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时正半靠在床边端着一碗药慢慢抿着,只是神色很是疲惫虚弱,对上宋栖视线里掩盖不住的惊慌、关切与庆幸等复杂浓厚的情绪,黎观月也丝毫不意外。
    她看着宋栖想要上前却停滞犹豫的脚步,想了想,轻轻将手中的碗放下,招了招手。
    宋栖惊喜地向前走了两步,却又在看到黎观月的眼睛时反应过来,脚步变得谨慎恭敬起来,又恢复到了原来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黎观月沉默良久,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看得宋栖额上沁出了一点汗,她才张口道:“宋栖,我昏迷着,却并不是全无知觉。”
    言外之意就是,当时屋里发生的一切、说过的所有话、每个人的表现,都被黎观月完完整整听在了耳里。
    宋栖先是一怔,继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手掌猛地颤抖了一下,最终却什么都没表现,只是稳稳地站着,将头垂得更深了。
    她一定是知道了自己重生的的事情了……否则,谁能来解释的了,今生交集不多、甚至还有过嫌隙的人,会为黎观月那么焦急、担忧,更没人能解释的了他面对靳纵时的的失态和崩溃。
    宋栖艰涩地弯腰行礼,黎观月没再看他,他心底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屋子,在出去时,宋栖与季延擦肩而过,那人已经穿上了上衣,却仍然能从衣领、袖口看到包扎的布条。
    引蛊虫出来所需要的血可不少,尽管有怪医精准的刀法和珍贵的药材吊着命,但损耗还是极大,靳纵已经昏迷过去了,而季延虽然脸色极为惨白难看,却仍然撑着一口气没晕。
    两人短暂的对视了一眼,双双从眼神中看到了对彼此的厌恶,互相冷淡地走开了。
    而另一边,见到黎观月神态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骆大骆二也就松了一口气,向她事无巨细地告诉了近日的所有事,包括南瑜的神秘消失。
    正当黎观月细细琢磨时,那边怪医突然惊叫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黎观月也扭头看去——
    靳纵涨红着脸,双眼紧紧闭着,眼睫颤抖着,自眼角落下泪珠来,直挺挺地仰躺在地上,看起来已经陷入了可怕的梦魇中。
    怪医迎着众人惊异的眼光,连连叫到:“这可不关我的事!解蛊本来就凶险万分,不是放个血就行的……况且,况且怎么他就晕了呢?!那个谁、另一个也好好地呀,刚才还去扶你们公主起身呢!”
    他慌张归慌张,却也第一时间弯下腰来查看靳纵的情况,只是越看越惊异,连连道:“奇怪,哪儿有这么严重的?不会啊……怎么就像纯粹睡着了做梦一样?梦魇?不会啊……”
    他的喃喃自语在场的人都听见了,黎观月有心起来去查看一下,只是刚一动眼前就一阵一阵发黑,连忙被季延扶着坐好了。
    骆大上前观察靳纵,见他眼里还是有泪,口中好像还在说着什么话,仔细去听却听不出,再看靳纵除了脸色极白、身子软绵绵外并无异常,沉吟了一下,他才道:
    “我看靳二公子并不像有性命之忧的样子,兴许只是太过劳累……天色已经很晚了,殿下还要休息,我们挤在这里等靳二公子醒来实在不是良策,不如先退出这屋子,我吩咐人另外找间屋子安置他。”
    “只是还要请这位……医者今夜仍需守着靳二公子,以免发生什么意外了。”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怪医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情况,费解地边嘀咕边翻看靳纵的眼皮:“奇了怪了,怎么会呢,怎么会一睡叫不醒呢?我也没做什么别的呀……”
    几人手忙脚乱地将靳纵往外抬,慌乱中谁都没注意到,双眼紧闭的人轻轻张口,喃喃喊了一声:“观月……”
