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卫耳目何等敏锐,几乎是?同一时间,便将这消息送到了嬴政的案头。
    彼时董昌时、李淳、王越三位宰相,并其?余几位重?臣皆在御书?房议事, 嬴政殊无遮掩之心, 当即下令传召陆崇入宫觐见。
    陆崇年约二十六七,鼻直口方?, 腰杆挺直,遵从礼部郎官教授的礼节见过天子之后,便如一把缄默的长刀, 默不作声的在原地站定。
    宰相们眼观鼻鼻观心,更无人主?动做声。
    嬴政见到真人,再同记忆里的影像对照一下, 反倒笑了:“一别许久, 故人近来可好?”
    陆崇道:“天恩所在,诸事顺遂。”
    嬴政又?问:“你可知朕传召你回京, 是?想要做什?么?”
    陆崇并非强于口舌之人,性?情中自有?一般强硬傲气, 也正因如此,才能在只是?末流小官的时候,就敢把宰相子侄跟宗室子弟按住行刑这种狠事。
    若换个知情识趣、谙熟朝堂之事的人过来,必然知晓当今天子有?意千金买马骨,顺势附和吹捧几句,你好我好大家好,偏他不是?这种人。
    一句硬邦邦的“不知道”就要出口,那边侍中李淳便肃然了神?色,沉声打?断道:“你这蠢物,还不叩谢天恩?你以为当初是?谁将你右迁陇右道的?”
    他向上首的天子拱手示意道:“错非天子爱惜人才,走动关系将你右迁出京,董家那纨绔子岂能轻饶于你?!”
    陆崇心下暗动,虽不知说话的人是?谁,却也听得出其?中拳拳爱护之意,当即顺坡下驴,再次拜下,口称万岁。
    嬴政瞥了李淳一眼,倒不否认,吩咐陆崇起身,道:“本朝骑录军参事以三年为期,你还差了两年,此次回京,便将其?补上吧。”
    陆崇道:“是?!”
    嬴政又?问道:“若卿家再遇上宗室,亦或者勋贵子弟抗法?,还敢如从前一般秉公办理吗?”
    陆崇双目湛湛,铿锵有?力道:“非如此,何以对长安百姓?!”
    “很好,”嬴政赞道:“记得你今日说过的话,不要叫朕失望!”
    又?吩咐左右:“骑录军参事尽忠职守,不负国恩,着赏银千两,绢帛五十匹,赐金鱼符!”
    此话落地,别说陆崇,连几位宰相都不由得露出几分讶异。
    金鱼符……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佩戴啊!
    当今却将其?赐给了一个末流小官。
    这岂不是?明晃晃的在暗示,只要你干得好,日后保底就能官至三品?
    千两白银不值钱,绢帛五十匹不值钱,这金鱼符,才是?真正价值连城啊!
    陆崇也不曾想天子竟会如此破格赐下,着实一惊,继而马上推拒:“臣不过是?长安一小官,先?前行事,也不过恪尽职守而已?,实在担不起如此厚赐,受之有?愧,还请陛下收回所赐之物!”
    王越听着都有?点惋惜——那可是?金鱼符,天子赐下的三品准入证啊!
    此人却能不假思索便出言推拒,倒真是?有?些难得了。
    嬴政更欣慰于其?品性?,却还是?道:“朕既赐下,哪里有?再收回的道理?你若当真觉得受之有?愧,那就回去好好想一想,该做些什?么,才能问心无愧的佩戴它。”
    陆崇还要再说,嬴政却摆摆手:“好了,无需多?言,退下吧!”
    董昌时因为自家子侄不肖,当初与天子争夺优伶而闹出了这场风波,此时便只当自己是?个透明人,低垂着眼一言不发,李淳自觉方?才说的已?经够多?,此时也缄默不语。
    只有?王越摇着尾巴,娴熟的开始舔:“君明臣直,是?社稷之福,百姓之幸啊!”
    又?夸陆崇:“如此忠耿的臣下,也难怪陛下看重?,特特赐下金鱼符了!”
