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记得荀引鹤与家中的孩子都不亲近,也记得荀引鹤年少时乐趣少得可怜,连暖炉里埋红薯的经历都没有,实在是无趣至极。
    他这样远地站着,也不知究竟是不喜欢孩子,还是只是单纯地不喜欢玩雪。
    毕竟江寄月也没见过玩雪还要撑伞的,她想到刚才她滚雪球时,荀引鹤还要追上来给她撑伞,总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江寄月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看她走近,荀引鹤的眉眼稍霁,但仍旧不动声色道:“怎么了?”
    你最好先解释一下怎么突然把我的雪人给摔了。
    江寄月指指忐忑的两姐妹,问他:“我们打算打雪仗,你要不要一起来?”
    打雪仗?和两个小孩?
    这在荀引鹤的世界里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事。
    他是被条框履规教养长大,被所谓的风雅熏陶着成长,在他看来,与雪相衬的玩乐,不外乎是湖心亭看雪,山寺踏雪寻梅,红泥小炉新醅酒这些,而绝不可能是打雪仗这种又失身份又失体统的活动。
    何况还是和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十三岁,他要怎么样才能不算欺负小孩?可若是处处克制,玩起来又如何能尽心?
    于是荀引鹤迟疑道:“我还是算了。”
    江寄月有些失望,但因为原本也没觉得荀引鹤会答应,于是那点失望转瞬即逝,道:“那我和她们玩去啦,你回去吧,站在这里太冷了。”
    说着还没等荀引鹤反应过来,又跑开了。
    可是我的雪人呢?荀引鹤握住伞柄,抿唇之余,那失落的神色更是明显了起来。
    撑着伞的文姨娘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与他行礼,荀引鹤的神色又一本正经起来,他略微颔首做了回礼后,便看着江寄月。
    她今日穿的是红色的袄裙,也是荀引鹤挑的。她穿上前荀引鹤便想过,江寄月肤色白,红色很衬她,如今看她跑在风雪之中,果然如同一株灿烂的红梅,是净白琉璃世界里最跳跃的生机颜色,真的很美。
    荀引鹤看着雪覆在她的黑发上,落在她的眼睫,把她的鼻头冻得通红,她还浑然不觉,抬手抓了片雪兀自笑开,荀引鹤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可是那瞬间,他也想跟着一起笑起来。
    偏偏空中‘咻’地飞来一个雪球,砸在江寄月的肩头,把眼前美好的画面打碎,荀引鹤一顿,看到远处站着捏了两个雪球的荀淑贞,眼里有些不快。
    文姨娘战战兢兢道:“三姑娘手里没分寸才打中了二奶奶,还望二爷不要介意。”
    江寄月大声道:“打雪仗就不应该客气,客气了还玩什么雪球,贞贞,接着来,以前哪样现在还哪样。”
    荀引鹤顿了顿,也只能道:“只是玩闹,不妨事。”
    绝然不提他有些烦躁,那个雪球就想打碎了他一个梦境,他亲近江寄月,得到江寄月,看着她对他笑,以为往后余生也将如此。
    可是那个雪球让一切戛然而止,原本像幅画一样供他欣赏的江寄月立时鲜活起来,展露得那面生动得荀引鹤从未见过。
    他看到江寄月抓起雪捏了两下就砸了回去,但雪没有捏紧,半空中便散了,飞落了一地,一起飞出去的还有江寄月快活的笑声。
    也不知道这事的笑点在哪里,荀引鹤看着一起弯腰笑得喘不过气的三个女孩,感觉有一个巨大的屏障罩在眼前,把他和江寄月分隔开来。
    他还看到江寄月被荀梦贞压在地上,荀梦贞抓起一把雪往她后衣领里塞进去,江寄月一边咯咯笑着,一边说好冷,一边给荀梦贞求饶。
    她脸上完全没有一个长辈向小辈求绕的尴尬,那些讨饶的话说得多一本正经,好像和一个十三岁的女孩交流也是一件需要认真对待的事。
    他看到江寄月滚过雪地,身上都沾了雪屑,却还是满不在乎地站了起来。
    荀引鹤紧紧握着伞柄,不再去想就在那短短的一刻钟里,他内心生出过几次给江寄月撑伞挡雪的冲动,几次想把江寄月从地上拉起来拍她身上沾的雪,又有几次想要把梦贞、淑贞两个姑娘拎起来,教训一顿,怎么能对长辈如此没大没小。
    每一次这样的想法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他便又能十分清晰地意识到他和江寄月有多遥远。
    他站在这里看着江寄月,但凡能感慨一句少年时光不再,等江寄月玩累了后,抱着她慢慢回忆起他曾经如何指挥玩伴取得一次一次打雪仗的胜利,荀引鹤都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童年,以致于他根本没办法理解这些快乐。
    荀引鹤只要想到回去的路上,江寄月与他叽叽喳喳说起这次打雪仗,无论她说得多愉快,他都只能干巴巴地回答‘是吗?’‘挺好’这样极显敷衍的语句,去败江寄月的兴致,他都害怕地想要逃开。
    江寄月不知道,即使是这些词,也都是他所能做的最好的回应,否则真要让他说,他最多只能说‘伞还是要撑的,别着凉了’,‘别总是捏雪人,要生冻疮’‘雪地滚来滚去多脏,记得洗澡’‘别跟孩子没大没小的’,煞风景极了。
    他永远都没有办法给江寄月这样的快乐,而能与江寄月相视一笑的那个人,也不必是他。
    荀引鹤都能想到江寄月那时的目光会有多失望,多沮丧,多郁闷。
    在那一刻,荀引鹤应当会恨江寄月有那么干净的目光,以致于可以把这些情绪显露无疑,让他无声地受着凌迟。
    荀引鹤可以装成君子,因为圣人书告诉了他君子是怎样的,可是他装不来童趣,一个满脑都是虚伪狠厉的人装童趣,只会笨拙地如东施效颦般,不伦不类。
    他终于有些撑不下去了,转身想离开,或许先回桐丹院去,给江寄月烧壶热茶,准备好点心,还能有法子把话题体面以及悄无声息地绕开。
    就在荀引鹤足尖轻转时,他听到一声:“荀引鹤!”
