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寄月听了更是心疼他,道:“其实没有必要为我做这些的,真的。”
    对于她来说,这桩婚事作罢便也就作罢了,她不会觉得有多可惜,她向来是看得很开的。
    主要是江寄月潜意识里一直觉得有朝一日,荀引鹤会后悔的,她嫁过人,知道婚姻不是风花雪月,也不是两个人抱在一起说‘我心悦你’就真的可以天长地老的事,终有一日,生活的琐碎会打破所有的美好幻境,雪花也会成为皮屑,最后让人憎厌不已。
    所以荀引鹤付出的越多,她越害怕那种憎厌会被反噬得更为剧烈。
    荀引鹤沉默了会儿,他的睫毛晒下阴影,江寄月看着他,第一次意识到荀引鹤其实长得很漂亮,五官精致得像是女孩,只是他平日在外摆得太过严肃,常常让人会忽略他的美。
    荀引鹤道:“无论你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答应与我成亲,我都觉得很意外,其实应当是我感谢你还愿意为我走进婚姻,所以我想要尽可能做得好些,我不希望你再承受一次伤害了。”
    江寄月心里动了动,那瞬间,难以言喻的感受都翻涌上来,让她的眼眶有些发涩,她却还勉力笑着:“哪有那么夸张。二嫁的女子多的很,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在娘家吃闲饭吧,会被说
    的,何况我还没有娘家呢。”
    女子嫁人,和男子科考经商一般,其实都是一种营生。因为家业是要被男子继承的,父母还在尚可,等父母去了,女子就真的成了浮萍,没了家,所以为了下半辈子有去处,女子甭管几嫁,都得拼命把自己嫁出去。
    没有人会去想她在上一段婚姻经历了什么,受了什么磨难,是否还愿意再成亲。甚至于女子本人也不会考虑这些,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唯有荀引鹤把江寄月的不安望在了眼里,即使在他说出来之前,江寄月一直以为她把自己的犹豫退缩藏得很好。
    荀引鹤没有说太多,因为江寄月从没有和他说起过这些,大约这是她还不想与他敞开的心扉,因此荀引鹤掠过不谈,只道:“我想让你幸福。”
    江寄月先前的那些不安就这样被这句话奇迹般的抚平了,她怔怔地看着荀引鹤。
    荀引鹤摸了摸她的???脸颊,心道,乖女孩,不要那么好骗啊。
    即使江寄月从未开口说过那些也无妨,荀引鹤能感受得到,江寄月是只受过霜寒的兔子,哪里有暖源便会不自觉地靠过去,然后再也舍不得离开。
    所以即使最开始荀引鹤带给她那么大的伤害,她最后也会犹犹豫豫地留下来。
    但其实,香积山认识的江寄月不该是这样的,她并不需要贪恋温暖,因为她才是给予温暖的暖阳。
    荀引鹤无法想象她究竟是遭受了多少的冷落,指责与流言蜚语才变成这般,所以最后在与荀老太爷谈判的时候,他不忍心了,他退缩了,他不想用能毁掉他的流言去博他们的姻缘,因为那也会伤害她。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对于让江寄月嫁进荀家来,又有些不安。
    她太干净又太透明了,荀引鹤害怕她对付不了那些各怀心思的人精。
    荀引鹤想了想道:“我的母亲,你未来的婆母,你刚才见了。”
    江寄月点了点头,又道:“我这样进来,是不是不太好?”
    “于理来说是不好,但她不会说什么。”荀引鹤道,“她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会为难你,你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尽管去问。”
    他依然说得轻描淡写,没有谈他受了伤后还要和荀老太太说了半宿江寄月的事,说的他后来发起热来,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荀老太太改变对江寄月的印象。
    不求荀老太太能那么快喜欢上江寄月,只求不要对她有恶感。
    也不说今晚让江寄月来,也是故意让荀老太太看看她,江寄月有多干净,荀老太太见了就知道了。
    也不说他其实已经很少与荀老太太说话了,何况是昨夜那种近似撒娇的谈心,而那些不过是为了让一个母亲的心柔软些,只有多可怜他这个儿子,才会更善待他喜欢的人。
    江寄月想到荀老太太和蔼的样子,点了点头。
    荀引鹤犹豫了下道:“荀府并不如表面看上去的和睦,你知道为何这桐丹院里没有府里的小厮与奴婢,都是侍卫吗?”
    江寄月道:“因为你用不惯奴婢与小厮吗?”