    嬴政矜持颔首。
    只有?空间里的皇帝们看透了一切。
    雾草,是?谁在画饼?
    好刺眼!
    ……
    出了御书?房,王越甩开董昌时与李淳,趾高气扬回中书?省去。
    李淳则与董昌时结伴而行,低声道:“你别怨我将你的功劳扣到陛下身上,陆崇此番回京,显然是?当今有?意千金买马骨,日后也必定要委以重?用,他出身武举,日后多?半也要凭借征战之事出头,你为宰相,不好与之过多?牵扯。”
    董昌时洒脱一笑:“我岂是?量小之人?你千万别小觑了我!”
    李淳也笑了起来。
    待到是?日当值结束,出宫返家之时,李淳却在必经之路上遇见了陆崇。
    他着常服圆领袍,衣袖收紧,英气勃勃,见了李淳,忙下马见礼:“今日御书?房内,多?谢令君为卑下周转,陆崇在此谢过!”
    李淳赶忙叫他起身:“些许喉舌功夫罢了,如何值得如此?你好生当差,尽忠职守,也算报答我了。”
    陆崇应了一声“自当如此”,又?道:“当日之事,我心知乃是?董公暗中襄助,不胜感激,然而时局若此,冒昧登门?,只怕会叫董公徒添烦恼,还请令君代为转达卑下感激之情!”
    李淳听到此处,才真是?有?些讶异了,继而回神?,道:“此事你既知道,也便罢了,只是?不要在外面提及了。当日之事,士先?也很懊悔,说若非董家子孙不肖,岂会闹出这种丑事?你不过秉公执法?,又?何罪之有??而此后你这无过之人却须得离京避难,更是?莫大讽刺……”
    就这桩旧事,他同样?心有?所感,难免多?说了几句,陆崇便只肃立一旁,默默听着。
    李淳见他身量挺拔,周身一股行伍间独有?的悍烈之气,同长安子弟久在酒色之中的颓丧迥然不同,着实喜欢,当下语重?心长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无论日后你走到了什?么位置,都不要忘记当初面对宗室和宰相子侄,都敢秉公执法?的自己啊!”
    陆崇正色拜道:“谨受教。”
    ……
    同李淳辞别之后,陆崇回到自己新近租赁的那座两进?府邸中去。
    将将进?门?,便见妻子身边的婢女焦急的等在门?口,见他回来,赶忙上前:“主?君,有?客人来了!”
    婢女将两手合围起来放在嘴边,小小声说:“宫里来的!”
    陆崇脚下一顿,继而猛地加快了步伐。
    等到了稍显简陋的正厅,便见一个年轻内侍正同妻子张氏寒暄,看他回来,含笑起身道:“陆军事回来了?”
    陆崇客气的应了一声,又?问:“中官来此,有?何贵干?”
    那内侍道:“奴婢是?代天子来此,给陆军事送东西的。”
    陆崇心下愈发奇怪:“我出宫之时,已?经将天子所赐诸物领了回来。”
    内侍道:“陆军事领回来的,是?天子所赐之物,奴婢送的,是?天子个人所赠。”
    张氏在旁,轻声道:“夫君,这位中官送了一份邢国公、领左骁卫将军苏湛苏将军的名帖过来。”
    陆崇自然听闻过那位赫赫有?名的北境战神?,并心向往之久矣,闻言当即心神?一震,头脑轰鸣:“这……”
    那内侍见状,彬彬有?礼道:“陛下说钱帛都是?身外之物,而陆军事只怕也并非贪慕官禄之人,恰逢邢国公在京师,便叫他登门?拜访,讨教一二吧,良才美玉相遇,或许两人都能颇有?收获。”
    陆崇下意识道:“陛下折煞我了,区区行伍之人,我岂敢同邢国公相提并论……”
    那内侍道:“陆军事不必妄自菲薄,人哪有?生而知之的呢。”
    又?正了神?色,说:“陛下还有?几句话带给你。”
    陆崇忙躬身道:“是?!”
