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眼便看出了眼前此人身着官服不一般,袖口的暗纹繁复精巧,是大越京畿官员所特有,他以为是黎观月带到江南的心腹,虽然心里不爽,还是按捺住情绪,规规矩矩道:
    “我为长公主殿下……旧友,现正随殿下居住在郡守府邸,府中烦闷,便出来闲逛一二。”
    季延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对面那人饱含怒气的声音响起:“旧友?你与殿下何时相识?随殿下一同住在郡守府邸……你也配?!”
    这是什么话?!
    饶是季延心大,也被这话里掩饰不住的嫉妒和怨怼惹得怒了,他上下扫了一眼这个奇怪的人,皱起了眉道:
    “我们自幼相识,长公主殿下特许我住在郡守府中,殿下亲口承诺让我与其比邻而居,此等殊荣,我怎么就不配了?”
    他自顾自地忽略了黎观月让他住在自己院子旁,是为了时时监视他的行为,以防他这个“乌秦少将军”背地里搞什么小动作……
    反正他只当黎观月是不排斥他!
    这下换宋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最恨的就是前世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黎观月与这人有了那么深厚的交情,甚至到了季延干出抢走她的尸首的这种事,他没能守住她,连祭拜都无能为力,往后十余年间,多少痛悔都只能对着空空的衣冠冢诉说。
    在他所没注意的地方,黎观月与一个男人有这样深重的纠葛,他能奔马千里只为不让她葬在这片土地上,能顶住千般压力独占她的尸首,能因为“这也是她的江山”就孤军出兵……
    一个男人能为女子做到这种地步,难道只是由于曾经父辈开过的一个婚约玩笑?荒谬!
    他们之间除了那桩玩闹一般的婚约,还经历过什么?还承诺过什么?为什么他半点都不知道?!
    只要一想到黎观月有一段过往并不被其他人知晓,是独属于她与季延的,宋栖就嫉妒地直发抖——可那时候黎观月已经死了,他每日自虐般翻来覆去地回想着所有,誓要从平日的蛛丝马迹中想起些端倪,可都是无用功。
    他永远都没有机会去问她了,连同他那卑劣的、低贱的、小心翼翼的爱,黎观月的死把它们一并带到了地下长眠——而他连摘取一株花枝放在她坟前的机会都没有。
    往事一层一层翻滚在心头,看着眼前的季延,宋栖的心里隐秘地滋生了一股恶意……
    如果……如果这个人从来不存在,这一世他已经重生了,他知错了,绝不会再犯以前的错误,他一定能将所有心思藏好,事事恭顺,那观月与他的结局便能改变……大着胆子多想一点,若是他能代替季延的位置,会不会、会不会……
    宋栖眼眸深处亮了亮,种种念头如同藤蔓疯长,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因自己刚才的美好设想而激动得战栗。
    可只一瞬间对上季延黑沉沉的眼眸,他才后知后觉眼前这人身份不简单——乌秦的少将军,他还动不了他!
    强压下心里的愤恨,宋栖定定地看着他,低声开口警告:“殿下身份矜贵,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什么目的……”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可两人都知道其中的意味。
    到这时,季延算是看出来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一定与观月关系匪浅,看他听了自己受黎观月所邀而一副嫉恨难捱的模样,怕不是也如自己一样,对观月存着什么旖旎的心思……
    哈——
    摆出一副正夫的姿态是在干什么?他这个正儿八经的未婚夫婿都没什么表示呢!