    脑后生风,他游刃有余地避开,一个雪球飞了过去,荀引鹤顿了下,想的却是,不该避的。
    那瞬间,他仿佛避过的不是一个雪球,而是能不暴露自己的怯懦又可以自然地融入江寄月世界的机会。
    他转过眼,却看到玩闹停了,失手把雪球扔过来的荀梦贞怯怯地看着他,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
    明明他还没有如何,就已经把孩子给吓得要哭了。
    荀引鹤的唇线僵着,向来游刃有余的伪装此时也被冰冻住般,在他的脸上纹丝不动。江寄月已经走过去安慰荀梦贞了,可大约荀引鹤素日积威太甚,效果并不好。
    能好吗?荀引雁离府的时候,荀梦贞也看到了,那些伤痕可怕得让荀梦贞一下子回忆起梨湘苑的噩梦,荀简贞板过她的身子,再三告诫:“看到了吗?往后出入桐丹院时,记住了,万万不能招惹二叔不高兴。”
    原本荀简贞已经再三强调过了,荀梦贞还只是似懂非懂,可是那刻,对荀引鹤的恐惧忌惮突然有了具象,荀梦贞想到他就是想到荀引雁脖子上青紫的瘀伤,荀引鹤下手肯定很重,几乎能要了荀引雁的命。
    而现在,这些恐惧就实实在在地压着荀梦贞,好像很快她的脖子上也会多出那样一块的青紫。
    江寄月实在哄不下荀梦贞了,也是奇怪,荀梦贞胆子再小近来也改变了许多,荀引鹤是她的亲二叔,怎么会怕他呢?难道如罚嘉和郡主抄书禁闭一样,也罚过荀梦贞?
    江寄月有些想不明白,但要安抚住荀梦贞,便只能伸出手去把荀引鹤拽过来,荀引鹤倒也顺从,就这样跟着过去了,倒是荀梦贞的目光又往下怯了几分。
    江寄月道:“你二叔哪有那么可怕?他平日了确实与你们大不亲近,可这不代表他是个不好亲近的人。你看,”江寄月从地上抓了把雪捏成了雪球,往荀引鹤的衣领塞去,“我这样他都不会生气。”
    雪球快碰到荀引鹤时,江寄月想到了他的性子,稍有踌躇,犹豫可能还是直接拿雪球打他一下比较好,荀引鹤却已经握住她的手,带着她把雪球塞进了衣领里。
    冰冷的刺激感瞬间蔓延开,荀引鹤的眉头微微一蹙,但他不动声色道:“嗯,不生气。”
    荀梦贞的神色中除了害怕外,终于有了些诧异,她呆呆地看着雪球消失的衣领,又抬头看荀引鹤,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荀引鹤。
    与每一次在荀老太太见到的那个高大沉默,却能三言两语就定夺她们生死的荀家家主不同,此时的荀引鹤神色和煦地像是换了个人,一个脾气很好的好人。
    荀引鹤道:“我不会生气的,你要不要接着陪你二婶玩,还是,”他看向江寄月,“你捏个小雪人给我,然后我们回去?”
    第93章
    荀梦贞是无论如何都玩不下去了, 只能草草结束,荀引鹤观江寄月的神色, 竟然无法辨别出她是否失落了。
    诚然, 单是看她的神色是毫无异样的,体贴地安慰荀梦贞,和荀淑贞话别, 从容地做完这些,又来牵荀引鹤的手,道:“我们院子里也有好多雪, 回去给你捏几个小的, 放在窗台上,好不好?”