    便见那内侍板着脸道:“当日将你右迁出京的是?吏部侍郎杨集,给杨集吹风的是?尚书?左仆射董昌时,这二人为保护你将你右迁回陇右道的行径很正义,知法?犯法?被朕责骂的时候,都跪在地上称罪,十分狼狈!”
    陆崇:“……”
    又?听那内侍继续道:“今日侍中李淳所说俱是?假话,朕当日只想报一箭之仇,并不曾有?回护之意,你满腔的感激之情,只管冲着董昌时去吧!”
    陆崇:“……”
    陆崇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一下,觉得自己现在也很狼狈。
    他眉毛动了动,咳嗽着应了声:“是?。”
    内侍觑了他一眼,道:“奴婢出宫之时,陛下着意吩咐,到陆家之后,若陆军事在家,最后一段话便不必说了,若不在,那他必然是?在侍中李淳归府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便将最后一段话说给他听。”
    陆崇:“……”
    那内侍道:“陛下说,当日董昌时连同杨集将你右迁出京,有?看轻天子心胸之过,今日你在御前,为维护董昌时故作不知旧时真相,事后私下找补,也亦如是?!如此大不敬之罪,非此后数十年如一日尽忠国朝、宽抚百姓不能抵,陆卿家以为如何?”
    陆崇心神?激荡,心悦诚服,当即拜道:“圣明天子当道,臣岂敢不从?!”
    ……
    号外,号外!
    曾经打?过天子和宰相子侄的那个骑录军参事,他回京了!
    天子不仅没有?因他昔日行径而怀恨在心,反而对他的秉公执法?大加褒赞,叫他官复原职,并当庭赐下金鱼袋,以此作为勉励!
    此事一出,很快便将此前冯家之事压了下去,尚在八品便得了三品入场券的骑曹军参事陆崇,瞬间声名鹊起!
    冯家累世公卿如何,出过一位皇太后又?如何,眼见着是?明日黄花了,而这位未及而立之年便可一窥来日坦荡仕途的陆军事,才真真是?炙手可热!
    陆崇那座长安权贵眼中简陋破败的二进?宅院,很快门?庭若市起来。
    陇右道出身前去攀扯关系的同僚,有?意在他身上押宝、大手笔送上豪宅美姬的阔商,甚至还有?愿意与他连宗,亦或者嫁女的名门?……
    要说半分心动都不曾有?,这肯定是?骗人的。
    只是?陆崇毕竟是?陆崇,区区八品的时候,就敢秉公执法?,刑杖宗室子和宰相子侄的陆崇!
    他将所思所想写下,张贴于门?前:“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我本就是?粗俗之人,所需求之物甚少,金玉富贵,哪里是?我这种人所能享用的?妻张氏,微贱之时而娶,今日蒙天子看重?,却弃置同甘共苦的妻子,这更不是?人该有?的作为啊。”
    然后闭门?谢客,并没有?接受任何一家勋贵亦或者高门?递上来的橄榄枝。
    李淳很赞赏他不为富贵所惑的自持与操守,私下里同董昌时感慨:“家国天下,正在彼辈啊!”
    董昌时也不免赞了一声:“的确是?个头脑清醒的后辈。”
    长安勋贵也好,天下豪商也罢,追捧陆崇的缘由何在?
    无非是?为了那只代表着三品门?票的金鱼符。
    但是?可别忘了——在陆崇登临三品之前,那只金鱼符,也就只是?一块死板的金子罢了!
    真正价值千金的,是?天子的看重?与赏识——而这一点,来自于陆崇自身的胆识与操守!
    倘若陆崇如今一朝得势,便开始广交朝臣,攀连权贵,那只金鱼符,只怕也就永无用武之地了。
    李淳看得透这一点,是?因为他身在局外,而陆崇这个局内之人,却能够摒弃名利富贵,才真真是?难得啊。
    什?么,你说看透这一点有?什?么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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