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秉懿抿了抿嘴,想笑又忍住了,笑意在眼角的鱼尾上漾开,她忙道:“外面乱得很,你可不要再跑出去了,仔细被韩婆子抓到吃挂落。”
    赵金铃皱了皱小鼻子,人小鬼大叹了一声气,“好吧,不去就不去,反正都知道了。”她脱掉外衫爬上炕,挤到赵寰身边躺着。
    邢秉懿见状,赶紧将翘起来的被褥按了按,说道:“你瞧你,二十一娘在歇息,你别打扰到了她。”
    赵寰脸色发白,眉眼间充满了疲惫。闻言缓缓睁开眼,淡淡笑了下,说道:“我没事。”
    赵瑚儿咬了咬唇,默默给炭盆里加了些炭,蹲在罐子边等着水开。
    从昨晚起,她的一颗心就没能安稳过。
    一方面,她恨不得烧死完颜氏所有的人,烧死那些侵犯她们的金兵。一方面,她深深替赵寰担忧。
    昨晚等了许久,冻得实在受不住,赵瑚儿只得先回了屋。
    邢秉懿见她没与赵寰一同回来,估计也想到了些什么,没敢多问,只默默躺着。从她重重的呼吸中,赵瑚儿便知道她也没睡着。
    直到外面的吵嚷声震天,全浣衣院的人都被惊醒,纷纷跑出屋来一探究竟。望着远处着了火般的天空,议论纷纷。
    待得知是皇宫着火时,浣衣院一片隐忍的欢腾。她们也不怕冷,一直站在廊檐下,望着远处的天空,有人蹲下来痛快地哭,有人仿佛疯了般地笑。
    赵瑚儿没空管这些,她如同无头苍蝇般,仓皇四顾寻找着赵寰。
    直到肩膀被轻轻拍了下,赵瑚儿猛地回头,看到身后赵寰站在那里。她双眼熠熠生辉,向来淡然,英气勃发的脸上,难得浮起了自得的笑。
    赵瑚儿心咚地一下落回肚子里,魂归原位。她呜咽一声,扑上去抱住了赵寰,双腿直发软,几乎快站立不稳。
    赵寰手臂有力揽住了她,揶揄笑道:“十三娘,你好似重了些。”
    四周一片嘈杂,不是说话的时机。何况这件事太大,赵寰不说,赵瑚儿哪怕是再好奇,也不敢轻易多问。
    罐子里咕噜噜响,赵瑚儿揭开盖子,舀了勺滚水放在碗里。摸出所剩不多的饴糖,放了些到碗中,用调羹搅拌。待水温合适,递到赵寰面前:“二十一娘,喝碗糖水。”
    邢秉懿见赵寰没动,伸手接过去,端到她面前,强硬地道:“你身子也不好,眼下只有糖能补一补,你快吃了!”
    赵神佑眼巴巴地望着赵寰,小脸一片严肃,郑重其事道:“嗯,要补一补!”
    赵寰累了一晚,加上冷,全身酸痛没力。她猜邢秉懿与赵瑚儿定是知道了些什么,想了想,先伸手接过碗,一口气将糖水喝了。
    邢秉懿接过空碗,递给赵瑚儿,说道:“你再歇一阵,等会中午我与十三娘去拿饭食。就是不知,发生这般大的事情,灶房里可有开火。”
    赵寰老神在在说道:“肯定有做。管事是金人,她们如今都忙得很,打听谁是新皇,她们好赶着扑上去效忠,顾不上灶房。真正做事的,都是大宋的人。说不定,今中午的杂粮粥,还会浓稠些。”
    邢秉懿一听,恍然大悟点头说倒也是,随即眉头微皱,说道:“新皇只怕没那么快选出来。我估摸着不是完颜宗干,就是完颜宗辅,他们最为厉害。他们无论谁,都是畜生,简直坏到了骨子里!”
    赵瑚儿恨恨淬了口,附和道:“完颜氏一族,从上到下都烂糟糟,哪有什么好人!”