    “只是寻常伺候起居,哪有用不用得惯的。”荀引鹤道,“因为父亲会往各个院子里放眼线,他掌控欲很强,不希望这个府里有什么东西会脱离他的掌控,如果有,即使是一草一木,他也会把它割掉。”
    江寄月睁大了眼,像是在听什么故事。
    荀引鹤苦笑了下,道:“桐丹院的膳食都是小厨房里做的,我也从不请大夫,你以后若是身子不适,侍枪与侍弩都懂医术,可以让他们看,大夫与御医都不要用。”
    他犹豫了下:“我的兄长的腿被父亲打折后,原本还是可以医的,只是父亲不想让他好,于是大夫的药方出了问题,兄长的腿错过了治疗时机,便彻底废了,外头只说是庸医所害,府里也都知道,只是互相欺骗着,都当不知道。”
    江寄月讶异不止:“这究竟是为何,到底是亲生骨肉,何至于如此对待?”
    荀引鹤道:“因为兄长伤得重,即使能医好,也是个跛子了,兄长记恨在心,想要报复,一次在自己屋里与大嫂争吵时说漏了嘴,立刻被下人告于父亲,父亲便索性彻底废了他。”
    江寄月听得胆寒。
    荀家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家庭,才会如此父不父,儿不儿。
    荀引鹤道:“如今是我掌家,父亲从前对我也戒备,不愿放权,但这些年已经被我剥了,他已是无力,只是告诉你一声,为着你日后在府中行走时设些防。”
    江寄月没说话。
    荀引鹤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自私,明知荀家是怎样的人家,还要你嫁进来受苦?”
    江寄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的,过了会儿,才道:“你从前在自己的床上睡得好吗?”
    荀引鹤道:“睡不好,怎么?”
    “难怪你总喜欢去我那儿,还给自己弄了个别院。”江寄月靠了过去,手轻轻搭在他的腰上,“我嫁进来后,你至少能睡个好觉了,是不是?”
    第60章
    荀引鹤哑然失笑, 手伸下去,按住她的手, 让江寄月的手能更紧地搂住自己的腰。
    他的体温滚烫, 还带着他固有的茶香与书卷香,柔柔地包围着她,沉淀出不一样的香味来。
    荀引鹤道:“其实是习惯了的。”
    他的声音低醇, 说话时像是开了坛陈酿:“兄长出事时,母亲哭了一夜,可还能怎么办, 还是要习惯的。”
    所以后来他也习惯了点着孤灯度过漫漫长夜, 那些难以开解的悲伤,戒备, 仇恨,孤独, 也慢慢地随着黑沉的夜色消散,只是荀引鹤清楚地知道, 它们并没有消失, 而是与他融合, 成为了面目狰狞的自己。
    江寄月摇了摇头, 她的脸颊蹭着锦被, 头发蹭乱了, 有桂花香味被蹭散了出来, 让荀引鹤错以为一株桂花树在他面前颤颤地开出花来。
    江寄月道:“不好的事情, 我们不要习惯它。”
    荀引鹤低笑,声音里有了少有的愉悦, 他道:“好, 我们不习惯它。”
    门被叩了叩, 是侍枪熬好了药端来,江寄月忙起身下床理了理起了褶子的衣裳,开门去,侍枪没有见过江寄月,却很淡然,直接把药交给她。
    江寄月端完药走回去,荀引鹤是伤在肩背,只能趴卧着,吃药并不方便,江寄月便一勺勺地喂给他。
    他们从前不是没有比现在更亲昵的时候,但都不如现在这般温馨,荀引鹤收敛了他的锋芒,乖顺地喝着江寄月喂过去的药,有时候被苦到了,睫毛会微微发颤,但不抗拒,像只很乖很乖的猫。
    奇怪了,在江寄月眼里,荀引鹤竟然也会有收起了爪牙,成为了如此无害又可爱的生物的一天,她自己对此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喂完了药,江寄月放了药碗问他:“可有糖渍梅子,让你换换味。”
    荀引鹤认真思考了会儿,道:“有的,你过来,我指给你看。”
    江寄月不明所以走过去,见荀引鹤要握她的手便也递了,却不想荀引鹤手上带力轻轻一拉,她的身子猝不及防往前跌去,勉强靠另只手撑着才没压住荀引鹤。
    她正要说他两句,荀引鹤的手却握住她的后脑勺压了下来,香苦的中药味盈满嘴,江寄月想说他实在太乱来,荀引鹤却抵得更深,到了末了,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道:“甜的。”
    江寄月的脸红了,嘟囔道:“老不正经的。”
    荀引鹤闷笑。
    江寄月推了推他:“你趴好,我看看呢,有没有扯到伤口,再发一次高热才有你受的。”
    荀引鹤便听话地趴好,又怕江寄月看了吓到或自责,道:“执行家法的那两个仆从是听令下手,因此别看伤口吓人,但其实只是些皮肉伤,没殃及骨头,略趴两天等肉长起来就好了。”
    江寄月看了后,却还是恹恹的。
    荀引鹤道:“再陪陪我罢,这段时间正是关键的时候,我恐怕不像从前那般自由地能去见你,趁着今夜还有时间,我们都说会儿话。”
    江寄月道:“你挨了这顿打还不够吗?”她以为荀引鹤付出的已经足够多了,再多她也不舍得了,道:“若实在艰难,要不还是算了。”
    荀引鹤严肃起来:“什么算了?你要跟我算了吗?”