    突如其来的梦境中、纷至沓来的前世记忆里,靳纵见证了自己与年少相伴长大的挚友从疏离、误解、嫌恶、背叛的全部过程。
    他以旁观者、亲历者的共同身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是怎么一步步伤了黎观月的心、把旧日情谊轻而易举践踏在地上、把本应该最无辜的人害得一身狼藉、惨死荒野,又是怎么在知道真相后悔恨万分、痛哭流涕却又换不回从前的任何一分……
    前世的魂魄在悔恨与歉疚中提刀自刎,说是随父兄殉节,却更多含着对旧友、故国的无边痛悔。
    血色弥漫到眼前,耳边是残暴的匈蓝敌军兴奋的呐喊嘶吼,他绝望又顿觉解脱地倒在一片脏污中,却在另一个时空中重新睁开了双眼。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这一夜虽然慌乱,但是也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只是第二日上午,就有人匆匆来报,说是在城外发现了几处诡异的污渍,因为之前骆二就传过令,告诫百姓将士们留意南瑜和她身上的奇怪蛊毒,所以第一时间就将其围了起来。
    骆二不敢大意,连忙赶了过去,远远的就见一群人零散地站在一旁,见他亲自过来,为首的兵卒连忙上前交代所知道的消息,只是很可惜,还是没发现南瑜的任何踪迹。
    “这里平时就很少有人来,今天一个村妇采摘野菜路过看见这些东西,觉得不对才上报给巡逻的兄弟,否则,这么偏僻的地方我们也很难查寻到。”
    听到他的话,骆二也颇为理解地点点头,不怪他们找不到人,实在是南瑜太会躲了,硬生生好几天没让人发现一点踪迹。
    “先把这里派人看着吧……现在城内外都乱,匈蓝人也快要来了,除了那一身已经被破解的蛊毒,她也翻不起多少大浪来。”
    骆二扫视了一眼周围,正准备往山下回去,余光却瞥见一道身影远远地在山道处停留,看衣着打扮像是个男子,他脚步一顿,叫过两名兵卒:“那里——是什么人?你们过去看看。”
    两人接了命令不敢怠慢,连忙小步跑了过去,骆二看着他们拦下那人,盘问了一会儿后才回来禀报:“回将军,是个普通男子,操的京畿口音,说是在山道上随便逛逛,除了有些憔悴,没什么可疑之处。”
    骆二再次向那人的方向看去,只见他已经慢慢走远、身影模糊了,便也不再多想,直接下了山。
    可刚刚回到府邸,就听见府里一阵兵荒马乱,怪医在屋里走来走去,大喊道:“说了让你们看好他、看好他!刚引了蛊虫,昏迷过去的病症还没看出来呢,人就瞎乱跑!”
    “怎么了?”骆二拉住一个小丫鬟,指指怪医问,一问才知道——靳纵不见了。
    原来,经过一夜的呓语和梦魇,今早靳纵终于醒来了,他一醒,就两眼通红呆滞地望着屋顶,谁问话都不回答,只是失魂落魄地佝偻着身子坐在那里,明明是艳阳天,看着靳纵的背影,却平白生出股冷极了的瑟缩样子。
    宋栖去见他,一进去就看见靳纵垂着头,脸上神色不明幽幽地、极小声地问他:“观月……殿下怎么样了?她……她现在身子还好吧……”
    靳纵的声音嘶哑,宋栖听了皱眉,却什么都没表示,只是淡淡道:“匈蓝王女的车马已经快到了,观月现在很忙。”
    听了宋栖的话,靳纵愣怔了一下,好像才从两世繁复的记忆中勉强拼凑翻找出这一世的经历,他弯弯唇,惨淡地笑了笑,喃喃道:“和匈蓝人议事啊……好,这样好,解决了边疆战事,观月的名声威望一定能好很多,再也不会遭人误会了……”
    他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眶猛地红了,却还顾及着宋栖就在他身旁,只能抬手拼命擦着眼泪,转过身子欲盖弥彰地将自己的狼狈情态遮掩住。
    然而,靳纵的一切表现都落在了宋栖的眼中,他静静地站着,手里还端着怪医塞给他要宋栖给靳纵的药,靳纵那一番话完整的落在宋栖耳中,无疑是犹如惊涛骇浪。
    他死死捏着药碗的边缘,连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瞪着靳纵,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连靳纵也重生了。
    这怎么可能?!
