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互相帮助之下,很快就将衣衫洗好,拿到烧了炕的屋子里熏干。
    屋里的晾衣绳上挂满了衣衫,大家忙着将先前洗好的衣衫收起来,用装了炭的铜壶熨烫平整。
    韩婆子正在屋子里来回走动,高声道:“你们且小心些,当心弄坏了衣衫,你们可赔不起!”
    赵寰不动声色打量着屋子,提起铜壶熨斗仔细瞧。铜制的圆形熨斗,下面装炭。为了防止烫手,上下分开,在上面一层留有圆形口插短木柄,做工设计皆精妙绝伦。
    高宗赵构原配妻子刑秉懿提着热炭走过来,用镊子夹了炭放进去,压低声音道:“二十一娘,你可帮我个忙?”
    赵寰看了韩婆子一眼,她与手底下的两个婆子,拿着册子在核对数目,未曾注意到她们,忙低声问道:“什么事?”
    刑氏神色紧张,低低道:“我月事两个月都没来了。医官每月要来给我们号脉,但没给我号,我估摸着自己有了身孕。”
    赵寰怔楞了下,问道:“若是有了孩子,你打算如何做?”
    刑氏久久没有做声。
    赵寰站在她左边,在余光之中,看到她紧紧抿起的嘴角,纤细脖颈上突起的青筋。
    水洒在衣衫上,滚烫的熨斗缓缓挪过,水滋啦作响。屋子里的声音此起彼伏,好似在油锅里煎鱼。
    她们一样,是油锅里的鱼,活生生煎熬,除了死亡,看不到尽头与前路。
    赵寰稳了稳情绪,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小声道:“你晚上到我屋子来说。”
    刑氏舒了口气,应了声。
    衣衫熨烫清点完毕之后,韩婆子昂着头,抬手随意点着名,“你,你,你......”一连点了好几个,赵寰不着痕迹上前,她也被点了进去。
    韩婆子命令道:“抱着衣衫跟我来,谨记着规矩,在大宋你们是贵人,在金国宫内,你们就是个玩意儿!”
    被点了名的人,托着衣衫跟在韩婆子身后往外走去。赵瑚儿也被点中了,她紧闭着嘴一言不发,看上去忐忑不安。
    赵寰没心情关心这些,她垂着头,眼神却不住朝四下张望,打探着周围的情形。
    与浣衣院的草屋泥墙差不了多少,大都的金国皇宫,寒酸且不伦不类。
    宫殿毫无建筑式样可言,盖了瓦的屋舍两旁,连着低矮的毡帐。
    在不远处的东南角,用篱笆墙圈起来的地方,有修了一半的屋宇,从墙里传出呲拉的刨木花声音。还有靠最西边处,隐隐响起管弦丝乐,清越婉转。
    地上的积雪扫了一些,露出黑土路,送上面结了一层冰,踩上去咔嚓作响。
    走在前面的韩婆子停下了脚步,转身过来,赵寰赶紧垂下眼皮,收回了视线。
    韩婆子沉声训话:“记得了,见了皇后不许东张西望,不许说话。否则,将你们的眼珠挖出来,舌头割掉!”
    众人低垂着头,一声不敢吭。韩婆子扫了一圈,转身走到西屋毡房前,躬身说了句什么。
    很快,毡房门帘掀开,走出来一个神态倨傲的妇人。韩婆子躬身见礼,妇人板着脸,朝她们看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生硬地道:“进来吧。”
    韩婆子点头哈腰应了,转身朝她们招手:“送进去!”
    大家排队进屋,将衣衫放下后再出来。到了赵寰,一进屋,热浪夹杂着说不出的腥膻味冲得人直欲作呕。
    毡垫内铺着厚厚的地毡,头上垂着累累绿松石等珠宝,不苟言笑的完颜晟皇后唐括氏,端坐在铺着虎皮的矮塌上。
    走在赵寰前面的人,将衣衫递给先前的老妇人之后,跪在在毡垫上行礼。赵寰学着她那样跪了下去,起身退后,到了门边方转身。
    外面空气虽寒冷,赵寰呼吸到新鲜空气,总算好过了些。赵瑚儿神色亦轻松不少,她挪到赵寰身边,压低声音道:“今日完颜狗贼不在,老巫婆没发疯,总算逃过了一截。”
    赵寰微微皱起了眉头。
    金国穷,皇宫大殿还比不过与汴京的土地庙气派。
    见识过汴京的繁华与大宋的软弱,完颜晟岂能满足,定会继续挥兵南下,攻打临安。
    送完衣衫,韩婆子领着众人往回走,赵寰走在最后,看向余晖中在建的屋舍。
    篱笆门恰好打开,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在金兵的看管下,陆陆续续走出来。
    韩婆子站在一旁,让大家过去,吆喝道:“快些走,不许到处乱看!”
