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寂见状,也打开了囊封,鼻翕微动,他不禁笑了,欢快喝了起来。
    虞允文见到两人的模样,将皮囊凑到鼻子底下一闻,道:“奶酒?”
    赵寰道:“先前鞑靼人给的,他们擅长做这个,不知你可喝得习惯。奶酒喝起来与水一般,极淡。不过很容易上头,你要慢一些。”
    先前赵寰喝得可不慢,虞允文抬了抬眉,略微尝了一口,道:“是淡。二十一娘酒量很好?”
    寒寂从未见到赵寰吃过酒,闻言看向了她,取笑道:“等下喝多了,别从马上摔下来。”
    赵寰哈哈笑,她曾连着喝过两皮囊,都头不晕眼不花。每当遇到烦心事时,她会喝上几口,但绝不贪杯。
    赵寰举起酒囊,冲着天际流动的红云,悬挂在云朵上,幽幽摇晃的月亮,道:“为这难得的美景,当值得一大醉。”
    她再转过皮囊,对着虞允文,道:“虞郎君远道而来,就当给你接风。”
    寒寂撇嘴,嘀咕了声哪有这般寒酸的接风。虞允文却不拘,潇洒席地而坐,朝着赵寰举了举皮囊,豪迈地喝了一大气。
    赵寰垂下眼眸,似乎不经意问道:“虞郎君自小对官场耳濡目染,见多识广。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不知虞郎君来到了燕京,对南边朝廷,以及燕京如何看待?”
    虞允文怔楞了下,苦笑道:“二十一娘抬举在下了。朝廷那边变动太大,益州离得远,我年纪轻轻,真看得眼花缭乱。”
    赵寰轻轻点了点头,道:“不止你,我也一样。南边的丞相换得如走马观花,政令朝令夕改,属实让人摸不清。不过,赵构将靖康之耻的所有责任,推到了王安石的变法上,恨不得将其开棺鞭尸。赵构因此推崇洛学,重申三纲五常,下令以后科举,只考经义。虞郎君觉着,赵构此举,深意何在?”
    虞允文对此早有听闻,他思索片刻,照实说道:“君为臣纲,南边此举,意在为皇权也。”
    赵寰道:“没错,赵构意在为了江山社稷,只要他的皇位坐得稳,哪怕毁了后世子孙也在所不惜。”
    在寒寂看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根本没错。千百年来,儒家一直如此,不明白赵寰为何一副深恶痛绝的模样。
    虞允文也皱起了眉头,一时没有做声。
    赵寰沉声道:“在从前,底层的百姓休想读书。后来孔圣人言:“有教无类”,始有了官学,平民百姓方开始有了读书的机会。只所有的规矩,都是权贵定下,入朝为官讲究举荐制。平民百姓想要真正翻身,除了造反,重新投胎别无他法。再后来,有了科举,平民百姓总算有了出人头地之路。但考中科举出仕之人,只占极少的一部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看似简单,实则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她的手臂一挥,画了一个圈,再朝下重重按下去:“用三纲五常,将人罩在里面,使人缺乏思考,必须在这个规矩内行事,连先前马厩的马都不如。久而久之,人变得僵化,固步不前。”
    赵寰并非危言耸听,从程颐到朱熹,逐渐强调三纲五常,对女人的禁锢,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赵构的科举,开始只取经义,将工科全部去掉。到了明清时,科举就变成了八股取士,读书人只钻研如何做八股文章,读出了一堆无用的废物。
    且不提赵构丢失的大片江山,到死都坚持只与金兵议和,拒绝北伐。
    就凭着他推崇三纲五常,改了科举这一点,他就该被碎尸万段!
    虞允文陷入了沉思,赵寰的话,对他来说,好比一个晴天霹雳,在他脑中劈开了一道口,让他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赵寰讥讽地道:“南边朝廷人才济济,每拉一个出来,都能独当一面。可惜啊,他们无论谁,都先考虑结党,斗来斗去,就是不做正事。虞郎君,你以后若是出仕,打算依附何党派?”
    虞允文没有回答,而是凝望着赵寰,认真问道:“二十一娘,你呢,可真如世人所传,打算自立为王?”
