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丝毫不忌惮让自家朝堂里的这些龌龊纷争被一个外邦人知道,相反的,越多人明白她和应娄撕破脸,才越能逼着他们站队,更何况……她望了一眼季延,那句话在众人面前说出来时没感觉有什么不对,等到这时,她才猛然察觉到不对来——
    听了那话,季延大概会多想吧……
    思及此,黎观月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她不去接季延的话,只是沉默地加快了脚步,一手撩起帘子,正要上马车,却被季延忽然地开口止住了脚步。
    “公主怎么看待我们的婚约?我是说,若是当年大越局势安定……”
    “没有若是。”
    黎观月直接开口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季延猛地抬眸看她,一颗心直直地落了下去,沉到深渊里。
    许是今夜刺杀来的突然,马车里黎观月查看他伤势时那只步摇晃在了他心里,又或许是她刚才对众人所说的那句“未婚夫婿”太过自然而坚定,他才在夜色里忍不住问出了一直压在心底的问题,妄想得到一些自己期盼的答案……
    “往者不谏,来者可追。何必囿于未曾发生过的事情,而不顾及眼下呢?我放弃婚约之时,便已经不再去想曾经预设的道路……季将军,我见你也不是庸人自扰的性子。”
    她将最后一句话说得慢极了,却并不看他,话毕,黎观月弯腰直接进入了马车,帘子一合,便是想要就此止住话头的样子。
    季延站在原地,胸膛急促地起伏两下,一咬牙,他长腿一迈,直接挤进了马车里!
    “若我就是个庸人呢?”他半弯着身子,一手撑住马车内壁,盯住黎观月,恨恨道。
    黎观月正为自己斟茶,冷不丁被他这么闯进来一吓,手一抖,大半热茶就洒在了衣袖上,她的脸色冷了下来,道:“所以呢?不过就是先辈笑谈罢了,我无意婚嫁,难道你还要我为你负责不成?”
    她看着季延,淡淡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或许从前我确实有过相夫教子的心思,对你……也曾经存过几分好奇,不过你也说了,时局所迫,那些浅薄俗气的想法早已消散了,不值一提的。”
    她话语里含有些微的叹息和劝告,正色说出盖棺定论般的话:“季将军,你若是作为玉鹤老人的弟子前来大越,我必当以礼相待,可若你是为了旁的心思,那恕我不能回应你的心意。”
    黎观月的话是什么意思,所谓“旁的心思”是指什么,在场两人都心知肚明,这话已经几近挑明,黎观月只希望季延听懂她的意思,然后别再执着婚约一事。
    她只是无心顾及那些少女情愫、儿女心思,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没有意识到季延面对她时的那些羞涩和局促?
    他奔赴千里去江南寻她,又冒着箭雨和刺杀护着她一个别国公主,那些不经意间的小小触碰,就能让一个从小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将军脸红……虽然只是短短几日相处,可季延实在不会掩饰,黎观月岂能不知道他的心思?
    她不知道此前从未见过面的人怎么会心悦于她,若说是一见钟情,那未免太过孟浪,思来想去,也只能以为是旧时那份长辈们定下的婚约让这位小将军起了执念,那些情愫和心动不是单单给她一人的,换了别人与他有这份婚约,大概他倾心的就是别人了。
    “回到京畿后,你便从公主府搬出去吧,我会命人为你安排合适的居所,至于你说的那份画像信物……”黎观月深深看他一眼,抿了抿唇,委婉道:“我认为不用再找了。”
    季延垂着眼睫听完她这一番话,沉默了一会儿,才闷声道:“怎么就不用再找了?那对我来说十分重要,殿下退了婚约,还不把信物还给我,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黎观月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难道她要说,前世的季延并没有来到大越来找她要那份信物……甚至,在黎观月的记忆里,这个人就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眼前过,可见那所谓信物大抵也不是什么必要的东西,只是季延的托词罢了……
    唉。
    心里涌起淡淡的惆怅,黎观月莫名觉得头疼极了,她前世今生就没经历过这般棘手的儿女情长,早知道,就该将季延最开始到公主府时就将他打发了出去——哪怕是伪造一份信物呢。
    一开始,她以为季延这一世会到京畿来是由于她重生后所引起的一系列变化,所以才一边悄悄派暗卫去查探乌秦季延的事,一边顺着季延的意思将他留在公主府里,以防这个“变故”对她的重生造成什么意想不到的影响。
    现在看来,倒是让这份“桃花债”缠在她身上了。
    “殿下,一切都已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陛下的马车在前方等了许久了,刚才赵公公前来催促。”
    一道突兀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是侍卫前来禀告,这一声打断了马车里的沉默,黎观月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别开眼神道:“季将军,你说的事容后再议,当务之急是先快些进城……不过你放心,我定然会找回信物,不耽搁你另觅佳妻。”
    季延还保持着刚才那个姿势一言不发,却慢慢抬眼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晦暗不明,黑沉沉的,辨不出情绪。
    他慢吞吞地起身,高大的身形使得马车内顿时变得逼仄起来,良久,才转身要离开马车,却又在一只脚已经迈出去时,忽然地转头,抿了抿唇,道:“殿下,你还欠我一个承诺,在江南的那个山洞中,你说你金口玉言,绝不反悔,还算不算数?”