    宋栖几乎要站立不住——一个黎重岩还不够,好歹是殿下的亲弟弟……可是,现在就连靳纵也重活了一次?
    凭什么?!靳纵这种蠢货……他又没参与后来季延、黎重岩与他的计划,凭什么他也能重生?
    宋栖的眼珠慢慢转动,抿紧了唇才没有失态,看着还兀自沉溺于痛悔中的靳纵,他突然开口道:
    “你说的‘遭人误会’,是指被南瑜构陷篡位、被抢夺身份、为万民辱骂吗?”
    一声如平地惊雷,靳纵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眼前垂着首、面色如常的人,盯着宋栖看了半晌,他回想着宋栖的所作所为,靳纵闭了闭眼,苦笑道:
    “原来你也……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宋栖微微弯了弯唇角,眼神中却并没有笑意,靳纵从他的眼角甚至看到了一丝讥讽,他愣了一下,眼睛转着看着宋栖放下手中的药碗,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眼神复杂的看着他。
    靳纵干咳了几声,艰难地从站起来,指着门,他的眼神冰冷道:“从我这儿出去,宋栖,你……还真是与前世一样恶心!”
    他和宋栖前世的关系到黎观月死后就变得不好了,南瑜暴露后逃到了匈蓝人那里,季延把她抓回来时靳纵与她见过一面,她告诉了他所有的事,包括南瑜与宋栖私下里做的交易。
    在南瑜恶毒的诅咒中,靳纵才得知,此前一直守在黎观月身边、受她诸多提拔、看起来忠心耿耿的宋栖,竟然会对她有那么恶心、恶毒又疯狂的觊觎!
    怪不得……怪不得他会帮着别人伪造黎观月的那些所谓“罪证”,原来是早有预谋!
    而自己自从引荐宋栖到了黎观月身旁后,就逐渐与黎观月之间的隔阂多了起来,他去找黎观月,时时要被拒绝,都是宋栖出来,冷淡又矜贵地告诉他,是黎观月不想见他。
    久而久之,靳纵也不禁怀疑,是否是黎观月真的不愿再见他……
    而他听来的那些关于长公主殿下的怨怼、指责和诋毁,原来也都是宋栖派人专说给他一人听,身边都是这样的声音,他慢慢也对自己的挚友有了怀疑,甚至一度在南瑜、宋栖两人明里暗里的手段中,觉得黎观月变了……
    思及此,靳纵恨得咬紧了牙关,道:“你对观月抱着什么心思……你敢当着她的面说吗?得不到,你就要毁了她,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恶毒的人?你简直毒如蛇蝎!”
    听了他的指责,宋栖脸色未变,他只是在袖口的遮掩下掐紧了自己的手掌,极轻极慢地笑了一下,反唇相讥:“我们都是来赎罪的,你我之间又有什么区别?”
    “我的过错,我自然会向殿下赎罪……万死难辞,而你,靳纵,你从始至终都是懦夫,你甚至都不敢出现在她面前。”
    宋栖站起身来,他这几日来身形单薄地如纸一样,就连起身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要扶着桌子,他蹙着眉难捱地咳了两声,咽下几声粗喘,宋栖状若无意般抬起手,将桌上的药推向靳纵——
    他的指节处,两根莹润的玉指格外引人注意。
    “靳纵,你总要有点用的,毕竟南瑜还没死呢。”
    面带微笑地说完这句话,他便推开门走了出去,只留下靳纵一人盯着那碗药,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什么,良久,他露出一个苦笑,端起药碗一口闷下。
    极苦,苦得他舌根发麻,苦得靳纵连端药碗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
    怪医远远见宋栖送完药从靳纵的房中出来,多问了一句:“他喝药了吗?”
