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荀老太太,一生荣华富贵,衣食无忧,无论去到那儿,都受人敬重,人生赢家也不过如此。
    可是她的夫君在她生下嫡子前,就已经有了庶长子,夫君掌控欲又强,她根本无从哭起,只能听母亲的话把孩子抱过来养着,等了两年寻了个法子去母留子。
    而就算是她的嫡子,生下来后就没喝过她一滴奶,才牙牙学语就被抱离身边,受着最严苛的教育。她每次回忆起那不及凳子高的小身影需要趴着桌子才能够到纸,却还要把笔绑在手上练字都要哭。
    可是夫君不能理解,还要说她妇人心软误事。
    她活这一辈子,好像什么都没缺过,可从没有夫君疼爱,儿子亲近,有的只有世俗规定的典范——所谓相敬如宾,所谓孝顺恭敬。
    但她到底熬过来了,因为还未出阁前,她就明白了婚姻是什么,但江寄月不明白,她还在期待天真的一世一双人,这样的性子在后宅里怎么能活下去?
    荀引鹤道:“娘亲所担心的无非就是纳妾之事,我这么多年都不近女色,没道理有了娘子后却管不住自己,妻妾之争,嫡庶之别,卿卿永远都不需要懂。”
    荀老太太冷笑道:“你可以不喜欢别的女人,难道你不需要为子嗣考虑了吗?”
    荀引鹤道:“卿卿还年轻,我们可以生。”
    荀老太太道:“她与沈知涯那两年,肚子可没有大过。”
    荀引鹤道:“娘放心,儿子不至于如此没用。”
    荀老太太道:“后宅的女人,除了子嗣外,最要紧的还是得有用。”
    荀引鹤道:“儿子也请娘教她如何管家,可是那些礼仪大可不必。”
    荀老太太道:“她日后宴客见人,若是礼仪出了纰漏,丢脸的是你,是整个荀家,到时她给你添许多的麻烦,你还能这样纵容她吗?年轻人总是这样,喜欢的时候千好万好,若不喜欢了,天真也就成了愚蠢。”
    荀引鹤眸光微闪道:“卿卿的礼仪没错过,她只是不像其他贵女般有那种,”他笑了笑,含着讥讽,“腰肢柔软的风情献媚,可儿子就是喜欢她的纯真自然。儿子觉得这三十年的审美也早已固定,除非脑子撞坏了,绝不会突然抛弃璞玉去捡顽石。”
    荀老太太道:“所以你觉得我教她这些,还都是我的错了。”
    荀引鹤道:“儿子并不是这个意思,毕竟娘做这些也是为了我们两人能长久,可是儿子希望娘也可以推己及人,娘应该知道,儿子最讨厌什么。”
    荀老太太彻底没话了。
    早在静文堂的事传过来后,荀老太太就猜到荀引鹤会怎样说服自己了,因为一个母亲最难以忘怀的就是孩子受的苦,荀引鹤只要提这个,就能永远捏住她的软肋。
    她不喜欢这样,可是又做不到不心疼荀引鹤。
    其实江寄月今天吃的苦头——不多,她甚至都还来不及吃——当年荀引鹤哪样没尝过?甚至因为荀老太爷对他给予厚望,那些苦更甚。
    她很想说,你吃得苦,你媳妇也该吃得。
    可是荀引鹤已经明言说了,他不喜欢。
    不喜欢那些规训,不喜欢压抑本性的假人,不喜欢一潭的死水。
    也罢了,往后他们相看两厌也罢,走散了也罢,至少江寄月说过她不后悔,荀引鹤这些日子笑得也比过去几年多得多了,她还管什么?
