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陷入寂静,半晌之后,郁棠才点了点头,淡淡道:
    “知道了,东西放那儿吧。”
    ……
    待到两个婢子完全退出寝殿,栗果才从外殿急匆匆地跑进来,“公主……”
    栗桃心急意慌地上前一步,接过话头道:“公主真的要去吗?您的身子才刚好些,万一此番……”
    她突然噤声,谨慎地给栗果使了个眼色,待到后者合上栏窗后才压低了声音继续道:
    “万一此番大殿下再如前几日那般作弄您,那该如何是好?况且团绒的皮毛早就埋了,难道还要再挖出来吗?不如咱们想个因由,暂且先回绝了大殿下的邀约吧。”
    郁棠摇了摇头,“他既专程派了人来传话,便容不得我不去,这珊瑚左右都是要赏的,何必还要白费那些拖延的功夫。更何况……”
    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垂首小口地饮了一勺碗中的药。
    更何况她不仅要保全栗果,也正需要一个恰当的机会,亲自在郁肃璋的面前演上一场戏。
    第3章 焚毁
    ◎果然是前世不曾见到的季路元◎
    夜色浓重,郁棠躺在床榻之中,细细回想着前世的种种。
    前世之时,虽说直至永安二十四年她才正式离宫出降,但那场让她最终走向弃子结局的赐婚却发生在永安二十一年的中秋宫宴上。只是那一年的隆冬,太后驾崩,国丧三载,因此这场厘降之礼才被推迟到了三年后。
    圣旨一旦下了便再难收回,眼下她当务之急,便是先要躲过与东宁世子的婚事。
    可虽说东宁王是乱臣贼子不假,然三年前的今日,这位曾经同皇帝一起打天下的郡王也只是浅浅地显出了些得意忘形的自大与倨傲,并未露出什么犯上作乱的迹象与野心。
    她虽为公主,却并不得当今天子的宠爱,若是在无任何实质性证据的前提下,贸贸然以‘东宁王勾结外蕃起兵造反’的由头求援于永安帝,达不成目的不说,保不齐还会弄巧成拙,得个谣诼重臣的罪名。
    直接控举东宁王这条路行不通,佯装病弱拖延赐婚,苟且留在宫中仍是一条死路。
    郁肃璋将在今载孟秋获封太子,这人对她的占有欲不若寻常,她现下之所以尚能自全,不过是因为郁肃璋还忌惮着继后辛氏与二皇子郁肃琰,行事略有收敛罢了。一旦他得了东宫之位,心下再无顾虑,届时,她便必定逃不过被郁肃璋囚在掌中亵|玩辱|弄的下场。
    与其对立的辛氏与郁肃琰又均非善类,与之结盟不亚于与虎谋皮,且不说自己是否有能力助郁肃琰登上太子之位,只要东宁王的手中一日握有兵权,那不论在永安帝或是辛氏眼中,她便都是那颗用以挟制东宁王的唯一可用的棋子。
    为今之计,她只有在中秋宫宴到来之前,先一步带着自己的人躲出宫去,待到太后永逝,嫁娶暂搁,她再顺时而动,或是谋求盟友,或者搜寻证据,以阻止那场悖逆之乱。
    ——而四个月后的中元祭祀,恰好能够为她提供一个离宫的契机。
    郁棠清楚记得,这一年的祭祀典礼上发生了一桩怪事。
    且说当日,文武百官自万顺华门入郊庙,永安帝亲登祭坛,郁肃璋与郁肃琰分立两侧,焚香敬拜之礼堪堪行过三巡,就见那祭坛旁侧摆放莲花灯的盛水圆柱之中,竟是蓦地凭空漂浮上来了一个密封的檀木匣。
    檀木匣中内置一盖有荆虹圣印的虎皮手翰,上书曰:
    二载宦合闽,月桂堂何有。
    圣君体皇极,胤子生别离。
    镇纸须金虎,西瞻少迟留。
    南纪非工部,祸福仍相悬。
    取其首字,得【二月圣胤,镇西南祸】。
    自去年开春,西南便频发天灾,此处居坤位,属土,依照五行相生相克之说,巽位之木可克之,而巽卦恰好对应二月春令。