    宋栖面上浅淡地笑了笑,点点头道:“喝了,他还有事要做,当然喝了。”
    “喝了就好,唉,这一个两个的,身子都不行啊,那这个晕完那个晕的,连老夫年轻时也不如……”
    听见怪医嘟囔,宋栖脚步一顿,转向他,语气中带着淡淡地疑惑和试探:“季公子……也晕过去了吗?他醒来后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如靳纵一般?”
    怪医一愣,摆摆手随意道:“倒是没那么娇弱,只是晕了两盏茶的时间而已,大概是之前放血引蛊虫太劳累了罢。”
    见宋栖还是若有所思的样子,怪医又道:“没什么大碍的,他晕的时候你们那位长公主正好也在,她早就再三确认过了,没事!”
    黎观月也在?
    宋栖眨眨眼,轻轻捏了下手指,顿时觉得有些不妙起来:靳纵就是昏迷过后才恢复前世记忆的,那季延会不会也重生了呢……
    宋栖心中的危机感尤其得深重,他想着必须要亲自确定一番才行,可是殿下明显已经知道了自己也是前世之人的事实,恐怕是连身都不会让他近。
    如果不是自己重生后确实一直谨小慎微、连番的苦肉计施展,而在北疆黎观月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现在自己能不能站在这里,还是一个问题……
    那就只能先从怪医这里套些话了,宋栖的眼神慢慢转到怪医身上,他罕见的露出了些真诚的笑意,上前道:“先生,我……”
    两人聊了起来,谁也没注意到,靳纵的屋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靳纵已经穿戴好,表面上来看已是平常的翩翩公子,他深吸一口气,瞥了正在院落远处与怪医畅谈的宋栖一眼,面无表情地走了。
    与宋栖聊东聊西了半晌,怪医才想起去找靳纵要他的药碗——可是一推门,怪医眼睛都瞪圆了:空落落的房间里,哪里还有靳纵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不知不觉,都要六十章了呀,啊~
    明天我就结课了,终于可以好好一口气写完这个故事了!
    第59章
    靳纵失踪的消息传来,连着南瑜尸首不见了的消息,一起沉甸甸地压在黎观月心头,平添郁气。幸好怪医的医术和药材实在效果好,才让她身子恢复得还算不错。
    由季延陪在身边,黎观月与众人聚在一起商讨,宋栖沉默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讨论,半晌,在所有人没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时,他才轻轻开口:
    “靳纵是自己走的,那他最可能就是去找南瑜……如果不是他最初刚来北疆时帮了南瑜,哪里还会多这么多事情。”
    他说着,脸上浮现起一个很轻很淡的嘲讽的笑,这番话落在骆二耳中,他突然就想起了今早在山道上远远看见的那个身影——
    好像是个京畿口音的男子来着?!
    不敢大意,他立刻叫来了那位派去盘问的兵卒,细细向对方描述了靳纵的长相后,那人仔细想了一会儿,坚定道:“对,就是你们说的长相,我当初见到的就是他。”
    有了这个消息,大家精神都为之一振,黎观月也暂时稍安了心,毕竟靳纵背后靠着京畿靳家,即使是看在靳家在兵部、旧派中的影响力,也不能让靳纵就这么平白无故的失踪、出事。
    一队队兵士连接被派出去,可是一个上午都一无所获,南瑜和靳纵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所有的踪迹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真是怪了,难道这两人还都身怀绝技不成?一个两个都能藏得这么严实!”怪医也跟着去找,累得气喘吁吁也没找到,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扇着衣领散热。
    “老先生身边可有什么蛊虫一类的东西,能找到人的踪迹?”季延慢慢踱步到了怪医身边询问,怪医连连摇头,唉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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