    季延心中冷笑,面上却笑眯眯,显得纯良极了:“大人说‘我的身份’,嗐,我的身份有些拿不出台面的……就是那些身居高位的女子们常在身边养着的,嗯……你们大越是叫男宠吗?对,就是这样。”
    宋栖脸上的表情狠狠扭曲了一下,他心口一堵,几乎要硬生生憋出一口血来,瞪大眼睛死死看着季延,对方却不管自己的话对宋栖造成多大冲击,笑呵呵地补充道:“否则殿下为何要将我一个乌秦人士时时带在身边呢?这不,连前来江南都让我陪着……”
    如果不是知道前世黎观月从生到死都没有过什么“男宠”,这人前世这时候也没有出现在黎观月身边,宋栖就要真的被季延的话,不过饶是他攥紧拳头逼自己冷静,也还是被气红了眼——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上前一步就拽住了季延的衣领,恨不得将这满口胡言乱语的人杀了才好……季延站在原地任由着他动作,不顾领口被揪皱,顶着宋栖怒恨的眼神,他挑眉笑了,悠悠道:
    “这位大人,我可是公主的人……你今日若敢动手,明日殿下便会知道所有,你敢闹到殿下面前吗?”
    他脸上还带着笑,眼神凉薄,宋栖嫉妒他这幅气定神闲的样子,好像笃定了黎观月会向着他——可是宋栖明白,这一世自己确实是不敢与他在黎观月面前争什么的……
    他气息不稳,拽着季延的衣领却什么也做不了,眼神发狠地瞪着季延半晌,才一点一点放开了衣料,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勉强让神色没那么狼狈,他咬着牙,扯出的笑却比哭都难看,道:
    “今日是我失态了。”
    他重生的时机太不巧了,黎观月对他极度不信任、自己的权势还不似前世那般大,处处受尽制约……阴沉着脸,宋栖一甩袖子,深深看了一眼季延,转身离开了。
    季延抱着双臂眯着眼看他的身影,挑了挑眉。
    他可不是什么男宠,他是黎观月未来的夫婿!
    夫!婿!
    要三书六聘、洞房花烛的那种夫婿!
    季延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心想,这人一看就是对观月爱而不得,刚才一听自己就住在观月院子旁,就嫉妒得发狠,啧啧,恨不得给自己一刀,那尖酸刻薄的模样真是小家子气!
    幸好自己来大越之前就早有准备,还潜入皇宫旁观、琢磨了许多后宫宅斗的大小事,对付起这种人来简直是游刃有余……
    他眼神中充满了对自己刚才表现的满意,转身脚步轻快地往郡守府邸内走去,径直来到黎观月屋前,看见里面还点着灯,深吸一口气,不顾门外侍卫震惊的眼神,高声呼喊道:
    “殿下!殿下!方才我受了一人的欺辱,求殿下为我做主——”
    ……
    自从那日南瑜到了京畿进了应府,知道黎观月大概是已经怀疑了她的身份,索性也不再遮掩,大大方方跟在应娄身后,不几天,满京畿就都知道了应大人身边那个女子是神医谷出身,医术高超,为江南疫病治理出了大力。
    黎重岩听赵禄夸着南瑜,怀疑地搁下手中的笔,皱着眉问:“江南疫病……那位南姑娘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吗?我怎么见阿姐的奏折上写是查明了源头后才抑制住的。”
    应娄正好推门而入,将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他笑着道:“陛下有所不知,南瑜可是神医谷百年难遇的天才,区区疫病在她手下当然不值一提,她深入灾民之间救治,长公主自然不知……当然了,其它医者官员也是出了不少力的。”
    见他来了,黎重岩面上一喜,放下折子,站起身来惊喜道:“少傅,你都安排好了吗?”
    应娄笑着俯身:“自然是安排妥当了,只是……”他说着,神色间略过一丝犹豫:“陛下您前往江南的决定太突然,长公主殿下她还不知情……”
    黎重岩闻言一愣,随即满不在乎道:“朕是去迎接阿姐——赞扬她一力控制住了疫病,又不是干什么闲事。”看应娄还迟疑着要说什么,他又不耐烦地补充道:“再说了,朕是皇帝,这点小决定还是能做的。”
    听到他都这么说了,应娄微微一笑,就像之前无数次赞同黎重岩那样点点头,温润的声线响起:“臣自然知道,是臣多嘴了。”
    这可是皇帝亲口说的话,如果被他的阿姐驳回……真想看看到时这姐弟俩是什么表情。
    两人出了宫,应娄担心皇帝的安危,安排了许多马车、兵卒和依仗,浩浩荡荡的摆开在宫门外,猎猎作响的旗帜彰显着皇家威仪,沿街百姓纷纷探头。
    黎重岩向自己的马车走去,远远地就看见一道身影站在一边等待着,等他走近一看,是位素衣兰衫,半遮面纱,眉眼极为清丽的女子。
    还不等黎重岩疑惑,跟在他身侧的应娄就连忙上前解释:“陛下,这就是南瑜,臣的……义妹。”
    边说着,应娄边轻推着南瑜,要她上前去,黎重岩见是应娄的人也没在意,瞥了眼她,随口问:“你这脸怎么遮着?”