    那边的金人,向她们看了过来,嘬着牙花子,流里流气朝她们不怀好意地笑。
    赵寰垂下眼眸,继续往前走。到了韩婆子身边,她死死盯着赵寰,沉声道:“你给我安分点,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是。”赵寰低眉顺眼应了,韩婆子满意地哼了声,放过了她。
    天色渐暗,用完汤饭之后,刑氏忙不迭来找赵寰。她看到屋里赵瑚儿与赵金铃都在,迟疑着站在了门口。
    赵寰招呼她上炕,说道:“快上来暖和一下吧,她们都是自己人,没事。”
    刑氏忙应了,脱掉鞋上炕,看了几人一眼,鼓起勇气说道:“先前吃完饭,我胸口一阵恶心,吐了一场,应当是有了身孕。”
    赵瑚儿楞在了那里,赵金铃眨巴着眼睛,不知所措看着她。
    一个是其母,一个是其妻。给金国人生了孩子,在临安的皇帝赵构喜当爹,有了金国的同母血脉兄弟,就是对赵构最大的羞辱。
    金人没给刑秉懿号脉,故意让她生孩子,与让韦贤妃生孩子,是同样的打算。
    这些对于赵构来说算不算羞辱,赵寰不清楚。端看赵构将放弃抵抗,丢掉大名府的杜充封为右相,就知道他不愧为赵家儿郎。
    与徽宗钦宗一样,一脉相承的混账。
    哪怕是徽宗被俘虏单独关押,他实际上没受什么苦。有女人在旁边伺候,又生了一大堆儿女。
    男人们继续歌舞升平,实实在在受苦受难的,始终是女人。
    韦贤妃一样可怜,高龄产子,在后世的条件下都危险,何况是当下糟糕的境地。
    至于刑秉懿就更惨了,韦贤妃是赵构的亲生母亲,她就算生了孩子,赵构也不会拿她如何。
    刑秉懿抚摸着肚皮,神色凄惶,喃喃说道:“若这个孩子生下来,让官家脸往何处搁?”
    赵寰听得讶然,赵瑚儿受不住了,她蹭地坐直了身体,怒目道:“官家!你还想着官家!莫非,你觉着能回到临安,进宫当你的皇后?”
    赵构最混账的是,他登基之后,为了贤名,遥封了曾经的康王妃邢秉懿为皇后。
    身份越尊贵,在金人面前,就要承受更多的侮辱。皇后的封号,对刑秉懿来说不是尊重,而是将她推进了更糟糕的境地。
    刑秉懿脸色惨白,红着眼眶,凄声道:“那我该如何办,我该如何办!”
    赵瑚儿一下泄了气。
    是啊,她该如何办?人总要有个盼头,谁都不想一辈子呆在这个鬼地方。
    赵寰在后世看过《靖康稗史》的记载,送给金人抵债的女性,皇室以及沾有皇室血脉的,连婴儿都没放过。加上歌女,民女,有名号记录在册的,总计一万一千六百三十五人。
    其中皇室的女性,除了高宗赵构的生母韦贤妃回到了南宋,其余的皆不得善终。
    在前往金国的路上,邢秉懿,包括原身在内,她们好几人都已经流过孩子。
    赵寰小腹被牵扯着痛了下,她闭上眼睛,沉默隐忍,片刻后,说道:“孩子在你的肚皮里,你想不想生,关键在于你,与任何人无关。如今,你首先要考虑到的是身体状况,打算落胎,必须选个稳妥的法子。”
    赵瑚儿双眼一亮,起身趴在被褥上,望着赵寰迫不及待道:“二十一娘,你向来有主意,你快说说,如何才能得到落胎药?”
