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后来江寄月怀了孕,他便时常会想起那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每一次,都觉得像是一种诅咒。
    荀引鹤后来想想,大约是他从前不信神佛,可是自打知道女人生孩子的风险与艰辛后,也终于开始信那些神神鬼鬼与因果轮回,信到了魔怔,与头几个月他被噩梦缠身时的状态并没有差别。
    尽管后来江寄月平安生产后,这些魔怔情绪都烟消云散了,但是当时,荀引鹤确实让人去法积寺点了盏长明灯,有百斤的灯油,住持听说是为夫人祈福用的,还劝过说夫人年纪小,受不起,点个三十斤的海灯便罢了。
    荀引鹤负手而立,道:“算上我的杀孽,确实要一百斤。”
    次日,郗家被查出企图谋反的罪状,牵连九族,尽数被抄入刑狱,一时之间上京哗然。
    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郗家这样的大族是高楼,塌了下来的随便一块砖瓦都能砸死一片人,许多人都惴惴不安。
    狱卒点灯,照出一片路来,引着荀引鹤去见蓬头垢面,再不复威严的郗家家主郗冰。
    在他身后,往常打马风流的郗家贵公子,名动上京的郗家贵女都像受惊的老鼠般抱团挤着,看到荀引鹤过来,想扑上来喊冤可又不敢——那天军队冲进来逮人时,郗冰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谋逆是假的,只是郗家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了。
    郗家若不死,世家就永远都不会倒。只是郗冰没有料想到荀引鹤这样恨,釜底抽薪,一招致命不说,还要九族都死。
    狱卒打开牢笼,要把郗冰提出去,但郗冰不动,望着荀引鹤:“没有必要了,这样说吧,都要死的人了,还有什么不能听的。”
    荀引鹤连眼皮都没掀:“江左杨的死,是你筹谋的。”
    郗冰笑:“替你老丈人报仇啊,嗯,是我做的。”他承认得很坦然,“几句流言而已,也没想过他真的会自裁,我们这样的人,谁不被天下人骂几句,也没有他这样受不住的。不过要知道他以后是你的老丈人,我也就不会搞他了。”
    郗冰针对江左杨的理由很简单,陶都景是清流的代表,结果弄出了个破变法害了大召,最后被千刀万剐,但这对于世家来说哪够,为了不让清流日后再崛起,郗冰非要痛打落水狗,所以挑上了很容易就能成为靶子的江左杨。
    他其实也没费神,动了动嘴脾气,那些地方豪绅就帮忙办妥了,杀个人都没这么利索过。
    荀引鹤看着郗冰无所谓的笑,又想到江寄月红红的眼眶,脸色有些阴沉,郗冰还道:“但我确实也没想到你会娶了他女儿,他拒过你的求婚,还把你骂了个狗血淋头,我当时看到那些书信,还觉得是在替你出恶气,哪里想到,你一点都不在意,真是贱啊。”
    他儿子听了,着急地叫:“父亲,你在说什么?”
    郗冰隔着栏杆,冷冷地看着荀引鹤,像是一种挑衅。
    在世家眼里,荀引鹤确实贱啊,出身世家,由世家抚养长大,反过来却插世家这样狠一刀,不是白眼狼又是什么?
    郗冰道:“等你死后,我看你有什么脸去见你的列祖列宗。”
    荀引鹤没回答他,仍旧负手站着,狱卒为了讨好他,问道:“相爷,小的进去管教管教他。”
    荀引鹤仍旧未动,那狱卒已经颠颠地进去了,原本在郗家面前蝼蚁一样的存在,如???今也敢揪住郗家家主给他两拳了,养尊处优的老爷被打得哭爹喊娘,一群人哭得哭,拉人的拉人,还有扬拳头的,被狱卒一吼又都颤颤地安静下来。
    荀引鹤一直冷眼看着,这时方道:“你放心,等你死后,我必然让人为你挫骨,去岳丈坟前扬了你的灰。”
    郗冰睁大了眼,被荀引鹤这话气的差点一口血喷出来,但再转眼,荀引鹤已经走了,狱卒忙提灯跟上,殷勤地照着路。
    郗家这个大案审了许久,其实郗家有没有谋逆,大家心里都有数,但也都不敢说,荀引鹤这把刀出鞘得快准狠,谁都不想被盯上。
    倒是有几个大胆的,还上了折子说荀家与郗家有姻亲关系,也该查查荀家。
    荀引鹤翻过折子,是几个愣头青,属于清流那一派,没看清楚局势,只觉得荀引鹤也是世家出身,趁此时候能踩一脚是一脚。他不以为意把折子扔了,自然有人为他辩护。
    ——郗家的大姑娘失踪一个月了,连公公和大伯的葬礼,大姑子的婚礼都没出席过,你还搁这姻亲呢?
