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是伶仃一人,也便罢了,可我还有孩子啊!”
    话已至此,隐瞒已经没有必要?,她?索性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和盘托出:“邬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回天无力了,即便翠翠夫妻俩鼎力支持,可他们又能支持多久?如今李峤尚且没有子嗣,也便罢了,待到年月久了,他渐得势,儿息众多,又怎么肯再去扶持一个?没人能支撑起门楣的邬家??!”
    九公主的言辞逐渐尖锐起来:“这些事?情别人不知道,二叔你难道还不知道吗?你是邬家?要?支撑起门楣的冢子,可是你扪心自问,你能比得过你大哥吗?!”
    邬二郎被这几句话所刺痛,原本惨白一片的脸上愈发凄然?,只是大仇当前?,却还是抓住了九公主话里话外透露出的讯息:“这么说,是有人向你许诺了更好的前?程,你才出手害死阿娘和文娘的?”
    九公主没有言语,算是默认了。
    邬二郎遂道:“是天子?”
    “不错。”
    九公主点?了点?头,眉宇间隐约透露出几分难堪的嘲弄来:“当初我母妃尚在时,我很瞧不上他,风水轮流转,如今却要?跪在他这个?杀母仇人面前?摇尾乞怜,乞求他给我一丝生路……”
    邬二郎先是下意识的接受了这个?答案——毕竟邬家?作为太上皇的心腹人家?,向来不得新帝青眼,可是很快,他便察觉到了几分诡异之处。
    一股怒火顺着心肺涌上喉头,他架住那孩子上前?几步,抬起一脚狠狠踢在了九公主肩头:“贱人!事?到如今,你还敢骗我!”
    九公主猝不及防,痛呼一声,摔倒在地?。
    抬头见邬二郎神色狰狞,面孔发青,当下又慌又怕:“我如何骗你了?!”
    邬二郎厉声道:“说!你到底是如何毒害我阿娘的?!”
    九公主见他神情失控,隐隐有癫狂之态,甚至于?连手里的匕首蹭破了儿子的颈间肌肤都没有发觉,愈发惊恐,如何敢有所迟疑?
    当下一五一十道:“文娘治家?,并不像母亲那样严谨,我只是让人在母亲吃的膳食里加了些东西而已,而在那之前?,母亲的身体其实就已经坏的差不多了!”
    邬二郎一惊:“先前?阿娘的身体不是已经大好了吗,如何又说身体其实已经坏的差不多了?”
    九公主嘴唇动?了动?,有些害怕会进一步触怒他,踌躇几瞬,终是再三?压低了声音,道:“来给母亲诊脉开药的几个?太医,都是天子的人,开的药并不对症,一味的温补调养,却不治病,最后母亲只是脸上看着还好,实际上身体早就千疮百孔了……”
    邬二郎问出了心内疑惑:“那几个?太医,不是太上皇的人吗?如何又成了新帝的人?”
    九公主神情中带着几分世事?无常的痛苦与唏嘘,戚然?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父皇已经逊位,朝臣都要?随之转向,更何况是几个?太医?”
    邬二郎为之默然?,倒也觉得她?这说法有些道理?,可是就在他将将要?有所信服的时候,脑海里忽然?间冒出了一个?毛骨悚然?的猜测来!
    月华凄冷,透过窗棂照进了室内。
    他打个?冷战,声音也随之颤抖起来,紧盯着她?道:“是天子传召你,亲自吩咐你去做这件事?的?”
    九公主被他看得有些胆寒,声音更轻:“是,是啊……”
    却听邬二郎道:“天子真?的能把从前?忠心于?太上皇的几个?太医,全?都拉拢过去吗?”
    九公主下意识道:“怎么不能?他连父皇的禁军统领都——”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像是被一把凭空出现的剪刀剪断了似的。
    九公主陡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她?因?此浑身颤抖,牙齿都不由得在口?中咯咯作响起来:“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父皇授意的?”
    “这岂不是说,”九公主战栗着流下两行泪来:“这岂不是说,我母妃的死,其实并非天子授意,而是父皇所为?”