    不管了,随便他们吧。
    第86章
    从上房离开时还有些时辰, 荀引鹤沉吟了下,还是吩咐人把荀简贞叫来。
    荀家上下, 荀引鹤为了维持孝道的场面, 只与老太爷,老太太熟悉点,几个侄女平日里更是少有言语, 能特意去叫她,大约还是为了上午的事。
    荀简贞很清楚,也很平静。
    她不觉得荀引鹤能对她怎样, 大不了就是抄书禁闭, 这些对她来说都是不痛不痒的。
    或者说,这世上绝大多数事对于荀简贞来说, 都是不痛不痒的。
    荀简贞走进静文堂时,荀引鹤袍袖垂地, 正在看匾额上几个遒劲有力的字,她垂着眼行礼请安。
    荀引鹤的存在感极强, 即使低着头, 荀简贞也能察觉到他看过来的目光如有实质般压着她, 那种即使不发一言也能释放出来的压迫感让荀简贞心跳如擂鼓。
    他看过来的模样不像一个长辈看待晚辈, 或者直白点说, 荀简贞没有办法从他的目光里看到血脉亲情, 以及年长者对年幼者的宽容。
    虽然前者在荀府是奢侈, 但后者并不少见, 毕竟在这些傲慢的大人眼里,孩子总是愚蠢的, 所以他们即使偶尔犯了错, 也是可以理解的, 只要处罚能到位就好了。
    但荀引鹤的目光并非如此,那根本是刀贴肉的警告,告诫她下次不能再犯,可有这样目光的人,为何偏会选择放过她这次呢?荀简贞有些不明白。
    就在难捱的沉默中,荀引鹤的声音随着堂外的秋风起了,吹得荀简贞满身瑟瑟。
    他道:“你的那些事我并非不知道。”
    荀简贞的牙齿不可自控地上下打战着,可是荀引鹤这句话说得太过模棱两可,她有那么多事,不能确定他知晓的究竟是哪件,因此只能拼命忍耐下去,不让荀引鹤发现她兀自战栗。
    “你能隐藏至今,不是你做得有多好,而是我愿意放过你。”荀引鹤道,“可我的仁慈不是让你来目无尊长的。”
    荀简贞猛然抬头,她为‘目无尊长’四个字感到可笑,可是却怎么笑不出来,内心只有荒诞的空凉。
    荀引鹤却只是颔首,仿佛看不到她满目的嘲讽,而道:“可是你婶婶看重亲情,她不喜欢冷冰冰的家庭,有时候你可以带着你妹妹去陪陪她,不过记住,???既然有把柄在别人手里,千万记得收敛本心。”
    荀简贞觉得荒谬极了,盯着他看,那张温润的,充满书卷气的脸冰冰冷冷的,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事不关己的冷漠,他擦肩而过时,道:“若你做得好,我不是不可以让你去祖父面前侍疾。”
    荀简贞瞳孔陡然缩小,她转身不可置信地道:“二叔,你当真?”
    荀引鹄还能理解,毕竟那只是庶出的兄长,嫡庶总有别,即使从小一起长大,也有隔阂,做到冷眼相看虽然冷漠些,但也不是不能。
    可是荀老太爷毕竟是荀引鹤的亲生父亲。
    荀引鹤只道:“桐丹院有我的下属把守,如果他们从吃食香料摆设里察觉出一点药粉,你的娘亲和幼妹会因你死得很难看。”
    荀简贞被钉住了,她看着荀引鹤走进夜色中,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打了个寒噤,那冷意是从脚心漫灌到头顶,让她仿佛冻住了般。
    做完这些,荀引鹤若无其事地踏进桐丹院,他像个无名的剑客,虽以杀人为生,可每次归家前都会仔细擦去剑上的血,把剑藏在屋外的稻草堆里,脱下染血的衣裳,换上最平常不过的粗麻布衣,与每个农耕归家的夫君一样,和娘子抱怨田间劳作的辛苦。
    娘子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嫁给的是一个刀口舔血的剑客。
    江寄月正在看侍剑摆饭,回头看见荀引鹤,很意外,笑着迎了上去:“怎这样巧,刚摆饭呢你就回来了。”
    “今日无事就早些回来了。”荀引鹤亲亲她,“答应你的,要回来陪你用晚膳。”
    若之前被他威胁的皇后与荀简贞在此,定然会失神,那般冰冷无情的面庞原来也会有眉目含春,眷恋温柔的神色吗?
    简直判若两人。
    可江寄月就是剑客的娘子,她有幸接触过荀引鹤的真面目,但很快又被荀引鹤所蒙蔽欺骗,在她眼里,眼前的夫君才是她认识的夫君,才是她要嫁的男人。
    江寄月欢喜地拉着他一道入座用膳道:“我特地吩咐厨房做了你喜欢的菜,快吃吧。”
    荀引鹤眉目柔和:“好。”
    两人相对用完膳,但荀引鹤敏锐地发现江寄月话少了些,略微思忖,便知道她其实还是对静文堂的事心怀忐忑。
    江寄月又不蠢,她自然知道得罪金嬷嬷就是得罪皇后,会给他惹麻烦。
    可她仍旧那样做了,一来是因为她当真看不惯,二来除开荀引鹤确实说过会为江寄月兜底之类的话,但更多的是江寄月觉得荀引鹤能理解她。
    没办法,荀引鹤在她面前装得实在太好了。
    他们曾经有过那么深刻地交谈,荀引鹤在她面前剖析过他的内心,把那些无奈,坚持,屈从与不服都拿出来给她看过,因此江寄月总把他那点暴露出来的坏当作形势所迫而长出来的刃。
    她总觉得他骨子里还是个好人,所以才会说江左杨、陶都景是君子,才会说这个世道容不下君子,才会帮助徐纶平反。
    所以当她忐忑地说完那些事后,还是饱含希望地看向荀引鹤,道:“嬷嬷做得很过分,对吧?”