    这手翰所述并无悖论,且确有部分之事已然应验,加之荆虹圣印无法作假,司天监便当即呈言,为保天下安泰,永安帝不妨依照手翰之说,派一位在二月出生的皇子前往西南,以彰镇守之效用。
    而在永安帝的三个皇子之中,只有二皇子郁肃琰生在二月。
    经此一事,郁肃琰奉旨西行,尽管不过两月便又设法归宫,但彼时郁肃璋已经被永安帝封了太子,郁肃琰虽为继后嫡生又颇得圣心,却就此与东宫储位失之交臂。
    郁棠从不信什么鬼神异象之说,事发之后,她曾趁着无人之际前去瞧过,那浮出檀木匣的圆柱边缘沾有一些亮晶晶的固渍,郁棠拈了一些轻轻研弄,那点固渍便黏黏糊糊地化在了她的指间。
    ——是一些凝固了的蜜糖糖浆。
    她当即了然,这檀木匣必然是郁肃璋提前固封放在圆柱里的,木匣一开始虽会沉在水底,可只要他在祭祀之日暗暗向内注入糖浆,匣子便会缓缓漂浮起来。
    ……
    回忆至此,郁棠敛下眉眼,无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郁肃璋的准备并未纰漏,三个皇子中确实只有郁肃琰对得上那手翰里的要求。
    可这人却忘了,她的诞辰较之郁肃琰只晚了一个月。
    这是目前于她而言的最佳良机,花纹相同的虎皮难寻,将其上的‘二’改为‘三’却要相对容易且不易被人察觉。
    只要她找机会将手翰上暗喻的人改成自己,到了那时,一旦木匣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启封,即便郁肃璋心有不甘欲要阻挠,但辛氏为了保她儿子的太子之位,也定然会出手帮她一把。
    这事从谋划到执行都需隐秘,绝不可被外人所知。
    尤其不能被郁肃璋的人察觉。
    半合的栏窗透进几缕凉风,吹的窗边烛火晃动。
    郁棠突然扬声喊了人。
    “栗桃。”
    她抬手撩开里层纱帐,“你明日去库房里随意挑选一副护手,花色与团绒的颜色相近便可。”
    栗桃原本还揉着眼睛满目困顿,冷不防听见她的话,一张脸登时忧虑地皱了起来。
    “公主这样做是否过于冒险了?万一被大殿下发现了端倪,那咱们……”
    “无妨,我有法子应对。”
    郁棠放松身体,向后靠在了软枕上。
    “还有,你再准备个精致的木匣,连着护手一并交给冬禧,旁的话不要多说,只告诉她将匣子保管好,五日后同我一起去见大殿下。”
    冬禧原本是郁璟仪身边伺候的丫头,极擅烹煮药膳,郁棠当年初出冷宫时常常梦魇,太医说她气血亏虚,郁璟仪便让冬禧留在了她宫里,变着法儿地给她进补。
    她前世便知郁肃璋必定在自己身边安了人,因此三智五猜地将伺候的奴才们筛了个遍,但凡存疑的都一律打发到了外殿去。
    如此至纤至悉,却是从未怀疑过冬禧。
    直至她出降那日,冬禧凑上前来告诉她不必忧虑,太子殿下不多时便会想个法子将她再次接回宫中,她这才知道,原来冬禧才是郁肃璋安插在她身边最大的眼线。
    栗桃应了一声,“奴婢都记下了,时候不早了,主子快安寝吧。”
    她上前细心地替郁棠掖了掖被角,临抽手时反被郁棠握住了手腕,于是又疑惑地问了一句,“主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郁棠看着栗桃鲜活的面容,脑子里浮现出前世她穿着公主的常服,视死如归地甩开自己拉着她的手时的哭泣模样,轻轻摇了摇头。
    “没什么,尚衣监过几日约摸着会派人来,你届时选些自己喜欢的料子,与嬷嬷和栗果一起添上几身春衣。”
    “公主还有闲心想着奴婢的衣裳呢?”栗桃满面愁容地叹了口气,“奴婢都恨不得自己变成公主的模样,代替您去赴约了。”
    她边说边替郁棠放下帷帐,“奴婢要是能替公主受这些罪就好了,奴婢不要新衣裳,只要公主健健康康的,哪怕奴婢……”