    邬二郎原本满心震惊,见她?如此神情,却又隐隐觉得快意,不仅没有反驳,反倒顺势冷哼一声:“若非如此,太上皇又何必急于?下手剪除邬家?羽翼?公主,你的好父皇很清楚他在做什么,他剪除邬家?的势力,就是在防备着你呢!”
    九公主的世界瞬间天崩地?裂。
    她?是真?正?的金枝玉叶,父亲是当朝天子,母亲贵比皇后。
    从小?到大,她?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别说是宫里的姐妹们,即便是皇子,乃至于?东宫和太子妃,都需要?低三?下四的讨好她?。
    在她?心里,父亲一直都是一个?温暖的符号,在外人面前?高大威严,在她?面前?,却是慈爱温柔,同寻常人家?宠爱女儿的父亲并无任何分别。
    而父亲对于?母亲接近于?举世无双的宠爱,也让她?很小?的时候就下定主意,一定要?找一个?像父皇对待母妃那样来宠爱自己的男人!
    可是现在邬二郎却告诉她?,从前?二十多年所固有的认知其实是错的,父皇诚然?宠爱母妃,但他更爱权柄,为此,他甚至可以操纵他人,将母妃送上死路……
    还有自己。
    九公主跪坐在地?,失声痛哭。
    甚至顾不得这种行径可能会惹得门外的仆婢们注意了。
    邬翠翠回到此地?之后,深受天子和皇后羞辱,诚然?难堪,可她?其实已经避开当初太上皇狼狈退位、天子夫妇二人意气风发的那个?风头了。
    而她?,贵妃之女,从前?在宫中风头无二的九公主,才是天子与皇后最恨的人。
    九公主几乎不敢回想自己那段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
    母妃死了,父皇退位,她?数次为昔日的东宫夫妇所□□,甚至于?被皇后使唤,打着小?姑侍奉长嫂的名义给她?捧痰盂。
    这也就罢了,连带着她?的孩子也瞬间低人一等,新帝的皇子居然?堂而皇之的让她?的儿子趴在地?上当马骑,九公主也是一个?母亲啊,看见自己的亲生骨肉被人当成牛马驱使,真?是心都要?碎了……
    那段时间,她?大把大把的掉头发,成宿的难以成眠!
    这些事?情,父皇都是不知道的。
    她?以为父皇是不知道的。
    每每到了父皇面前?,她?都挤出一副笑脸来,知道他老人家?心内愁苦,所以更不肯叫他为自己忧心,即便父皇再三?问新帝有没有难为她?,她?也都笑吟吟的说没有,长兄待她?甚好,可是现在……
    如果父皇其实都知道。
    如果父皇打从一开始,就跟长兄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长久以来她?所蒙受的那些羞辱,还有她?的一双儿女所承受的痛苦,他其实只需要?说一句话,新帝夫妇就会有所收敛。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冷眼旁观,当一个?置身事?外、颐养天年的无权上皇。
    这个?残酷的真?相?,叫九公主几乎跌进了绝望的地?狱之中。
    来自陌生人的冷箭只会让人心生仇恨,但来自于?至亲的冷箭,却会让人在心生仇恨之前?,先一步痛心断肠!
    守在院外的仆婢们听见动?静,不由得匆忙前?来,隔着门问道:“公主,您怎么了?”
    邬二郎唇边溢出了一丝冷笑,却并没有再度威胁她?为之描补。
    因?为他知道,无需威胁,九公主就会自行替自己遮掩的。
    野心是男人与生俱来的催化剂,而女人却与男人不同,有时候,她?需要?一些剧烈的情绪推动?,才能走上那条路。
    譬如仇恨。
    果不其然?,九公主没有在人前?表露出任何异常:“我无事?,只是忽然?思念驸马,因?而伤怀……你们都退下吧!”
    侍从们为之迟疑,侍奉她?长大的乳母在外道:“公主,奴婢进去陪陪您吧?”