    完颜氏的人太多,赵寰弄不清楚谁是谁,淡然道:“两蚌相争,渔翁得利。既然他们都厉害,皇位就落不到他们头上,会选出个好操控的年轻皇帝出来,他们在一旁辅佐。”
    邢秉懿愣了下,说道:“也对,就像当年官家一样。一辈子打算做富贵闲人,当年哲宗去得早,宪肃皇后选了他,稀里糊涂当了皇帝。说起来,咱们大宋的太后都厉害得很,金人太后皇后哪能比。唐括氏同为女人,却帮着完颜晟作恶,死有余辜!”
    当年哲宗二十五岁就驾崩了,宪肃皇后向氏是神宗皇后,从哲宗兄弟中选了亲兄弟徽宗继位。
    宋徽宗在富贵安乐窝养大,喜好书画闲情雅致,压根不是做皇帝的料。
    赵家天下也有趣,大宋从章献明肃皇后刘娥起,后宫太后就手握实权,参政议政。至于皇帝,不是疯就是死得早,一个比一个软。
    赵瑚儿喜滋滋道:“若真是傀儡皇帝就好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赵寰淡淡地道:“再傀儡的皇帝,能有赵佶他们混账吗?”
    邢秉懿愣了下,赵寰连爹爹都不叫,直呼其名,可谓是大逆不道了。
    不过,她却深有同感,赵佶称不上好皇帝,更称不上好男人。连与其一脉相承,喜好诗词书法的南唐李后主都比不上。
    刑秉懿清楚,赵寰口中的“他们”,还包括远在临安的官家赵构。他登基之后,对她们没任何帮助。他的至亲骨肉们,照样在金国吃苦受罪。
    想到身上可笑的皇后封号,带来的更多折辱,邢秉懿嘴里泛起阵阵苦涩,低着头一言不发。
    赵佛佑搂着赵神佑,低声啜泣:“我以为爹爹会来救我们,等了又等,却一点消息都没盼着。娘娘说,我们的爹爹都不管,她这个祖母,自身难保,也管不了我们。”
    赵瑚儿双眼一瞪,拉下脸不客气道:“哭哭哭,哭什么哭!他不救我们,我们就靠自己!九嫂嫂说了,咱们赵家的女人,都厉害得很!”
    赵神佑小眼神放光,仰头望着赵寰,说道:“是,咱们家的女人都厉害,比男人厉害。姑母就很厉害!”
    赵寰失笑,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十三娘说得对,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我们要自救。大殿没了,皇宫就没了用处。新皇登基,只能在他的王寨继位。”
    赵瑚儿顿时紧张起来:“那我们可会被迁到王寨去?还有,完颜晟死了,我们可会被迁怒?”
    赵寰笑着摇摇头,“不会。他们忙着争抢皇位,哪有空管我们。皇宫就这般破,王寨连大宋的村落都比不上,我们这般多人,迁过去无法安置。何况,这里的宫殿已经修了一半,待开春后,会找更多的大宋工匠来赶工,方便新皇搬进来。”
    赵瑚儿神色一松,轻抚着胸口,道:“不动就好。王寨里我住过,我们许多人跟猪猡一样,挤在小土屋里住着,连转身都难。”
    大宋工匠越多越好,这是她们难得的机会。
    还有浣衣院欢呼的女人们,赵寰在思索,要如何将她们团结起来,让她们有敢反的勇气。
    沉吟片刻,赵寰听了下屋外的动静,眼神从几人身上扫过,平静道:“完颜宗翰是我杀的。大殿也是我昨晚点火烧掉的,是我杀了皇帝完颜晟,皇后唐括氏。”
    屋内鸦雀无声,几人震惊地望着赵寰,一时忘了说话。
    赵寰伸出瘦弱的手,垂眸凝视,“我与你们一样弱,可我能杀了他们。我们有这般多亲人,同胞,只要齐心协力,哪能被他们欺负了去。金人只是一群畜生,什么时候,畜生能赢了人去?况且,我们可是赵家的女人,赵家女人,向来比男人强!”
    她目光灼灼,满含着坚定与力量:“你们,敢不敢与我一起,反抗金人,夺回我们女人的尊严,夺回大宋失去的江山,我们要回家!”
