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画说着,蓦然好奇地看向她:“诶,姐姐,你猜猜,到最后会是哪家姑娘那么命好,做这武安侯夫人啊。”
    柳萋萋见她面露艳羡,抬手在她鼻梁上轻轻刮了刮,“是谁都好,左右不会是你我,那些世家贵族的事儿,离我们实在远了些,我只晓得你若再不将东西拿回去,小心受了罚。”
    秋画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她拿起桌上的锦盒,临到门前又转头看过来,迟疑半晌道:“姐姐,夫人折腾你的事儿,要不……你同二爷说说。”
    柳萋萋闻言怔了片刻,摇摇头,自嘲一笑道:“罢了,他不会信我的。”
    她很清楚,在沈韫玉眼里,她在沈家的日子过得再舒坦不过,只怕不消她说完,他便在心中认定她是在生事,反是让他多厌恶她几分。
    何况沈韫玉重孝,哪怕真的得知真相,怕也只会维护他母亲,她又何必自取其辱。
    秋画见她面露苦涩,微微启唇,却不知说什么,末了,只笑道:“昨日,姑娘赏了我些好吃的饴糖,我还留着呢,今儿忘了带来,明日姐姐来云曦苑,我再拿给姐姐吃。”
    “好。”柳萋萋点头道,“那你可得留好了,别等到明日,你一人都给偷吃光了。”
    “才不会呢。”
    秋画笑着推门而出,柳萋萋将她送到了院门口,看着她走远后,又去了另一个方向的沈府厨房,随便吃了些。
    再回竹韧居时,天色已暗,唯几个婢子住的倒座房和正屋书房还亮着灯。
    沈韫玉不喜人贴身伺候,故而院里的婢子做的都不过是些洒扫之类的活计,也不必守夜,早早便睡下了。
    初初住到东厢时,柳萋萋曾天真地以为,自己和她们是不一样的,可后来,她便清醒了。
    她和那些婢子没什么不同,甚至于更卑贱,沈老太太纵然对她好,可未必将她当个人看,在她眼里,她就像是庙里求的平安符,门上悬挂的桃木剑,至多不过是给沈韫玉挡灾避祸的玩意儿罢了。
    既是玩意儿,便不该有太多的奢望。
    柳萋萋只往正屋的方向瞥了一眼,便烧火洗漱,灌了汤婆子捂暖被窝后倒头睡下。
    毫不例外,是夜,她又做起了梦。
    只是这日的梦比先前更清晰一些,她似乎身处在一个屋舍里,屋外嘈杂混乱,伴随着尖叫和兵刃交接的声响,令人心惊肉跳。一个女子紧紧地抱着她,口中不住地喃喃,似乎在说什么“对不起……娘对不起你们……”
    柳萋萋醒来时,隐隐有天光自窗棂间透进来,她这夜虽未被吓醒,可枕上凉凉的,竟是被泪湿了。想起梦中的情形,不知为何,胸口滞闷难受得厉害。
    她也不清楚这是否是她幼时的记忆,因五岁前的事她统统记不得了,可纵然她阿娘去世得早,但她的声儿她还隐约有些印象,并不似梦中那般轻软婉约。
    柳萋萋揉了揉眼睛,哂笑了一下。
    梦罢了,当不得真。
    她利落地起身拾掇齐整,推开房门,习惯性往正屋的方向望了一眼。
    正屋房门紧闭,这个点,沈韫玉早已进宫赴朝会去了,刚开始来京城的头一年,她也曾循着他起身的时间准备伺候他穿衣梳洗,可沈韫玉并不愿意让她服侍,甚至她碰过的衣衫都丢在一旁,另挑一件新的来穿,她就只能傻愣愣地,窘迫又无措地站在一旁。到后来,纵然凌晨听见正屋的动静,她也只会裹紧被褥重新合拢双眼,学会不再惹他嫌了。
    因着昨日还未像赵氏禀明香材的支出,洗漱完,柳萋萋便往赵氏的院里去,然到了那厢才晓得赵氏出府办事去了,午后才能回来。
    柳萋萋闻言便转而去了云曦苑,沈明曦也才起身,见着她,颇有些愁眉苦脸,开口便同她抱怨。