    黎观月一怔,好像在一瞬间,她听到季延的语气中带着些……委屈?迎着他的目光,她只能点点头,道:“当然算数,只是……”
    季延一点头,面无表情道:“算数就好。”
    话毕,他一掀帘子,就这么干脆利落的跃出了马车,不顾还跪等在一旁听命的侍卫的惊讶眼神,他木着脸,握着长刀,大步流星走远了。
    黎观月看着被风带起的帘子,目瞪口呆,半晌,她掩着脸,无奈又好笑地轻嗤了一声——唉,不过就是直白了些,怎么还恼了……
    ……
    黎重岩睡得很不安稳,刚才他太激动晕倒了,随行的太医开了几味安神的药,身旁侍候的人便都退下了,在马车晃晃悠悠的颠簸中,他陷入了一个黑沉的梦境,纷纷扰扰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他像一个魂魄被卷入梦中,看着自己惨淡荒谬的一生:
    黎观月的马车驶出京畿时,他就站在城墙上,看着自己爱之怨之的阿姐离开,暮色如血,为那架越来越远的马车勾勒出一道模糊的轮廓,赶走了处处与他争权的人后,黎重岩却并没有觉得轻松多少,相反的,一种别样的沉重压在他的心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要派人去拦那辆马车的。
    就在他动摇的瞬间,南瑜来到了他身侧,她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看着远去的马车,神色不明,语气温和:“阿岩,我才刚恢复身份,那些世家贵女便都送来了拜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扯着他的袖子,亲昵道:“晚上我操办了宴席,你能不能也一起来?就当是弟弟为阿姐撑腰了……”
    黎重岩一怔,他回过头看向她,少女柔美含笑的面孔让他回了神——对啊,眼前的人才是自己的亲阿姐,是他千辛万苦找回来的亲人,而黎观月,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假公主罢了,更何况,她还想要谋权篡位……
    他的眼神闪了闪,将自己心中那点微不可见的心烦意乱抛在了脑后,转身不再看远去的小小马车,拉起南瑜的手,点头应答:“好。”
    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一次硬下心肠错过了能救黎观月的最后机会。
    黎重岩是在晚宴结束后回宫时得知山洪爆发、淹没了京畿郊外官道的消息的。
    赵禄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地向他禀报,偌大的寝殿内无人敢发出声音,是死一样的寂静,他在南瑜的撺掇下多饮了几杯酒,残酒未消、头痛欲裂时,他愣了一下,僵硬着回过头,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哪里遭了山洪?”
