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氏点了点头,进了正屋。严善正坐在炕上抹泪,赵一郎坐在她脚下的杌子上,垂头一言不发。
    严善见到乔氏过来,忙起身见礼。赵一郎稍微抬起了头,拿眼角瞄到乔氏,跟着起身拱手见礼。
    乔氏看了眼赵一郎,道:“都这般晚了,大郎快回自己院子去歇息吧。”
    赵一郎与其他兄侄们同住在西边的宫殿,闻言如释重负。他闷不做声朝严善与乔氏分别见礼,后退几步,逃也似的奔了出屋。
    严善见状,扎着手吩咐仆妇:“你快跟上去,打着灯笼送大郎回去。哎哟,大氅还在这里,外面那般冷,可别冻着了!”
    仆妇被严善指挥得团团转,上前拿过大氅追了出去。
    严善红着眼,探头看了一会,拿起帕子蒙住脸,又呜呜哭了起来:“你瞧他这样,好似我要害了他似的!我是他亲娘,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为了他,就是舍了自己的命都愿意,何苦就被他当成了仇人!”
    乔氏干巴巴劝道:“大郎孝顺着呢,你就别气了。”
    严善哭道:“他真孝顺,就该好生读书,别成日去琢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绣花织布。也是在你面前我能提一提,在其他人面前,我真是连头都抬不起来。哪有男儿去学娘子们的手艺,玩物丧志,他连玩物丧志都算不上!”
    说到这里,严善更伤心了,趴在炕上哭得伤心欲绝。
    乔氏哎哟一声,忙侧身坐在炕上,安抚道:“以前妇人哪能上朝当官做事,如今北地的衙门,朝堂中,多的是妇人。大郎做些女工,也不算离奇。说不定,以后他能成为天底下最好的绣郎,你何苦为此大动干戈,不值当。”
    严善本已经渐渐停止了哭泣,听到“绣郎”,一下又悲从中来,哭得更大声了。
    乔氏讪讪,见越劝严善哭得越厉害,为难了半晌,干脆拉下脸道:“你可别哭了,二十一娘在呢,若被她知晓,叫你去问话,你该如何回答?”
    严善哭声戛然而止,缓缓坐起身,抬起手抹泪,抽噎着道:“此事万万不能被二十一娘知晓,乔娘子,劳烦你也别说出去,着实是没脸啊!”
    乔氏吃了酒,此时也累了,强打精神安慰了严善几句,回了屋洗漱歇息。
    赵寰当然对宫内发生的事了若指掌,人与人相处,哪能没口角争吵。平时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她就没有管过。
    冬至这般大的节日,严善能将她的心头肉叫去训斥,肯定事情不小。回忆起以前严善对赵一郎的期许,她平时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就这会有空。也不顾过不过节了,将他们都一并叫了来。
    严善见到周男儿前来请,心即刻提到了嗓子眼。她的眼睛还红肿着,无论如何都瞒不过去,试探着问道:“周娘子,都这么晚了,二十一娘怎地还没歇息?”
    周男儿的话向来讲得密不透风,客客气气道:“我只管前来传话,其他的一概不知。”
    严善没法,忐忑不安到了前殿。刚进了院门,看到赵一郎随着许春信也走了过来,脸色一下就变了,慌乱得几乎发抖。
    廊檐下的灯笼,随着寒风微晃。灯光摇曳,严善被晃得阵阵晕眩,焦灼不安看着赵一郎。殿内赵寰在,此时又不敢轻举妄动,
    赵一郎挪到门前,双手紧紧拢着严善先前让仆妇送去的大氅,掀起眼皮向上,飞快瞄了她一眼,眼珠随之咕噜,像是翻了个大白眼。
    手忽地松开大氅,赵一郎拱手见完礼,再忽地收回手,抓住大氅拢紧。将自己紧得严实了,侧身让开,等候严善先进屋。
    周男儿打开了门帘,严善屏住呼吸,抬腿迈过了门槛。刚走了两步,身后咚地一声,她惊了一跳,刚准备回头看,就被大力撞得挥舞着双臂往前扑腾。
    赵寰坐在塌几上,看着摔进门槛的赵一郎,被撞到在地的严善,无奈撑住了额头。
    周男儿许春信她们也吃了一惊,急忙上前将母子俩搀扶起来,关心问道:“可有摔到了哪里?”