    “好了,不许再往下说了。”郁棠打断她,“栗桃,咱们都会好好活下去的。”
    她神色郑重,一句话似乎寻常的宽慰,又似是认真的起誓。
    “这次一定会的。”
    *
    五日很快过去,第六日的黄昏,郁棠如期带着冬禧应了约。
    已是春三月末,宫墙两侧的垂柳开始抽芽,本朝并不设男女大防,因此二人便顺着宫婢的指引,一路登上了南三所西边的柳庭苑。
    这苑阁三面环湖,四周以竹帘遮挡,阁中摆一火炉,炉中燃着雪炭,虽是临水而建,其间温度却比屋内还要高上一些。
    郁肃璋彼时已经入座,正颇为懒散地斜倚在软塌上饮酒,他今日只穿了一件浓绿的罩衫,玉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黑发半散,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不成体统的任情恣性。
    此刻瞧见郁棠,便撑着小臂半支起身来,挥开周围的婢子,如同逗弄玩宠似的冲着她招了招手,笑谑道:
    “阿棠,过来。”
    郁棠站在原地未动,她恭敬行礼,摈斥的视线扫过郁肃璋袒露的胸口,继而又落到栏凳右侧的男子身上。
    那是一个与周遭酒肉声色格格不入,且可以称得上赏心悦目的背影。银线镶边的扣带系着劲窄的腰,羊脂涅白的玉冠束着墨黑的发,骨节分明的手点在赤色的珊瑚上,一红一白交相映衬,抢眼的惹人注目。
    郁棠心下讶然,这人莫不是……
    灼灼月华浸染花窗,皎皎明月垂垂低绮,谪仙徐徐转过身来。
    ——果然是季路元。
    敛在袖中的右手蓦地颤了一下,唇角溘然生热,仿佛还能感觉到前世大雪长街,季路元落在自己唇边那滴滚烫的泪。
    郁棠一时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对着季路元露出个粲然的笑容来。
    莫名得了一笑的季世子似是一顿,却是转眼收敛了神色,拱手回了礼。
    他端着个恭而有教的架势,面上虽温煦醇和,姿态却疏离冷漠,仿佛二人之间并没有什么旁的情谊,仅仅只是个看着眼熟的点头之交。
    郁棠被他出人意料的冰冷态度惹得一愣,然还不待她细想,那厢的郁肃璋已经不悦地‘啧’了一声。
    “瞧什么呢?这是昨日才返回京中的镇北季世子。怎么,阿棠不记得了?”
    “记得的。”
    郁棠收回视线,转身从冬禧手中接过木匣,掀开匣盖,逊顺地呈在郁肃璋眼前。
    “护手我已经做好了,今番特地为大皇兄送来。”
    “做好了?呈上来看看。”郁肃璋顿时来了精神,囫囵起身离了软塌。
    他眼中带着些兴趣盎然的笑意,勾起的嘴角却在瞧见护手的那一刻倏地沉了下来。
    匣子里确实摆放着一副制作精巧的护手,只是使用的材料却并非是团绒的皮毛,且那护手正中还不知被何人染上了一大片墨汁,明晃晃地极为刺眼。
    郁肃璋沉下面色,“阿棠,你……”
    郁棠顺着他的视线探颈瞧了一眼,颇为诧异地‘啊’了一声,像是堪堪才发现似的,
    “这护手怎的……”
    她顿了顿,不悦地颦起了眉,随即回过头去,不轻不重地斥责冬禧道:
    “冬禧,你这丫头怎么回事?绿豆大的差事交给你也办不好。原本好好的一副护手,偏生被你染了墨汁,毁得不成样子,凭白惹得大皇兄晦气。”
    说罢不待郁肃璋反应,两步走到阁中火炉旁,执起护手触上火焰,就这么任由它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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