    今日是教授制香的孙嬷嬷来的日子,沈明曦对制香实在没有天赋,孙嬷嬷又是严苛之人,几乎回回授课都在挑她错处,常让沈明曦焦头烂额,生怕孙嬷嬷事后同她母亲告状。
    “孙嬷嬷上回临走前,还留了作业给我,还说今日要考我上回她讲的东西,可我哪里还记得呀。”沈明曦拉住柳萋萋的衣袂,恳求道,“我晓得萋萋姐姐聪慧,关于制香的事儿只消听一遍就记住了,一会儿可得帮帮我。”
    为了让柳萋萋方便辨识和购买香材,打沈明曦开始学制香,赵氏也命她在一旁跟着听。故而沈明曦学的东西,柳萋萋都如数学了一遍。
    或是喜欢香事,纵然只是默默地听着看着,她学进去的也比沈明曦更多。
    见沈明曦一双潋滟的杏眸可怜兮兮地冲柳萋萋眨巴着,一旁秋画忍不住捂唇低笑,“柳姨娘便帮帮姑娘吧,若孙嬷嬷向夫人告了状,夫人只怕是要罚了姑娘的。”
    “我还能不答应嘛。”柳萋萋无奈道,“只我若没做好,姑娘可是不许怪我的。”
    “怎会呢,我就知姐姐最好了。”沈明曦面上愁云尽散,顿时兴高采烈起来。
    她与沈韫玉生得有几分像,都是绝佳的皮囊,一笑起来尤为明媚,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儿。
    看着眼前的沈明曦,柳萋萋不免有些感慨,想当初她才进沈家时,沈明曦还不过十岁,是她看着长大的,如今竟也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沈家人里,除了已过世的沈老太太,也就只有沈明曦和近日正在屋里养病的沈家大奶奶与她还算友善了。
    孙嬷嬷今日路上耽搁,来得有些晚,步履匆匆地入了云曦苑,却是丝毫没忘记要考校沈明曦的事。
    开头的几个问题倒还算简单,沈明曦勉强能过关,可后头几个问题,却是让她自己上手制香,见沈明曦看着一桌的香材干瞪眼,根本认不出来,柳萋萋只能装作无意般凑过来,悄悄提醒她。
    她自认动作并不明显,可偶一抬手,却见孙嬷嬷正蹙眉看着自己,她忙闭了嘴,将脑袋又垂下去了几分。
    沈明曦虽是做得磕磕绊绊,但也算是勉强完成了孙嬷嬷的测验,孙嬷嬷摇了摇头,面露失望,却没说什么,继续教授制香之事。
    一个时辰后,临到结束之时,孙嬷嬷倏然回过头,冲柳萋萋道:“你,过来。”
    柳萋萋懵了一瞬,才确定孙嬷嬷喊的是自己。她上前一步,就见孙嬷嬷指了指桌案上的香材道:“你随意挑选,依着我方才教的法子,试着制香看看。”
    她颇有些不明所以,可迟疑片刻,还是照做了。制香是大户人家才会去做的雅事,寻常百姓怕是连块香材都买不起,连平日里赵氏让她采购香材,都是嘱咐她买一点就够,省着点花。
    柳萋萋虽负责采买香材,也极爱香事,可压根没有机会亲自制香,故而不管孙嬷嬷此番是为着什么,机会难得,她都想牢牢抓住。
    她先去一旁的铜盆中净了手,抬首在桌案上看了一圈,才谨慎地选了一些香材,取适量倒入研钵中捣碎。待香材捣成粉末,混入炼蜜揉捏均匀后,再搓成小小的香丸。
    分明是头一回,可柳萋萋丝毫不觉紧张,全程一气呵成,不需她多加思考,手的动作比脑子更快,就像她天生就会制香一般。
    孙嬷嬷看着盘中的香品,轻轻捻起一颗,在鼻尖嗅了嗅,眸中闪过一丝诧异,然她只抬头深深看了柳萋萋一眼,并未评价什么,只侧身对沈明曦道了几句记得多练习的话,便提步离开了。
    柳萋萋几人望着她的背影面面相觑,少顷,才听秋画不解道:“孙嬷嬷方才这是什么意思,为何突然让柳姨娘来制香?”