    所幸冬天穿得厚,两人只是受了惊。不过这一惊,倒把先前的紧张驱散了不少。
    严善领着赵一郎上前见礼,赵寰道:“大郎先去旁边屋子玩一会,我与你阿娘说几句话,过会再来叫你。”
    赵一郎张着嘴,一脸茫然被周男儿领走了。许春信上了茶,退了出去。
    严善又开始局促不安起来,扭捏着坐了,心绪不宁问道:“二十一娘,你唤我何事?”
    赵寰开门见山问道:“听说嫂嫂先前在哭?”
    严善如何都不肯供出赵一郎,又不敢撒谎,嗫嚅着道:“我就是多吃了几盅酒,没事,没事.....”
    赵寰打断了她,道:“嫂嫂,我忙得很,没空与你兜圈子。叫你来,也是想直接问清就里,哪怕你不说,我随便一问便能得知。”
    严善一慌,忙将赵大郎的事情说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盼着他能读书上进。他成日学这些东西,要是传了出去,连着你也跟着没了脸。”
    赵寰蹙眉,念着赵一郎就是严善的命,她唔了声,道:“年后北地要举行第一次春闱,待明经科之后,还要举行其他科的考试。不拘于只考四书五经,亦不分男女。好比骑射,医,农,木工,重学,也包括绣花织布。只要擅长者,皆可以录名参考。”
    严善平时不大关注朝堂上的事情,只知道要举行春闱与其他考试。具体考哪些,她倒不甚清楚。
    赵寰突然提到了科考,严善楞在那里,没能领会她话里的意思。
    赵寰道:“燕京,乃至各州府的衙门,并非只有明经科出身的进士,能出仕为官。考中其他科目的,照样能到衙门当差。大郎的喜好是正经差使,并不会丢任何人的脸。”
    严善脑子尚未能转过弯来,道:“可绣花织布,向来是女人做的事体,男儿如何能做?”
    赵寰耐心地道:“女人以前不能出门做事,只能关在后宅做这些。如今不一样了,男人当然也能如女人那样,绣花织布。且绣花织布是一门技艺,靠着自己的本事吃饭,无论男女,都不丢脸。”
    现在的世道,对各种行当做了无形的限制,比如男人该做什么,女人该做什么。
    当然,立规矩的是男人,解释的也是男人,一切都由他们说了算。
    久而久之,大家都默认了,女人就该在后宅,侍奉公婆相夫教子。
    所谓男主外,女主内,话语权其实仍掌控在男人手中。主要还是因为男人基本上,占据了各个行当的差使。
    哪怕小户人家出来讨生活的女人,也只能做些厨娘,焌曹,绣娘织娘,仆妇等差使。
    除了郎中屠夫等行当,男人就是做帮闲,无所事事,也没人想过要去做绣花织布的活。
    一个好的绣娘与织娘,千金难求。但男人不屑去做这些,归根究底,还是男人将差使做了区分。
    区分的结果就是,女人被框定在了后宅。认为她们天生该相夫教子,操持家务。
    赵寰并非要让男人一定得去绣花织布,而是要打破这道框,将女人从中拉出来。
    没人能规定她们能做什么,她一直秉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始终坚持一个观点。
    先休提行不行,首先得给她们去尝试的机会。
    这次春闱,赵寰其实也有一定的私心。明经科的录取人数,她要控制在一定的数量,给其他科目的考生留出名额。
    因为北地的女人,刚开始陆续走出后宅。男人则不一样,他们自小读书,都是在为科考做准备。要她们与之相比,压根就不公平。
    赵寰设置了后续的考试,给女人们拓宽了一条道,盼着她们能尽情展现出一技之长。
    于北地来说,赵寰希望能稳中向上发展,并非只是简单粗暴地要为女人出头。
    在靠天吃饭的农业社会,任何一种技术的革新,就是天大的飞跃。
    赵寰设置的考试,是比拼实打实的技艺,比起读书人口中的“圣贤之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远远来得更实际。
    毕竟弓弩刀箭,都不是读书人造得出来。当这些摧毁国土城池时,他们手上的笔也抵挡不了。
    熟读“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等诗词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从未下过田。
    有赵寰在,他们迫于她的威慑,哪怕是有不满怨言,也只能吞回去。
    等到赵寰不在了,她不敢保证后续会如何。百年基业,说不定转瞬间就被毁于一旦,女人会遭到反扑,打压得更彻底。
    赵寰想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尽可能改善现状。温水煮青蛙,等所有人对女人做任何的差使,皆习以为常了,一切才能持续下去。
    严善终于回过神,心一下凉了半截。
    赵寰听上去不但不责怪,还很支持赵一郎。莫非,她将赵一郎承袭大位的资格,早就排除了在外?