    “回陛下,民女……脸上有伤,恐惊扰圣颜,是以戴着面纱。”南瑜盈盈一拜,不卑不亢地答,只是在答话时好像有所顾虑,犹豫了一瞬。
    应娄从身后抚住她的肩头,含着淡淡笑意的声音响起:“南瑜她不懂事,遭了长公主殿下的罚,是她该受着的,劳烦陛下过问了。”
    他的指节轻轻摩挲着,恰好这时一阵微风拂过,面纱掉落,南瑜脸上的伤疤露了出来,看着比前几日更严重了,狰狞又张扬,南瑜惊呼一声,半捂着脸就要转头。
    听见与黎观月有关,刚才还漫不经心的黎重岩顿时来了兴趣,他看向南瑜的脸,眼神落在南瑜的伤疤上,瞬间被其惊了一下——
    他皱起眉头,带着些惊愕道:“这、这是阿姐罚的?”
    南瑜抬眼看了他一眼,躲躲闪闪地垂下了眼眸,什么都没说,却不言而喻。
    黎重岩拧起了眉道:“不可能啊……阿姐不会下这么狠的手,她从不这样的。你、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惹她震怒的事?”
    他的眼神凌厉起来,南瑜抿抿唇,哑着声音道:“陛下明鉴,民女只是嘴一时快了,劝谏时又恰逢长公主殿下心情不悦时,才……”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眼眶泛红,声音哽咽:“民女粗鄙,自幼在世外长大,不懂这些便被如此罚了,还不知会不会破相,日后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委屈的紧,话中的忍悲含屈、楚楚可怜都是自己真实的情感,这么一番话听下来,黎重岩眉宇间都泛起了为难迷茫的神色。
    “好了,别多嘴了!”应娄皱着眉呵斥南瑜:“哭哭啼啼什么样子?!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你哪里来的胆子在陛下面前叫起冤来了?”
    “长公主殿下与陛下姐弟手足情深,殿下怎样罚你,便是陛下要怎样罚你,旁的人从没有像你这样来告状的,真是平日里太骄纵你了,连好歹都不知了!”应娄厉声斥责道,满脸寒霜,扣着南瑜的肩膀就要她跪下谢罪。
    黎重岩听见他最后一句呵斥,心头一跳,抬眼瞥向自己的少傅,没说话。
    他静静地看着南瑜满眼含泪地跪下叩头谢罪,摆了摆手让她起来了,端详着她嘴角处的伤疤,黎重岩静了半瞬,犹豫着开口:“阿姐她……从前也这么罚过别人吗?”
    应娄讶异,随即反应过来,摇了摇头,黎重岩长睫一闪:“没有吗?”
    “不,陛下,是臣不知。”应娄微微俯身行礼,斟酌着话语:“长公主殿下一贯奉行面对不同之人,该用不同之法……是以臣并不知道殿下还曾罚过哪些人。”
    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黎重岩摆了摆手,让他带着南瑜可以走了,在南瑜起身时,他面色复杂地看着她的伤疤,叫住了应娄:“少傅……让赵禄拿些上好的药吧。”
    应娄一愣,随即急忙行礼:“谢陛下赐药。”
    神色不明地看了南瑜一眼,黎重岩没说话,撩起帘子进入了马车。
    赵禄跑前跑后将药送至应娄手中后,回到了黎重岩身边服侍,龙脑香在金兽香炉中缭袅,丝丝缕缕淡烟使得少年天子的面容模糊了几分,更显得他神色不明。
    良久,马车中都是一片沉默。
    “赵禄,你说……阿姐从前有没有背着我,惩治过那些与她意见不同的人呢?”黎重岩盯着手中的白玉茶盏,眼底晦暗不明——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可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那些与她意见不同的奏折了,你说,它们都去哪儿了呢?”