    赵禄将头低得更下,颤抖着声音道:“回陛下,是……京畿郊外。”
    他们都知道,黎观月的马车会从那里经过,山洪爆发之势前所未有,她……大概是活不成了。
    黎重岩慢慢站起身来,他茫然着,还不死心,又问了一遍:“是……哪里?”在场的人都不敢答话了。
    阿姐。
    他的头忽然发蒙了,眼前是一片一片的昏黑,他死死掐着自己的手掌心,才在满口血腥味儿中找回清醒的神智,他看着赵禄,道:“朕知道了。”
    黎重岩的语气是一种十足诡异的平静,赵禄一抖,伏在地上并没有动。
    他赤着足走到赵禄身边,微微一停,道:“还跪着做什么?哦,你是想说黎观月?”他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个庶民罢了,你派人去将她弄出来,然后找个地方葬了吧。”
    他停了一下,又说:“算了,还是葬在皇陵吧,毕竟我与她也曾有一段姐弟缘分,对吧。”
    话毕,他面无表情地越过一众宫人,径直离开了寝殿往御书房走去,跨过殿门时,他又突然回头,似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平静而毫无波澜:
    “赵禄,阿姐喜欢桂花鱼翅,你吩咐御膳房的人明日做了送到朕这儿来,我与她约好了进午膳,不要耽搁了时辰,不然,她又要生气了,到时朕也保不住你们。”
    赵禄愣愣地看着他的离开的身影,半天没动,有大胆的小宫女去扶他:“赵公公,陛下刚才吩咐明日那位新长公主会来,我们是不是今夜就该准备……”
    为了区别黎观月与南瑜,这些宫人私下里都称“新旧”公主。
    赵禄闻言,浑身如筛糠般猛抖了一下,他睁着浑浊的眼看向小宫女,木讷地道:“不用准备了,明日她不来。”
    还不等小宫女诧异,他慢慢开口,声音莫名苍老而惶然:“那位南瑜姑娘吃不得鱼,也从来不喜鱼鲜……喜欢桂花鱼翅的,一直都是是泽越长公主啊……”
    作者有话说:
    黎观月的封号是“泽越”。穿插的前世回忆主要就是三傻被虐心啦,这一世就以死谢罪(划掉)真实的收到一些物理与心理的双重打击……
    剧透一下,弟弟的重生会和宋栖不一样,宋栖他是完全换了前世的芯子,而前世弟弟重生后,今生的弟弟也不会“消失”,下一章就以大岩小岩区分吧。
    第38章 弟弟重生
    南瑜觉得很不安,宴席进行到中途时,屋外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后来越下越大,电闪雷鸣间,令这场宴席也变得不复最初喜庆了。
    黎重岩半路不胜酒力先回了宫,那些命妇贵女见状,也三三两两寻了借口提前离席了,看着稀疏的人群,南瑜心里莫名七上八下。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的不安来自何处了。
    手下的人来报,黎观月的马车在京畿郊外遇到了山洪,她和她的侍女都没能逃出来,这对南瑜来说本该是个好消息的,如果不是接下来被告知应娄留下来的一支暗卫中的精锐也一并被山洪掩埋在那里的话。
    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你们怎么敢擅自瞒着我去杀她?你知不知道这件事如果被人发现,我们之前苦心筹谋的一切就全毁了?!”
    被她质问的人一身黑衣,毫无感情的眼珠盯着南瑜,声音粗糙沙哑:“我们等不了,她杀了主子,不报此仇我心难安,至于你……哼!”
    他嘲讽道:“如果不是看你确实有几分能力,又能离间黎观月和那些人的感情,你以为我们会帮着你这么个黄毛丫头?况且,你是为给主子报仇、筹谋复国大计,还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只有你自己清楚!”
    南瑜目眦欲裂,顺手拿起旁侧的茶盏向那人扔了过去,大吼道:“我对大人的心岂是你们这群人可质疑的?!这世上最恨黎观月害了大人的就是我……”她气得发抖,咬着牙道:“我从来不把那些身外之物放在眼里,黎观月死了只是第一步。”
    “我要的是黎氏的人都下黄泉,我要黎家的江山都颠覆,我要所有害了大人的人都不得好死,宋栖、靳纵、皇帝……每一个人我都记着,他们统统都得死!”
    “黎观月被赶出京畿后,你以为凭黎重岩一人,还能坐稳多久江山?你们贸然行事,只会让黎重岩和宋栖他们起了恻隐之心……别那样怀疑地看着我!我比你们更清楚,他们只是不信任黎观月罢了,可从头至尾,不管我怎么使尽手段,哪怕是扣上谋逆的罪名,他们也没动过杀她的心思!”