    查‘清’事实后,郗家九族都被处了个斩立决,在菜市口处决,荀引鹤是监斩的,一切如当时陶都景受刑一样。
    他喝着茶,空气中到处是浓重的血腥气,血层层从台子上流下来,滴滴答答,沙石都红得发黑了,人头一个个码得齐整,成了人头观,各个死不瞑目,很壮观。
    就是在这时候,荀府急匆匆来人报,说江寄月要生了。
    江寄月的预产期不在今天,是提早了半个月发动的。
    荀引鹤匆忙之际,打翻了茶盏,把副监拎到主座上坐着,自己急匆匆地上了马车。
    马车里常年熏着香,他一进去,就知道自己身上血腥味重了,他沉着神色换上了备用的干净衣服,露出了串在手腕上的佛串。
    他方才监斩时,每落地一颗人头,他就拨一遍念珠。为江寄月祈福,不想老天爷把自己的杀孽算到江寄月的头上。
    可是她还是早产了。
    荀引鹤有时候也不明白,明明他的一切初衷都是好的,但每一次,真的是每一次,都必须鲜血淋满手,为什么非要如此呢?
    他系腰带的手都在抖。
    马车才停稳,他便跳了下来,往桐丹院跑去,同样浓重的血腥味让荀引鹤脸色煞白,明明方才还能冷静地看着人头落地,此时却忍不住恶心。
    他没给自己缓气的时间,径直冲进屋里,荀老太太拦都拦不住。
    屋里稳婆托着江寄月的上半身,喂她喝参汤,看到他进来,吓得手都晃了下,江寄月呛住了,荀引鹤忙接过江寄月,给她顺气。
    稳婆诺诺地站着,都说产房血气重,不吉利,男人是进不得的,可是看荀引鹤那样子,似乎半点忌讳都没有,稳婆嘴唇动了动,还是没劝出声。
    江寄月喝完了参汤,问他:“你怎么回来了,公务不要紧吗?”
    “不要紧。”荀引鹤的声音都在发紧,江寄月浑身都是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分不清究竟是疼的还是用力的,她脸色很白,唇上也没有血色,很憔悴,很憔悴。
    荀引鹤的大掌替她抹去额头上的汗,问稳婆:“夫人情况如何?”
    稳婆道:“夫人情况不错的。”
    荀引鹤提高了嗓音:“这也叫不错?”
    床尾放着的脸盆里都是血,当他没看见呢。
    江寄月一扯他的袖子,道:“稳婆说了,我是头胎,所以艰难点,但也在慢慢开指了,就是疼得慌,难熬些而已。”
    就是,而已。
    荀引鹤也不知道江寄月是怎么轻描淡写说出这两个词的,他抱着江寄月,轻声说对不起。
    江寄月不解:“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稳婆在旁道:“夫人身体底子不错,等开了指,会生得快的。女人生孩子就是这样的,哪个都很艰难,相爷还是让夫人好好躺着,攒点力气罢。”
    荀引鹤小心翼翼地把江寄月放下,坐在床边看着她。
    再过了半个时辰,江寄月就把孩子生出来,从小跑山跑惯的体格确实好,稳婆都说头胎能生得这样快,已经很好了。
    她边说,边把孩子身上的血擦干净,裹上准备好的包褥,给荀引鹤抱过去:“恭喜相爷,是小公子呢。”
    却见荀引鹤根本没有功夫理会这个,他弯下腰,在已经筋疲力尽昏睡过去的江寄月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又一下。
    稳婆抱着孩子退了出去。
    *
    江寄月这黑沉一觉,睡了差不多一天,等醒来时,荀引鹤还靠在床头,她迷蒙地问道:“孩子还没生出来吗?”
    荀引鹤回神,探过身来:“生了。炉上炖着鸽子粥,我让人端过来。”
    江寄月动了动,才发现她的手一直握在荀引鹤的掌心里,生产时是,生产完后仍是,江寄月道:“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长的是像你些,还是更像我些?”
    荀引鹤道:“我不知道。”
    江寄月道:“你不知道?我这睡了几个时辰了?”