    严善的脸色变幻不停,赵寰岂能看不出她心中的小九九,直截了当问道:“嫂嫂,你以为,大郎长大以后,做什么合适?”
    严善被问得傻了眼,她下意识想了个遍,最后却如何都说不出口。
    要继承北地,甚至以后的天下大位。就算严善将赵一郎看做眼珠子,也无法想象他成为天下之君的模样。
    走进金人营寨的那个春日,每一步严善都历历在目。赵佶不配为君,给大宋带来了灭顶之灾。
    严善不禁颤抖了下,只心灰意冷,彻底断了念想。
    赵寰没再多问,让她回去歇息,将赵一郎叫了来。
    赵一郎从进屋起,就低着脑袋,眼珠子却不住左右转动,看上去既傻,又令人嫌弃。
    赵寰紧皱着眉头,到底忍了,温声招呼他坐,问道:“晚上可吃饱了?”
    赵一郎弓着身子坐在长凳上,手臂搭在腿上,仰着头看向对面的赵寰。
    眼神一对上,赵一郎头猛然朝下一点,身子跟着晃动,差点又一头栽倒在地。
    赵寰怔住,浓浓的悲怆,直冲得她鼻子酸楚难言。
    赵一郎不足三岁入金营,如他这般大的皇室子孙死伤无数,兴许真是菩萨保佑,他才活了下来。在他的人生最需要教导的时候,被囚禁着无人理会。
    活着的他们,大半都不正常。如赵璎珞,邢秉懿,赵佛佑等人,她们都如此。
    赵寰稳了稳神,轻声细语道:“大郎别怕,你跟姑母说说,你可是不喜欢读书?”
    赵一郎爬上长凳坐好,偷瞄向赵寰,见她没生气,方声若蚊呐回道:“不大喜欢。”
    赵寰继续问道:“那你喜欢做什么?”
    赵一郎毫不犹豫答道:“我喜欢布。布穿着能暖和,我喜欢布。”
    冰天雪地的金国太冷了,赵一郎喜欢能取暖的布料衣衫。
    赵寰努力抑制住眼泪,道:“织布也需要学习,你若喜欢,以后可以跟着去学。但你还是要读书,读了书,才能织出更好更暖和的布。”
    赵一郎咧嘴笑了起来,赵寰第一次看到他脸上,有了除了木楞之外别的神采。
    他们是亲姑侄,加上赵璎珞,三人的五官有几成相似。尤其是眼睛眉毛,出自王贵妃一系特有的英气。
    赵寰问了赵一郎平时的日常,他不善言辞,却也结结巴巴说了。
    见她听得认真,赵一郎努力说了下去,胖脸上出现了难得的神采,总算有了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活泼。
    赵寰见时辰不早,微笑道:“你早些回去洗簌睡觉,有空时去与三十四娘他们玩。有事就来找我,我不在,就跟周男儿她们讲。”
    赵一郎乖巧地应了,眼巴巴地道:“姑母,我若来寻你,你就会答应吗?”
    赵寰笑眯眯道:“只要是合理的,我都答应你。”
    赵一郎大喜,忙不迭提出了第一个请求:“姑母,每天我想吃一大碗东坡肉,要加很多糖的东坡肉。我总是吃不饱。”
    赵寰心底叹息,吃饱穿暖,来自幼时的恐惧,估计赵一郎这都无法走出去了。
    不过,赵寰打量着赵一郎圆滚滚的身子,道:“不行。”
    赵一郎笑僵在了脸上,失望不已。
    赵寰道:“吃太多肉对你身子不好。不过,你可以有两个选择,每餐可以多吃两块肉,但你必须跟着亲卫们一起上教场练习。”
    赵一郎眨巴着眼睛,左右为难,陷入了纠结之中。
    赵神佑他们好些人,早晚都在教场跟着武先生学习,但这门功课都凭自愿,赵一郎理所当然忽略了。
    东坡肉香甜可口,赵一郎只一想就要留口水。他万分艰难,最终决定了:“那我还是不吃了吧。”
    赵寰想笑,像赵一郎这种不好动的性子,还真适合静下来绣花织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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