    赵寰笑了,缓缓昂起了下巴。
    寒寂眼睛瞬时一亮,忍着激动暗暗叫道,来了来了。
    赵寰毫不避讳,朗声道:“对,我打算自立为王。”
    寒寂听到回答,他屏住气,忍着没有出声。
    赵寰继续道:“我不只打算为燕京的王,大宋的王,我要做天下的王!”
    寒寂这才抚掌大笑,连声道:“好!”他边叫着捧场,边得意地看向虞允文。
    被震撼到了吧,赵寰岂止安于做一方的王。她向来就是大赌徒,兜里一个大钱,就敢叫得整个赌楼都能塌了!
    虞允文呆在了那里,令寒寂更加骄傲了。他是自己人,早就知道赵寰的志向,她要天下一统!
    赵寰立在明月下,清冷的月辉洒在她身上,她整个人肃然而沉静,盯着虞允文问道:“虞郎君,先前,我几乎将所有的家底,都掏出来给你看了一遍,这是我的诚意。现在我问你。”
    虞允文不知可是酒意上了头,在赵寰浮了层月色,深不见底的目光注视下,心头逐渐滚烫。
    赵寰微微俯身,铿锵有力问道:“你愿意依附一个罪不可赦的孬种,还是愿意与做我的左膀右臂,与我逐鹿天下?”
    第66章
    盛夏时节, 太阳高照万里无云,连蝉鸣都蔫了,有一下没一下, 干干叫唤几声。
    兵丁们从天刚蒙蒙亮, 就开始在校场上练习。一天下来, 身上的衣衫上汗湿了干,干了又湿,结了一层盐。
    没一人敢叫苦叫累, 汗水流进眼里, 只用力眨下眼睛缓和,手上却不停,挥舞刺出刀枪。
    校场上, 兵丁们的肃杀气,伴随着烈日,如燃烧的烈火, 气势如虹。
    虞允文向来都是最早来到校场上, 等着兵丁们的到来,与他们一起练兵。直到他们歇息时,他还要忙着各种文书公务。
    比起以前的斯文俊秀, 如今的他脸庞黝黑,清减了许多, 面孔棱角如刀锋般凌厉, 不怒自威。
    加之他生得高, 底下兵丁们的所有小动作,都瞒不过他的眼。
    尤其他训练起来, 向来六亲不认。兵丁们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从不敢有半点躲懒。
    起初兵丁们私底下颇有些怨言, 大夏天别说练兵,就是在大太阳底下站一会,就得晒掉一层皮。
    虞允文得知之后,不但没减轻他们的训练,反倒加长了时辰。无论任何天气,风雨无阻。
    “打仗时,敌人不会因着天冷天热,就会放下朝你们刺杀来的刀枪。能令敌人停止的,只有敌人被你们杀了,或自己坚持不住倒下。你们无需与我讲道理,我不会害你们,更不会要你们的命。不若,这份道理,你们去与金贼讲如何?”
    虞允文的话,令所有兵丁哑口无言。
    谁都不愿意打仗,谁都惜命。但他们不打,金人也不会放过他们。
    无需虞允文多说,国破家亡的惨痛,他们早已经经历过一遍。
    如今他们拼了,金人反而许久都没了动静。至少他们在眼下,能求得一份太平日子。
    伙夫抬着大木桶走到树荫下,揭开木盖,用细布蒙在上面散热防虫蚁。薄荷的清凉,加上药味飘散在了空中。
    虞允文看着沙漏,下令歇息。
    兵丁们顿时松了口气,有人干脆直接朝地上一躺,有人则嗷嗷叫唤着朝树荫下奔去。
    伙夫拿着葫芦勺,熟练舀了薄荷茶与防暑药汤递倒在碗里。兵丁们排队上前端走,捧着一鼓作气喝了个干干净净。
    在他们训练歇息时,从不会缺各种汤水。有时是加了盐的绿豆汤,有时是薄荷茶,有时是药汤。
    一日三餐,杂粮管饱,隔一日还会在菜里吃到大片肥肉,喝一碗新鲜牛乳。
    口干舌燥得到了缓解,相熟的同伴们三三两两说起了话,互相打闹。原本肃然的校场,瞬时热闹成一团。
    虞允文在歇息时,从来不管着他们。他走到自己惯常歇息的地方,在长凳上坐下。
    随着他来到燕京的小厮,如今变成了他亲兵的海平与重山两人,打来了碗薄荷茶放在他面前。
    海平拿出封书信,道:“郎君,益州府里来了信。”
    在决定留下来之后,虞允文写了信给在大宁县做知县的父亲虞祺。
    闻言,虞允文忙放下碗,拆开信一读,神色逐渐凝重。