    荀引鹤道:“差不多一天了。”
    江寄月更是惊讶:“都一天了,你还不知道平安是男孩还是女孩?你没去见过他吗?”
    荀引鹤道:“孩子有奶娘照顾,娘也看着,你总是不醒,我担心你,不敢离开你半步。”
    江寄月叹气,道:“我只是太累了,所以睡得久了些。”
    荀引鹤道:“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一直守在这儿。
    江寄月没说这话,只道:“让人端粥进来吧,我饿了。”
    粥是一直滚着备好的,很快就端上来了,荀引鹤扶着江寄月靠在枕头上,亲自端着粥喂给她吃,佛串从他的腕骨上垂了下来,江寄月盯着了,道:“我记得你不信这个,怎么戴上了?”
    她想了想,觉得便是现今,荀引鹤也是不信的,不然这佛串也不至于戴得有一下没一下的,连她都是头一次见。
    荀引鹤看了眼,道:“求个心安而已,戴上时却总在想,若是真有神佛,见我这般心不诚只为所求而拜它,恐怕更是要发怒,所以更不知道该戴还是不戴了。”
    江寄月道:“那就不戴了。”
    荀引鹤看她。
    江寄月道:“爹爹出事后,我求过多少次神佛,也没见它们出来过,反而是你,总在我身边。若世间真有神佛,对我而言,大约便是你这样了,所以,不戴就不戴吧。”
    荀引鹤怔愣愣的,任着江寄月替他脱下了这串佛珠,他才慢慢缓过神来,如释重负般一笑。
    荀引鹤斟酌道:“我总觉得你生产时受得苦,是我杀孽太多,连累了你,可那些事,我不得不去做,原本以为丁忧可以让我避开,好歹不是我主理,杀孽总少些,多给你点点长明灯补回来就是,但是陛下没有让我做,所以我也只能做了。”
    江寄月道:“你说的是郗家的事吗?他们不是因为谋反被抓了吗?你按例审他们,又怎么是连累我呢。”
    荀引鹤沉默了下,幸而那勺热粥刚刚喂过去,江寄月并没有注意到那阵浅浅的沉默,她道:“而且我平安生产了,说明你也没犯什么杀孽啊。好了,不要担心了,嗯?孩子都生好了,我不会再出事了,你也终于能睡个好觉了,是不是?”
    荀引鹤点点头。
    喂完粥,江寄月让奶娘把孩子抱了进来,孩子刚吃过奶了,在包褥里睡得很香甜,江寄月生疏地抱着他,他也没醒。
    江寄月‘哇’了声,道:“这竟然是我生出来的,我可真了不起!”
    荀引鹤听了这话,目光里不由地含了点笑意。
    江寄月又道:“我们平安真可爱啊。”
    荀引鹤这才舍得把目光从江寄月身上挪了一瞬给孩子,孩子已经比刚生下来时好很多了,但也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他皱眉,他和江寄月长得都挺好看的,怎么孩子偏偏这么丑。
    江寄月没等到荀引鹤地回答,便揪着他问:“让爹爹说一下,我们平安是不是真的很可爱啊?”
    荀引鹤不忍心打击江寄月,违心道:“嗯。”
    江寄月道:“像爹爹是不是?”
    荀引鹤忍不住了:“我大约是没那么丑的。”
    江寄月抬头看他。
    荀引鹤一脸无辜。
    江寄月质问他:“你怎么可以说平安丑?你做爹的怎么可以嫌孩儿丑?”
    荀引鹤道:“只是实话而已。”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你不能因为他是你的孩子,你就说瞎话。”
    江寄月瞪圆了眼看着荀引鹤,只觉这话听起来离谱得很,什么叫说瞎话?他荀引鹤倒是解释一下,孩子鼻子眼睛都那么像他,江寄月都能想出平安长得白白嫩嫩的时候有多可爱了,结果他居然是丑?
    平安丑的话,他这个爹又怎么说?
    但荀引鹤却觉得有些烦躁,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占有欲强到离谱,所以很多在意吃醋的点也都非常得怪异,属于那种旁人知道了都会说声有病的程度。
    他是当???真觉得平安长得不好看,江寄月非要说他好看就是在睁眼说瞎话,不仅如此,为了让别人承认,还非要说平安长得像他。
    在荀引鹤眼里,江寄月已经偏爱这个孩子,偏爱到没了理智的地步,可是在他的认知里,孩子从来不值得这样对待,世间里只有夫妻才该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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