    荀引鹤微微眯眼,属下的汇报总是精简些,不似江寄月这个亲历者能说得这样完整,所以有些话,他并不知道,但他仍记得在江寄月面前捺下怒气,道:“她说得很过分。”
    江寄月说金嬷嬷做得过分,自然是体罚荀淑贞,但荀引鹤不在意荀淑贞怎样,只听得到金嬷嬷对江寄月的侮辱,也只在意这个,所以才会这样说。
    但这样细微的差别,江寄月没有注意到,毕竟在她看来,金嬷嬷后来不承认教育有问题,还老拿皇后来压她的言语确实也很恶心。
    不过无论如何,江寄月听到荀引鹤这样说,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道:“夫君,你终归还是站在我这儿的。”
    “你做得本没有错,我没道理向着外人,只是记得下次再有这样的事,让侍剑去,何必自己上阵,被误伤怎么办?”荀引鹤道,“大字不识一个,眼界短到离谱的老奴才一个,你与她辩论,有道理可以讲吗?不如动手。”
    江寄月道:“我也没想到她根本不想和我沟通啊,而且这样子事情就一下子闹很大了,皇后娘娘会很不高兴的吧。”
    荀引鹤睨她:“嘉和的亏还没有吃够?权贵都不讲道理,她们自有一套逻辑思路,你融不进去,也不必强行融,我不想让你为合群而变傻,而且皇后娘娘那边不用你担心,”他顿了顿,“金嬷嬷不会再来了。”
    江寄月道:“她为什么不来了?我总觉得她那个性子不像是能咽下气的人,还想了很久该怎么见到娘娘,和她解释呢,金嬷嬷回宫去肯定会说我很多坏话。”
    江寄月的思维是一下子很难扭过来的,因为江左杨就是这样跟她相处的,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父权压制,江左杨不喜欢那套,他们父女从来都是谁有理听谁的,要是江左杨错了,还能给她这个女儿道歉赔礼。
    所以江寄月的潜意识总以为有理走遍天下都不怕。
    但这不能怪江寄月,荀引鹤本人也很厌倦动不动就拿亲情权势绑架,什么‘我是你父亲,你得听我的’之类的话,他真的从小到大听得够多了,甚至那时候游学,除却香积山,江左杨能与他酣畅淋漓地辩上十天,其余人都是开个头就认了输。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的出身。文人自傲,最愿意写怀才不遇的诗文,所以看到伯乐,自诩千里马的他们势必要牢牢抓住机会。
    有时候他也很疑惑,这世上真的没有人能好好地交流的人了吗?
    还好,还有江寄月。
    她不光讲理,还愿意听他讲道理,不服会和一直与他分辨,但不是为了争吵,而是为了把道理辩明,她如果觉得错了就会道歉反思。
    是很纯粹的沟通交流,不夹杂任何奇怪的东西。
    所以荀引鹤也愿意保护她这个性子,他道:“嗯,因为我先去找娘娘替卿卿把该讲的道理讲了,她被说得羞愧至极,所以不想来了。”
    江寄月睁大了眼睛:“你已经去见过了皇后娘娘,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刚刚还不说,害得我又给你讲一遍。”
    荀引鹤道:“因为我知道的只是个短短的汇报,并不详细,如果早知道她还这样说你,我一定会好好反驳她。”
    应该是好好想办法折磨金嬷嬷。
    可是现在的效果大差不差了,他直捏事情的关键,不屑于料理小鱼小虾,把皇后狠威胁了一把,皇后因为金嬷嬷受气,无论如何都不会待见她了。
    一个失势的老嬷嬷在宫里的日子不会好过的。
    江寄月没有在金嬷嬷面前发泄出的情绪此时倒是倾泻出来了:“是吧,夫君你也觉得她说的话真的很过分,很没有逻辑。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我看书也是为了渊博知识,并不为卖弄,说那些,不过是觉得书到用时罢了,怎么在她嘴里倒成了那晃荡的半瓶子水了?”
    荀引鹤赞同地点头道:“确实很过分,不过世间万物,有人看山是山,有人看山不是山,每一个人看待事物的方式都会被他的人生阅历,脾气性格,看过的书,见过的人,所裹挟,总不能真正地公平与公正。她能这样说你,不是她本人是这个性子,就是身边的人是这个性子,因此造就了她的狭隘。你不用在意一个思维狭隘还不愿意改变的人的看法。”
    江寄月道:“被你这样一说,倒是莫名觉得她有些可怜可悲。”
    荀引鹤道:“一个奴才而已。”
    江寄月道:“对了,娘那你要不要去看看?早上的事后,她竟然没有把我叫过去训话。”
    荀引鹤刮她鼻子:“怎么,皮痒了,不被训话就不舒服?”
    江寄月捂着鼻子道:“才不是,就是担心娘会不会被我气到,毕竟她对我还是有那么点期盼的。”
    “她对你该有的期盼是学习如何打理庶务,而不是别的有的没得。”
    荀引鹤竟然这样评价那些礼仪课,江寄月瞪大了眼睛。
    荀引鹤道:“你放心,娘并未生气,她也说了,你的礼仪就很好,若真不想学,以后也不必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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