    赵神佑小脸严肃,伸出瘦骨嶙峋的小手,覆在赵寰的手背上,郑重其事道:“我敢!”
    赵瑚儿嘤咛呜咽一声,飞快伸出手,搭在了赵神佑的小手上:“我敢!”
    接着,刑秉懿,赵佛佑,赵金铃都伸出了手。几个弱女子,手牵着手,头抵着头,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连声说:“我敢!我敢!我敢......”
    赵寰仰着头,眨回了眼里的泪。光有信念还不行,她低下头,密密与她们商议起来:“接下来,我们要发动更多的人……”
    第13章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瑚儿随后闪身进屋。她脸上表情很是精彩,半忧愁半兴奋,望着在炕上跟赵金铃学女真话的赵寰,道:“二十一娘,真如你所料的那般,灶房已断粮,中午就揭不开锅了!”
    对此种情形,赵寰早就与她们细细分析过。邢秉懿愣了楞,心底十分佩服她料事如神,感慨道:“没曾想这般快,不过五六日而已。”
    前晚赵寰与赵瑚儿晚上去御膳房偷了些肉与米面回来,这次偷得多了些,足足一大袋,够她们几人吃上一段时辰。
    赵金铃抚摸着肚皮,满脸后怕与庆幸,道:“幸好我们早有准备,吃不饱太难受了。”
    邢秉懿斜睨着她,不同意道:“我们哪能只管自己,再说,若真是一直缺下去,我们也吃不安稳。一来,我们看不过去,二来,饿得受不住,晚上哪能睡得着,那鼻子可灵敏得很,晚上咱们也不敢大张旗鼓煮肉粥了。”
    赵瑚儿忙看向了赵寰,赵佛佑与赵神佑也一并看了过去,等着赵寰拿主意。
    这些天赵寰紧密关注着外面的动向,完颜氏为了争夺皇位,一言不合就直接动手,刀光剑影很是热闹。
    无人在意大殿如何起火,完颜晟帝后的尸首扔在帐篷里,迟迟未收敛下葬。在完颜氏的人争得你死我活中,新年悄然过去了。
    底下人心惶惶,管事婆子们跟无头苍蝇般,寻找着新的主子。韩婆子有心无力,急得嘴角都起了个大包。
    赵寰神色自若,不紧不慢说道:“九嫂嫂说得对,我们不能只管着自己。吃不饱大家会闹起来,说不定还会去抢。反正都是没命,到时候谁都顾不了那么多。但她们若是闹,对着讲理的人还好说,对着那群杀红了眼的,就是个添头,实在是不值得。”
    赵瑚儿见赵寰并没有慌张,情绪一下跟着缓和下来,点头附和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都逼到活不下去的份上了,哪怕是对着金兵,也会咬上几口。二十三娘,你可是想要借着这个时机......”
    “那哪行啊!”赵寰摇头,失笑道:“一群弱女子,手无寸铁,等于拿鸡蛋碰石头,哪能让她们去白白送死。不过,这次是绝佳的时机,等下我去灶房。”
    赵瑚儿忙道:“我跟你去。”她见赵寰看过来,赶紧保证道:“我只看你动作行事,定不会自作主张。”
    赵寰想了下,说道:“那好,我要去找韩婆子,你与她不对付,到时候可别上脸啊。”
    赵瑚儿呆了下,撇嘴道:“韩婆子真是可恶,先前见到我,还骂了我好一通,真是气死人。”
    赵寰好笑问道:“你是恨韩婆子,还是更恨金兵?”