    “还能是什么意思。”沈明曦不悦地嘟起嘴,“我瞧着孙嬷嬷分明是想羞辱我,让我亲眼瞧瞧我学得是有多差劲,连只在一旁听的萋萋姐姐都做得比我好。”
    “倒不一定。”柳萋萋道,“孙嬷嬷也未说什么,兴许是瞧见我方才偷偷提醒姑娘,才想借此让我出丑,给我个教训呢。”
    这话沈明曦可不同意,“萋萋姐姐分明做得很好,我方才可都瞧呆了,怎么看姐姐都不像头一回制香。你好容易做出来的东西,不如好生藏起来,指不定几个月后拿出来一熏烧,好闻得紧呢。”
    不待柳萋萋答话,沈明曦已兴冲冲拿了个瓷罐将香丸装进去,三人挖了土,合力将其埋在了院中的桃树下,等着一月后重见天日。
    在云曦苑又小坐了一会儿,吃了两颗秋画给的饴糖,柳萋萋想起要去赵氏那厢的事,匆匆与沈明曦道了别,往赵氏的院子而去。
    快走到院门口,便见孙嬷嬷自里头出来,想是来禀沈明曦的课业的。待她走远,柳萋萋才入了院子,命婢子往里通禀了一声。
    没一会儿,婢子出来,告诉她夫人在忙,要她在外头等着。
    柳萋萋顿时明了,乖乖在寒风中侯了一柱香的工夫,才听到赵氏召她进去。入了内间,柳萋萋便嗅见一股淡雅的江梅香,赵氏惬意地半倚在榻上,啜着茶水,好一会儿,才抬眸斜了她一眼。
    虽知赵氏向来不喜她,可不知怎的,柳萋萋觉得赵氏今日的眼神格外沉冷,刀子似的,恨不得在她身上捅上两下。
    柳萋萋也未多做揣度,兀自将昨日买香材的花费仔仔细细同赵氏说了。
    赵氏听罢,自喉中发出一声漫不经心的“嗯”,抬手拨弄着指甲,旋即像是自言自语般道:“今日这天儿比昨日冷了许多,也不知玉哥儿今早出去穿足了没有,千万别冻着。”
    立在赵氏身侧的钱嬷嬷登时接话道:“今早二爷出门,老奴倒是瞧见了,也没带大氅,穿得着实有些单薄。”
    听两人这一唱一和,柳萋萋蓦然生出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刻,便见赵氏忽而看向她,理所当然道:“我瞧你闲着也是闲着,不若往刑部衙门跑一趟,将你家二爷屋里的狐皮大氅给他送去吧。”
    这个时辰送衣……
    柳萋萋张嘴欲说什么,就听赵氏又道:“哦对了,府里剩下的马车方才送孙嬷嬷回去了,一会儿你怕是得自己走着去,当是不要紧吧。”
    听得此言,柳萋萋暗暗咬了咬下唇,哪里敢与赵氏作对,福身恭顺地道了声“是”,缓步退下了。
    她的感觉果然不错,却不知赵氏缘何恼怒她,难不成是因着孙嬷嬷令她上手制香之事?可让她跟着一道学,本也是赵氏授意,按理不应该。
    左右想不通,柳萋萋也不费这个功夫,离沈韫玉下值已不剩多少时辰了,她需得抓紧。
    回竹韧居取了大氅,柳萋萋匆匆往后厨的方向去。赵氏不给她马车坐,想借此折腾她,但她也不会真的傻到徒步过去。
    从沈府到刑部衙门的路可不短。
    赶到后厨,倒是时候,来府里送柴禾的小哥正要回去,柳萋萋便求他捎自己一程。虽竹韧居那几个婢子与她不对付,可府中其他下人,与她相处得倒还算融洽,都是为主子做事的人,没得互相为难看低。
    送柴禾的张家小哥也是个爽利人,与她打过几回照面,也算认识,欣然答应,用骡拉的小板车将她送到了刑部衙门附近。
    然紧赶慢赶,柳萋萋到底还是没赶上,待到了刑部门口,同守门的一问,才知沈韫玉在一刻钟前便已离开了。