    南瑜声音中强烈的恨意让那人听了都觉得心惊,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那些尸首都被一并埋在泥流中了,如果被挖出来……”
    南瑜狠狠瞪他一眼,道:“黎观月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我过几日会进宫一趟,你想办法把那些杀手的尸首栽赃给那些大臣……让他们自相残杀。”
    那人还有所顾虑:“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你们当初是怎么伪造我的公主身份的,现在就还那么做!”再也忍不住,南瑜崩溃大声道,将那人也吓了一跳。
    “我现在也顶着长公主的身份了,黎重岩对我还有亲近和愧疚之意,我也会帮你的。”深吸一口气,她咽下满腹怒气,强装平静地说。
    应娄之死是她心底最狰狞的一道伤疤,她想尽办法扳倒黎观月,却不想她死——要黎观月那么骄傲的人眼睁睁看着黎氏山河破碎、看着自己众叛亲离、看着自己沦为草芥蝼蚁岂不是更能折磨她?可现在,就因为那几个擅自行动的蠢货,全毁了!
    甚至还会引火烧身!
    南瑜的心里涌上焦躁和恐慌,这种情绪在两日后,宋栖不顾风度,杀气腾腾地闯入她府中,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抵在廊柱上时达到了顶峰——
    “南!瑜!你做的好事!你怎么敢杀她!!!”
    他满眼血丝,眸子中充溢着疯狂,扼着她脖颈的手越来越大力,生生将她掐得双脚离地,满面通红,喘不过气来。
    “咳……咳咳,放……放开我……赫……”南瑜眼前一片一片发黑,拼命拍打着他,而身前的男人手如铁掌,死死地掐着她,越收越紧……
    宋栖快要疯了,他在得知山洪爆发淹没了黎观月的马车时便在旁人惊恐的眼中生生呕出一口血来,浑浑噩噩、跌跌撞撞去了那处时,却只来得及看到黎观月衣裙的一角——他甚至不敢承认那是她的尸首,心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简直要让他窒息,直到看到手下的人又挖出那些黑衣人的尸首,天旋地转的晕眩笼罩了他——
    黎观月是被害死的!
    他目眦欲裂地看着南瑜,痛苦让他维持不住一贯的自持和风度,他简直要崩溃了,颤抖着道:“我就不该信你……你怎么敢杀她……”他崩溃地闭了闭眼,眼角流出了泪。
    他恨南瑜,更恨自己当初鬼迷心窍,在南瑜找到他,揭开他对黎观月那些不可说的倾慕心思时,他就该将她赶出去、断然拒绝她的!
    南瑜说她只想扳倒黎观月,而宋栖是黎观月最信任的谋臣,若是他肯出手暗地相助,必定能事半功倍,到了黎观月一无所有那天,他就可以不用再顾及身份,得到黎观月全身心的依赖,没了尊贵的身份和地位,宋栖曾经在她面前的低贱和卑微便能被掩盖……
    他做错了。宋栖哭了,他到此时才真的后悔了,他真的做错了。
    南瑜挣扎着憋出几个字:“宋……大人,宋栖!你……你冷静,咳……我没杀她,我…咳咳…我不知道……”
    她的脸色憋得铁青,但所幸正在她以为自己会被宋栖活活掐死时,黎重岩派给她的那些暗卫冲了出来,几个人强行拉开了宋栖,在他挣扎着时,为首的暗卫不带一丝犹豫地就打晕了宋栖。
    南瑜捂着自己的喉咙,无力地跪坐在地上,艰难急促的喘息着,她心有余悸地看向晕倒的宋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毫不怀疑,刚才他是真的想要掐死她!!!
    暗卫扶着她慢慢站起来,南瑜嘶哑着声音道:“我要进宫……陛下、我要见陛下……”她边说边往外走,暗卫却轻轻一移,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她,恭敬道:“陛下有令,长公主殿下才被寻回,还是在府中暂时学过礼节再进宫为好,避免落人口舌。”
    南瑜瞪大眼睛看他,咬着唇,她发起抖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宋栖冲进来,差点掐死她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大的动静内,这些暗卫选择现在才来救她,一定是有什么不对劲……
    她扯出一个笑,道:“既然是这样,那我便先学礼节吧……”她慢慢转身,强忍着心中的恐惧,忽视掉暗卫的眼光,走回了屋内。
    不能再待了。
    南瑜抖着手点燃了一只香,香雾缭绕,伴随着清风轻轻吹拂,散出窗外,这支香是特制的,只有他们的人能闻到,它的意思是——速撤,事态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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