    作者有话说:
    我今天本来可以按时发的,但是周五写得爽了,就多写了点,收不住了,发出来的时间就晚了些,抱歉呀(t^t)
    再次声明喔:男主是恋爱脑,娇夫属性,观月走权谋事业火葬场剧情。
    写季延的时候脑子里就是那张表情包(小狗告大状.jpg)
    ps:弟弟也稳步拿到了重生火葬场的第二张票(30%)
    第33章
    他的话一问出口,马车内就陷入了一片寂静。
    赵禄倒着茶的手一抖,豆大的汗珠就密密麻麻地沁了出来,他知道这话里的意思,不敢轻易回答,嘴唇嗫嚅了半天,才颤颤巍巍道:“陛下励精图治,长公主殿下辅佐在旁,我大越河山无恙,百姓安居乐业这,君臣上下一心,才无类似他朝分歧……”
    黎重岩眨眨眼,并没有说话,看着自己手里的茶盏,眼底沉沉。
    马车行进间声响辘辘,在其外跟随着的人马脚步细密,一时间只有风声、旗帜猎猎声回荡,只是经历了这么一遭,刚才轻快的气氛已然一扫而空,沉闷的让赵禄心里发紧——
    明明是前往迎接长公主殿下的,刚才陛下还兴高采烈地期待着去见自己的阿姐,转眼间心思便完全颠倒了……
    他弯着腰退了出去,临走前帘子掀起的一瞬,赵禄看到黎重岩仍是那种愣神的样子,眼神中带着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怀疑,他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默默走开了。
    自古皇家亲缘淡薄,前朝更是兄弟相戮、姐妹相残,本以为当今陛下与长公主自幼共苦,能与他人不一样,现在看来,还是逃不过权力巅峰的争斗和忌惮。
    ……
    黎观月这一世提前做好了准备,又误打误撞查明了前世未解的疫病源头,是以很快就控制住了疫病,不足半月,在各方人马的协力下,崧泽郡已然恢复了大半日常。
    直到她谢绝高郡守留她视察的邀约,步入回京的路途时,黎观月仍有些许的不真实:她撩开马车帘子,从一角观察着街市上的百姓,来往的人脸上神情各异,说说笑笑间,眉眼里都带着未经灾难的平静安宁。
    这与前世她匆匆来到崧泽郡时看到的情形完全两异,那时候疫病已经控制不住,遍地是腐烂、死相痛苦的尸首,家家户户遍布缟素,长街上空无一人,死亡的气息萦绕而挥之不去。
    即使是后来疫病勉强被抑制,江南大半都已经饱受摧残,每户都有亲人死于疫病,幸存下来的人不是顽疾缠身,就是孤家寡人。
    黎观月还记得自己前世离开此地时,曾看到过一位妇人在怀中抱着一个婴儿,手里牵着一个孩子,而她身边的丈夫低垂着头,紧紧揽着一个半大的女孩,一家人依偎在一起,是勉强从疫病中死里逃生的模样。
    妇人衣不蔽体,眼神呆滞,跪坐在地上,黎观月于心不忍,便吩咐身边侍卫去为那妇人送去一些银钱,而侍卫前去后与那妇人说了几句话,拿着银钱就回来了,她正疑惑,仔细看向那妇人时,才发现除了妇人一人,她身边的丈夫、三个孩子原来都已经没有了呼吸。
    他们没有死在疫病中,却死在了疫病和人祸带来的饥饿、恶意中。
    这一幕给当时的她内心带来了极大的冲击,民生之多艰,小家之哀苦,统统都是她过去在京畿的歌舞升平中极少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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