    赵氏让她徒步过来,就是晓得她赶不上,如今倒还真称了她的意。
    回去可不像来时那样有车可搭,柳萋萋长长吐出一口气,只得抱着大氅慢悠悠往回走。
    华灯初上,天色渐晚,暮色侵吞了黄昏,四下逐渐暗了下来。
    行人脚步渐快,都纷纷奔家而去,路面上愈发空旷静谧了。街巷屋舍间飘出袅袅炊烟,时而夹杂着孩童的笑声,红彤彤的窗花对联已挂在了门扇之上,年味愈浓。
    夜越深便越发冷得厉害,柳萋萋缩了缩脖颈,冻僵的右腿在行动间愈发疼痛难忍。
    她这腿疾是老毛病,未嫁前便落下了,当初祖父母年迈多病不能劳作,叔父一家又置之不理,为了多赚些钱银补贴家用,她常在严冬冒险进山采药卖给药铺。有一回遇暴雪困在山中不仅冻伤了腿,还遇了狼,险些没了性命。
    那回,救了她的人便是沈韫玉。
    想起这桩陈年往事,柳萋萋面露怅惘,不由得慢了步子,须臾,只觉面上一凉,抬首看去,便见雪花纷纷扬扬而落。
    下了雪,这路便更不好走了,柳萋萋忍着腿上的疼痛只得加快脚步。可没半柱香的工夫,这雪愈发下得猖狂,鹅毛似的密密地落下来,几乎遮挡了前路。
    她也不知行了多久,寒风裹挟着雪片拼命往衣缝里钻,因着不舍得花钱做新的,她身上是件穿了好些年的旧棉衣,抗不住冻。柳萋萋实在冷得受不住,只得将手中的狐裘往身上一披,可即便如此,一张脸仍是快冻紫了。
    她正欲寻个地方暂避风雪,却听一阵马驰和车辙滚动声在空无一人的路面上响起。
    折身看去,便见一辆马车骤然从漫天飞雪间闯了出来,直直向她撞来。
    柳萋萋一时吓呆了,行车的马夫同样面露慌张,似乎才注意到路上有个人,他忙拽紧缰绳,猝然将马头一扭。
    眼看着那马车与她擦身而过,不受控地往一旁撞去,柳萋萋不禁腿一软,直直跌坐在了雪地之上。
    第4章
    在撞到路边的柳树前,车夫拼命勒止了失控的马匹,将整个马车停了下来。
    惊魂未定的柳萋萋勉强自雪地里爬起,便见车夫掀开车帘,同里头人说了什么。
    她拍了拍沾在身上的雪,也未理会,正欲离开,车上下来个人,竟直直向她走来。
    柳萋萋双眉微颦,心忖莫不是遇上不讲理的要同她算账,忐忑之际,却见那人立在她身前,冲她鞠了一礼,歉意道:“方才对不住姑娘,这雪夜看不真切,我家车夫险些撞着姑娘,我向姑娘赔个不是。不知姑娘可有哪里受伤,要不去医馆瞧瞧?”
    此人四十有余,面容和蔼,但衣着却还算富庶,看他这举止言行,大抵是哪个大户人家的管事。
    “不必了。”柳萋萋摇头道,“不过是个意外,何况我也并未受伤,这便告辞了。”
    “姑娘等等。”
    见她要走,那管事忙喊住她,“不知姑娘住在何处,这么大的雪,行路不便,不如我们捎姑娘一程。”
    这柳萋萋倒是乐意,若是找不到避雪的地方,再在外头待上一会儿,她就算不冻死,也该去了半条命。
    可……
    她犹疑地往马车的方向望了一眼,那管事登时领会道:“姑娘放心,这也是我家主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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