    虞祺很是佩服赵寰的举动,以前在言语间总是不吝赞扬。在信中,他虽没明说,却透露出隐隐的担忧。
    一是赵寰的兵力,二是南边朝廷方为正统。大唐虽曾有女帝武则天,最终她依然将皇位还给了李氏。大宋的太后们曾经执掌朝政,终究不敢称帝。
    虞祺如今算是赵构的官,赵寰与南边朝廷不合,父子二人算是各为其主。
    眼下南边朝廷还不知虞允文的动向,一旦得知,虞祺只怕会受到处罚。
    若是赵寰兵败,虞氏一族会成为谋反的逆贼。虞氏一族几百年的清誉,即将毁于他手。
    虞允文看完信,久久未动,陷入了沉思之中。
    虞祺的安危,他倒不担心。张浚是正人君子,不会加害于他,顶多被夺官罢了。
    留在燕京赵寰身边做事这段时日以来,虞允文仿佛重新活了一遍。以前深以为然的想法,早已摇摇欲坠。
    譬如虞祺在信中提到,对于赵寰兵力的担忧,以及何为正统。
    虞允文接手了替赵寰练兵的差使,她从互不干涉他,除了她提出,要他必须遵守几点。
    首先兵营必须要整洁干净,防止兵丁生病。其次是令行禁止,上下层级之间,必须分明。最后,兵丁若有犯错,一律按照军规处置,一定要严格执行。保证军纪严明,肃清以前大宋兵营中的兵油子风气。
    赵寰的兵少,她要打造精兵营。与铁浮屠营不同,几乎将她八成的银钱,全部投入了兵营中。着重于所有兵丁力气身体的训练,改善他们的饮食,打造各种厉害的兵器。
    思及此,虞允文深深叹息一声,南边朝廷比赵寰富裕百倍,兵营也从不缺钱粮。
    若他们舍得真正用在兵丁身上,哪怕只用五成,也会强过赵寰。
    对比南边朝廷官员做事的方式,再看赵寰身边官员们的风气,更加无法比了。
    尤其是,赵寰的官员,比如各府的府尹,不拘出身,甚至连来往公函都写得勉强,很多处不合规范之处。但他们只做实事,从不互相使绊子,争权夺利。
    虞允文看得清楚,并非他们都没有私心,是圣人君子。
    主要在于赵寰的态度,他们要尊着她的脾气来。所有的私心,魑魅魍魉,自是都消散于无形。
    虞祺信中提到的正统,他不禁想起了赵寰对赵构重视洛学,重申三纲五常,改变科举的愤怒。
    多年以来,平民百姓看似有了出路,事实并非如此。纲常规矩都由帝王权贵们制定,早在底层的他们头上,罩了一道无形的网。
    虞祺亦被困在了其中。
    虞允文将信递给海平,问道:“二十一娘这些时日可忙?”
    海平道:“先前小的去替郎君送文书,听周男儿说,二十一娘在印坊。若是文书不急,等到夜里回来就交给她。”
    虞允文知晓赵寰要办报,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已经开始了。
    旋即他又禁不住笑了起来,赵寰做事看似快,其实她早就安排妥当。
    重要之事,遇到任何艰难险阻,她都会想办法去完成。
    若是不重要,则随机调整,留待空下来,或者合适的时候,顺便做完。
    办报对赵寰来说就是重要的事,她曾戏说过一句话:民智民心,其实就那么回事,关键在于如何引导,如何宣扬。
    赵构塞进去的那些废物,她要一点点挖出来,清空他们的脑子,让他们能自发思考。
    虞允文见歇息时辰到了,吩咐道:“等下晚上我回城一趟,你们先去跟二十一娘说一声。”
    海平与重山忙应了,两人回到燕京城,径直去了印坊。
    果然,赵寰与郑氏在印坊忙碌。印坊里面,散发着浓浓的墨味。师傅们有的在埋头雕版,有的在往铁板上覆松脂。
    赵寰手上拿着一个活字,正在仔细端详,听着郑氏说话。

章节目录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映在月光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映在月光里并收藏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