    很自然, 很平静。
    但在玩闹得最开心处戛然而止,荀引鹤总觉得她该有些许扫兴, 而不该是如此毫无波澜的模样。
    荀引鹤思来想去很久,终于还是说出了口:“我可以陪你接着玩的。”
    “嗯?”江寄月原本低头走着路, 闻言诧异地看过来, 那一眼, 几乎让荀引鹤以为自己做了多么出格的事, 江寄月才会如此的惊讶, “你?”
    你?
    荀引鹤的神色暗了暗:“我。”???一顿, 又不大自在地道, “诚然我并不喜欢打雪仗, 可如果你想玩,还是可以陪陪你的。”
    江寄月笑了下, 道:“算了吧, 我可想不出你在雪地里捏雪球打人, 还被雪球打得狼狈闪躲的模样。”
    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直接回绝了。
    荀引鹤道:“我不陪你,往后你想玩了怎么办?”
    江寄月道:“还有二姑娘与三姑娘在啊。”
    荀引鹤道:“她们总要出嫁,只有我会一直陪着你。”
    江寄月道:“她们出嫁了也还有我们的孩子啊,等我们的孩子大了,还有孩子的孩子,不过兴许那时候我已经玩不动了,总有人能陪我玩的。”
    她总有自己志同道合的伙伴,所以也不必是荀引鹤。
    荀引鹤垂下了眼眸。
    江寄月道:“好啦,既然你不喜欢打雪仗,就不要勉强自己了。”
    荀引鹤嘴唇动了动,很想说句其实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不习惯,也不相称,各方面都是。
    “对了,”江寄月忽然转头看过来,“为了感谢你愿意陪我去祠堂看郗氏,还答应把她提前放出来,我给你准备了惊喜。”
    荀引鹤的心绪原本是低落的,但乍然听到惊喜二字,那心绪又不自觉地提了起来,心跳密集地如鼓点,他有些茫然:“惊喜?”
    “是啊,”江寄月道,“惊喜,你可以些微期待一下,但不要期待得太过,毕竟不怎么值钱。”
    江寄月说得有些害羞。
    荀引鹤迈出的步伐不自觉加大了些。
    桐丹院里,侍剑刚从正房里出来,看到他们并肩归来,忙退了出来,原本按照荀引鹤的规矩,主子不在,又没有吩咐,下属是不能随意进出正房的。
    荀引鹤不由向江寄月看去,江寄月推推他:“你先进。”
    荀引鹤便进去了。
    掀起帘时,先入眼的是一幅裱好的画,画的是香积山的云松,也不是香积山的云松。
    荀引鹤仍能辨出云松的形,只是它的气早变了,不再孤冷嶙峋,仿佛与天地对抗着,而是温柔的,沉稳的,内敛的,在它枝桠伸展开来荫蔽的下方,有星星点点的绿色,于是那苍黄色的岩壁也变得富有生机起来。
    荀引鹤顿了很久,转头看向江寄月,江寄月也打帘进来了,站在他身边道:“原先应过你的,你送我簪子,我也画一幅画回赠予你,只是之前我总没有想好该如何画。”
    荀引鹤说寓情于景,所以他未见过云松却能雕出木簪赠她,而对于江寄月来说,云松所寄托的感情太多太复杂,却每一缕都与荀引鹤无关,她很久都难以下笔,所以才一直拖到今日。
    荀引鹤找回了声音,直到现在,他终于可以笃定的说:“你画的是你眼里的我。”
    也不尽然。
    荀引鹤的为人对于江寄月来说,还是太矛盾,太复杂了。他伤害过她,但也是除开爹娘外,对她最好的人。他不是好人,但做过许多好事。
    江寄月在梳理对荀引鹤的感情时,总会想起沈知涯的质问,一个能想到用那样狠毒的手段去报复的人,心里到底还剩了多少纯良。
    这个问题,江寄月一直都没有想明白,可后来她选择了做糊涂人,因为人原本就是矛盾的。他有这面的好,也有那面的坏,许多文治武功的帝王也并不是个好人,但不能否认,在他们的残忍政治手段下,还给天下的是河清海晏。
    无论如何,至少后来,她在荀引鹤的庇护下活得很好,有时候她甚至还会想,如果没有遇上荀引鹤,沈知涯把她送给的是别人,她现在又会是怎样一个处境。
    所以最后她画了这样一株云松,而云松下,那星星点点的绿色是她心底里的保留,至于最后那些绿色是会长出花草来,还是因为云松的遮蔽见不了日光枯败死去,她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至少是有了绿色,是有了希望的。
    荀引鹤轻声问她:“卿卿,你现在是否不会后悔嫁给我了?”
    江寄月起初同意和他在一起,后来又愿意与他成亲,到底有多少出于对现实的屈服,两人心里都有数,只是都是聪明人,所以选择避开不谈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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