    邢秉懿跟着目光灼灼盯着赵寰,赵金铃也瞪大眼睛看着她,满脸期待。
    赵寰思索了下,说道:“现在有三条能得到药的路子,一是从韩婆子身上下手,二是找在修建皇宫的工匠,三是去找乐师。”
    赵瑚儿听后,不同意去找韩婆子,说道:“韩婆子恨死了我们,处处巴结金贼,哪能出手帮我们。”
    经过了今天的交手,赵寰对韩婆子算是有一定的了解,她只是怀有一腔怨气,但人性未泯。
    “韩婆子看似严厉,今天却让我们烧了热水。去唐括氏那里的时候,她的话听起来难听,实则在出言提醒,让大家当心些。惹恼了唐括氏,就是将人杀了,完颜晟也不会怪罪她。还有,看管工匠的金兵,看着我们就像是饿狼见到了食物。这皇宫可处处是筛子,漏洞。若是不小心落到了他们手上,就如羊入虎口。”
    赵寰耐心一一解释,赵瑚儿听得一愣一愣的,邢秉懿神色若有所思,说道:“倒是这个道理,只韩婆子如今投靠了金人,我觉着还是不大妥当。”
    赵寰点头,说道:“当然,她这条路,是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去选。我先前观察了下,看管工匠的金兵就两三人,可以找他们去。他们在宫外自由些,能找到郎中开落胎的药。至于乐师们,他们以前没入教坊司,对于女子如何落胎的事情,比郎中还要熟练。这条路最稳妥,这个皇宫.....”
    想到先前看到的熨斗,金人肯定做不出来,是出自大宋工匠之手。有工匠在,让他们只做熨斗就可惜了。
    话语微顿,赵寰笑了笑,“穷酸有穷酸的好处,可以趁机摸过去找到她们帮忙。只是,她们如今手上肯定没有药,我们要的是,她们的门路。”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教坊司出身的这群乐师,他们在眼前环境中生活的本事,绝对强过帝姬与后妃们。
    赵寰要的是她们搭桥牵线。
    赵瑚儿也没了别的法子,说道:“我认识一个月师许桃娘,在来的路上我与她打过交道,等下我与你一起去。”
    赵寰说道:“她们都住在一起,夜里如何能找到人,得白天去找。九嫂嫂,你也回去歇息吧,保重自己要紧。”
    刑秉懿千恩万谢之后,下炕回了屋。
    次日,赵寰发起了烧,她趁此机会告了病,韩婆子看她烧得通红的脸,冷着脸应了。
    赵寰裹得严严实实,沿着记忆里的路线,七弯八拐到了乐师们的住处。
    到了矮墙边,赵寰听到屋内的丝乐与大笑声,忙放轻脚步,在转角小心翼翼探出头去打量。
    果然,院门口立着两个高壮的金兵,他们似乎察觉到什么,朝赵寰躲藏的方向看了过来。
    第6章
    守卫金兵朝墙脚走了过来,嘴里叽里咕噜喊了句女真话。赵寰没听懂,但从凶神恶煞的语气听来,估计是谁在那里的意思。
    脚步声越来越近,赵寰迅速朝身后看去,毡帐夹杂着矮屋子,凌乱不堪。
    严寒的天气,外面空无一人,小巷道里只有脏污的积雪。
    赵寰当机立断改变了主意,拉了拉蒙在头上的头巾,摇摇晃晃走了出去。
    金兵神情戒备,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离得几步远,定睛打量。
    待看清之后,彼此意味深长对看了一眼,眼神轻佻了起来,用生硬的汉话问道:“你来这里作甚!”
    另一个金兵则用手肘捅了下他,朝院子里努了努嘴,“说不定是陛下找来作陪的呢。”
    “先前没听说啊。”金兵迟疑了下,到底不敢乱拿主意,说道:“待我进去问一问。”
    赵寰畏畏缩缩站着,一个金兵进了院子,留下的金兵肆无忌惮地,将她从头看到脚。
    金兵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大摇大摆踱步上前,怪腔怪调地道:“可是瞧着情郎脸红了?小娘子,你若是空虚了,让我好好疼惜你,保管让你满意。”
    一股子说不出的膻味与臭味,朝赵寰直扑而来。她拉紧头巾,用力咳嗽。
    金兵下意识抬手遮挡,想到赵寰脸上不正常的红,顿时骂了句晦气。
    蹬蹬蹬,金兵后退几步,用刀柄指着她,威胁道:“滚开,离得远些!”
    前面进去的金兵走了出来,朝着赵寰一招手,吆喝道:“陛下让你进去,记得好生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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