大召晚婚的男女并不少见,究其原因,大多是被科举耽误,时下榜下捉婿之风盛行,不少青年才俊都想等考中后再考虑婚事,因此常有人把婚事拖到二十几岁。
    但荀引鹤不在此列,他一直未议婚事,单纯是因为清河荀家野心使然。
    清河荀家乃是百年世家,从前朝开始,便是钟鸣鼎食之家,所出进士不知凡几,光丞相就有数十,绝对是当之无愧的簪缨世家。
    而清河荀家之所以能立两朝不倒,与他们肃清文正的门风分不开干系。
    荀家为子嗣考虑,并不反对纳妾,但荀引鹤是荀家下任的家主,需得以身作则,因此家中族人对他规矩远比其余子弟严格。荀引鹤才十岁时,父亲就牵着他的手,带他看过勾栏丑态,让他见识了狱中惨状。
    父亲拿着那些被判全家流放千里???的卷宗,语重心长地道:“圣人常言,修身,齐家,治国,然后平天下。你瞧荀家枝繁叶茂,可为你们子弟荫蔽,却不知再繁茂的树,也经不起枝干的枯朽腐烂,你若不能清心求静,莫说平天下,有朝一日,整个荀家也会受你所累。”
    因此,当同龄人开始抬通房,逛青楼,知人事时,唯有荀引鹤不得如山。
    荀引鹤从小都明白自己身为家主的责任,也愿意做族中子弟的表率,所以他虽不是居士,日子却过得比一般居士还要静心养性。
    后来等到了议亲的年龄,荀引鹤高中状元却未领官职,而是开始四处游学、辩学、讲学。
    这也是荀家长辈的野心,百官之首又如何?荀家已经有太多的百官之首了,荀家并不缺丞相,荀家要的是天下文人之首,是文魁。
    所以从小就显露出聪颖天资的荀引鹤,两岁就开了蒙,自那后每日都笔耕不断,即使太小的他还握不住笔,父亲也要把他的手和笔绑在一起,就这样一直学到年三十的夜,才能稍得休息。
    荀引鹤常笑说自己的小半生,为名利所累。旁人听了都觉得是句顽笑话,只有夏云辉知道是真的。
    荀引鹤神童之名不假,少年状元也是真的,世间名儒更是实,但这取得的每一个名声背后都离不开荀引鹤十年如一日苦行僧般生活的付出。
    及冠之前,荀引鹤不仅要学四书五经,那些琴棋诗画,文人最爱的也一样不能落下,每日的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连睡觉都是奢侈。
    后来他背负着家族的期盼进了考场,即使高中榜眼都是对不起荀家的栽培。
    好容易中了状元,也得不到休息,就要背上行囊四方游学,即使行在路上,无论有多累,夜深了也还要提笔在客栈的烛火下著书。
    沈知涯羡慕他才三十岁,就可以做天下读书人的半个先生,却从没想过荀引鹤为这些,牺牲了什么。
    荀老夫人不是没有心疼过,在凳子上都坐不稳的小孩,手上却要绑着笔,趴在桌上画看不懂的字时,她眼睛哭到红肿都没有让荀老太爷心软。
    后来等养尊处优的荀引鹤只带一个小厮要离家万里时,她忍不住想为荀引鹤娶个媳妇,可以替她在路上照顾荀引鹤,但立刻就被荀老太阳呵斥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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