    对韩婆子可以摆脸色,当着金兵的面是万万不敢。赵瑚儿是聪明人,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嘴张了张,神色讪讪,一时很是别扭。
    就这么几个帮手,赵寰只能不厌其烦,掰碎揉细了说:“韩婆子的话听起来刺耳,但她们必须忍常人所不能忍。开封府府尹将皇室宗亲,无数无辜平民百姓女子的名册交给金人,甚至自己装扮一新将人送出城。难道他会蠢到,不知他此举,会背负永远的骂名?他知道,但他照样做了。他不在意,因为他无耻得寻常人难以想象。在这世间,临安朝堂上,还有无数与他同样无耻之徒。我们不要变得如他们一样,但我们必须要先知悉,外圆内方,方能与其过招。”
    赵瑚儿与邢秉懿一脸若有所思,赵金铃与赵佛佑神色茫然。最小的赵神佑则皱着小眉头,看上去好似在思考。
    赵寰不由得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赵神佑回过神,羞涩冲着她笑,依偎过来抱着她的手臂贴了贴。
    赵寰看着她稚嫩的脸庞,暗自叹息。
    眼前,她要面对的事情很多。赵佛佑以前开过蒙,学会认了几个大字,就被送给了金人。赵神佑与赵金铃还小,皆未曾读过书。
    除了她们需要读书认字,赵寰自己也有很多东西要学。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每次她听到金人叽哩哇啦,却什么都听不懂,她得尽快学女真语。
    在几人中,赵金铃经常跑出去,加上年幼,她的女真语最好。无法系统学习,这些天得空,赵寰就跟着她学些寻常的对话,拉着赵瑚儿邢秉懿她们也一起学。
    邢秉懿与赵瑚儿都识字,反过来她们又教赵金铃与赵神佑学认字。没有笔墨纸砚,就拿棍子在地上画,大家都学得很认真。
    在泥泞不堪的境遇里,她们都在努力奋进。
    到了中午,赵寰与赵瑚儿一起去了灶房。刚到门口,韩婆子铁青着脸从屋内冲出来,嘴角的包红肿着,在太阳底下油光锃亮。
    韩婆子看到赵寰与赵瑚儿,脸一沉,没好气说道:“你们来作甚,灶房没粮食了,大家都饿着!”
    与以前一样,赵寰恭谨地曲了曲膝,不紧不慢唤了声韩娘子。停顿片刻,笑了下说道:“说起来,我一直唤你韩娘子,不知娘子的闺名如何称呼?”
    闺名?韩婆子神色一滞,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她自小进宫,从小宫女做起,那时没人在意她的名字。后来一步步爬上去,底下的人不敢直呼其名,贵人们不会在意她叫什么。
    算起来,还是幼时在家中,爹娘叫过她的闺名。如今爹娘早亡,汴京城早没了家。就算是那间破旧嘈杂的大杂院,也在金兵进城时,付之一炬。
    韩婆子想到梦到过无数次的家,眼神冷了下去,挺直了脊背,讥讽地道:“向来就只有你们这些帝姬娘子有名字,我等下人哪配有名!”
    赵寰自嘲一笑,道:“我们的大名能传开,都托赖开封府尹,他写下名册送给金人。”
    都是送到金人手中的亡国奴罢了,韩婆子望着赵寰,神色缓和了几分。她转过身,望着眼前荒芜的破院子,胸口闷闷堵得慌,埋在心底深处的往事,一股脑倾泻出来。
    “我出生后,爹爹寻了私塾的夫子,给我取了个闺名叫韩皎。皎皎日月的皎。爹爹在欣乐楼里做茶酒博士,阿娘做厨娘,日子还过得去,后来爹爹得罪了贵人.....”
    赵寰认真凝听,在昏庸皇帝当道,朝堂腐败的北宋末年,并无甚离奇曲折。原本其乐融融的普通寻常之家,得罪了赵家宗室,家破人亡,她被卖进宫做了宫女。
    “对不住。”赵寰深深曲膝下去,诚恳致歉。
    宗室做的事情,与她与赵寰有何干?赵瑚儿想不通,到底谨记着赵寰的叮嘱,跟着曲膝,含糊着赔了不是。
    韩皎意外地看着她们,尤其是赵瑚儿,斜瞥着她,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我当不起你们的礼......”
    她的话语一顿,看向远处陆续走来的人,脸色一下变了。
    到了中午拿饭食时分,灶房里还冷锅冷灶,没米下锅,哪有饭菜给她们!
    上面管事是金人,她们可以撒手不管,韩皎这个大宋来的,却不能不管。
    浣衣院的女人们是玩物,也是金国贵族拿来威胁侮辱南宋的人质。若是她们闹事,金人会将错处都推到她身上,她肯定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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