    九公主的声音略略柔和了几分:“嬷嬷,我真?的没事?,让我自己静一静。”
    众人这才退去。
    九公主转过脸去看向邬二郎。
    黑夜之中,她?眸子里绽着利刃一般锋锐的光:“如果你想为她?们报仇,现在就可以杀了我。我只有一个?请求,这件事?情与两个?孩子没有关系,且他们也是邬家?的骨肉,你不要?迁怒于?他们!”
    邬二郎却问她?:“事?到如今,公主仍然?决定继续站在天子和太上皇那边吗?”
    九公主默然?片刻,终于?黯然?道:“我没有办法。”
    她?低声道:“我在邬家?看不到希望,我只能站在他们那边。即便知道是他们联手害死了母妃,把我当成傻子戏耍,我又能怎么样?”
    “若我是孤身一人,那怎么都好,我可以求一时之快,但我有放不下的人,就注定我无法孤注一掷。”
    邬二郎听罢,亦是默然?,最后却将手中匕首收回,喘着粗气,颓然?的坐到了凳子上。
    “我带了药箱,你来给大郎包扎伤口?吧。”
    九公主怔然?道:“你,你不杀我,为母亲和文娘报仇吗?”
    邬二郎蜷缩在阴影里,心绪低迷,百般愁苦、万般无奈:“害死她?们的是太上皇,是天子,你只不过是他们手里的一把刀,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他痛苦的捂住头:“你死了,他们马上就会怀疑到邬家?,我也会死,大郎和英娘已经没了父亲,我的几个?孩子也已经没了母亲,难道真?的要?让邬家?所有孩子,都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吗?!”
    “要?报复,也该去找他们才对,跟你以命换命,太不值了!”
    九公主为之触动?,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讲,到了嘴边,却也觉得不足以抵消自己对邬家?所造成的伤害。
    最后,她?声音艰涩的说了句:“对不起,我实在是……”
    邬二郎痛苦的摆摆手:“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
    九公主以手撑地?,坐起身来,踉跄着到窗下去取了邬二郎带来的药箱,解开儿子的衣襟,深吸口?气,为他包扎伤口?,电光火石间,忽然?想到一事?,不由得停了手上动?作。
    “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同你说……”
    邬二郎木然?道:“什么?”
    九公主迟疑着道:“翠翠,跟太上皇走得很近,一直以来也很仇视天子,连带着李峤也隐隐有偏向太上皇之态,如果这其实是太上皇和天子联手做的一场戏……”
    邬二郎神色顿变。
    九公主看着他,慢慢将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李峤是世间少有的精明人,但他不是全?知全?能的,他对于?帝国顶层的架构不够了解,所以只能从翠翠口?中进行了解。”
    “如果,翠翠给了他完全?错误的反馈,他在这个?基础上做出重要?抉择的话,很可能会在关键时刻万劫不复的……”
    “现在李峤不是已经带兵出征了吗?”
    她?道:“如果天子与太上皇本就是双人一体的话,赶在外寇未清的时候对魏王动?兵,这本身就很奇怪,不是吗?”
    第131章
    九公主的话, 令邬二郎如?坠冰窟。
    诚然,作为邬家嫡支仅存的子嗣,他因为母亲从前举全家之力对?李峤进行资助有些不?满, 但?这埋怨其实也只存在于言语和内心之中,并没?有落实到实处。
    因为邬二郎很清楚,如?今邬家表面上的花团锦簇, 其实是?空中楼阁,而李峤虽然出身低微,门第清寒, 却是?支撑邬家这座堂皇大厦屹立不?倒的根基!
    若是?李峤出事了……
    首当其冲的便是?翠翠,其次必然是?邬家!
    想到此处,邬二郎再也坐不?住了,匆忙同九公主说了几句, 便循着来时的小径翻窗离开?。
    他本是?文弱书生, 今日当然也不?是?只身前来,另有一队忠心于邬家的扈从在外接应, 见他出来,正要发问,邬二郎却无心说, 匆忙上马,借着夜色离开?了这座山寺。
    此时城中已经是?宵禁时候,然而对?于真正出身高门的人来说, 区区宵禁又算得了什么??
    邬二郎有邬家这面金字招牌在, 又是?九公主的小叔,当然无人敢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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