    江寄月指指伤口:“真的不值得。”
    荀引鹤道:“卿卿,你是心疼我,所以才这样说的,对不对?”
    江寄月低了眼。
    荀引鹤叹了声,道:“卿卿,你看着我,我已经不是毛头小子了,我比你还大九岁,仕途也走到这个位置,冲动与我早已没了干系,我愿意这般做,必然是因为我觉得值得。你很好,你值得我这样付出。”
    江寄月的鼻头有些发酸,道:“我和沈知涯是青梅竹马,你是知道的。从前什么海誓山盟的话没有说过,有时候我嘴馋想吃串糖葫芦,却懒得下山,也是他干完活后又走了十几里地去镇上买回来,然后再趁着夜色给我送上来,走的满头是汗,却一点也不在意,眼睛亮亮地把糖葫芦递给我,看着我吃。他来回走了快五十里地,却连口水都没有喝,那时候我觉得嫁给他,我会很幸福,他也这样说,他说娶我会是他这辈子最高兴的事。”
    “可是最后他还是后悔了。”
    这样的伤害,不是说能忘就能忘的,江寄月吐出那口血后,吐掉的不仅是爱,还有爱人的能力,她变得多疑又不安,想要靠近暖源,却又害怕自己会被再次抛入黑暗中,被嫌弃,被质疑,被说得一文不值。
    她能察觉到荀引鹤已经在尽力给她安全感了,但是他们的日子太浅,感情也太浅,没有办法抚平沈知涯的背叛带来的深刻伤害,所以江寄月对于荀引鹤也觉得很抱歉。
    她知道???他喜欢的那个自己是过去的自己,那个完整的,拥有蓬勃生命力与数不清的爱的自己,而不是现在这个敏感又多疑,连爱与被爱都要迟疑的自己。
    一日两日还可,等日子长了久了,荀引鹤会不会感到失望与疲惫,甚至讨厌起她。
    因为是她把他喜欢的女孩杀死了。
    江寄月不知道,她只是没有办法自控地胡思乱想着。
    荀引鹤用手撑起自己,似乎是想坐起来,江寄月忙扶住他,荀引鹤却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让她撞进那包容的茶香与书卷香混合出的温柔中。
    荀引鹤道:“以后这些话我少说些,不给你压力了,你只要感受我做了什么就好了。卿卿,漂亮话谁都说,几次的小殷勤在巨大的回报面前不算什么,你要看的是在每次选择后,我都是为了什么。”
    江左杨没有出事前,沈知涯娶江寄月完全是高攀,不仅有如花美眷做嫁娘,还有江左杨的名声也不知能给他添多少砖加多少瓦,有这样的好处在前,沈知涯自然愿意走个五十里地买串糖葫芦。
    只可惜,江寄月一直没想明白这层,那时候的她,眼里没有名利,这世间所有的人都只是吃五谷杂粮的普通人而已,世家清流,贫民子弟,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在她眼里,沈知涯的爱也不该掺杂其他,因此最后他的背叛才会迅猛如疾风。
    荀引鹤道:“我告诉你这些日子我们不好相见,不是因为还有阻拦,所有的阻拦都已经被我摆平了,你只需等着陛下赐婚,安心做新娘子就好。”
    江寄月小声问道:“那是因为什么?”
    荀引鹤道:“你忘了,你还没有和离。”
    江寄月小小“呀”了声,道:“那我什么时候回去找沈知涯和离?”
    荀引鹤道:“你与他的关系素日在旁人眼里如何?”
    “不好……也不坏吧。”沈知涯很少带她见人,少有的借送解酒药时的露面也都是被匆匆赶走,江寄月有些泄气,“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在人前说我的,但至少昭昭来我家几次,没有看出什么来。”
    荀引鹤道:“既然如此,你又以什么样的借口与他和离?你与他和离后,我又要等多久,大家才不会把这两桩婚事联想在一起,说你是是嫌贫爱富?一年,还是五年?我等不及。”
    江寄月想了想,荀引鹤说的确实没有错,便是如今和离了,她搬走后独居,最是容易出是非的时候,她不能与荀引鹤有往来,否则很难不被人嚼舌根。
    可这是非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大家才会觉得她重新议亲也没问题了,江寄月也没数。
    江寄月道:“你主意多,你拿个主意。”
    荀引鹤道:“我的主意是,近几日回家关好门窗,看看书,画会子画,不必出门,等时机到了,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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