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寰看向虞祺,直接下令:“虞尚书,殿试你出题,只一道。他们读书,是为了升官发财,做权贵人上人,改变自己的运道,还是为了为万世开太平。为万世开太平的,得拿出具体的举措,且要逐项写清楚。”
    读书是为了升官发财,还是为了万世开太平?
    这句话太过犀利,直指人心。
    真正为“万世开太平”的能有几人,估计有九成九的读书人,是想为官为宰,家族荣华富贵,后世子孙万世其昌。
    大殿内的几人,他们不用猜,也知道考生会如何作答。
    读书人虚伪的面具,被狠狠撕了下来。
    怪不得赵寰没看考生履历,往上查祖宗父辈,真正来自贫苦百姓之家的,实在少之又少。
    殿试的考题,赵寰经过了深思熟虑。其中有句话,叫改变自己的运道。
    赵寰想看到的,是娘子们的回答。
    赵寰不是范仲淹,也不是宋仁宗。她手握重兵,改革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难啃的骨头,都是她亲自敲碎,将变革执行到了最下面一层。
    在大殿以及中枢的官员,好些是与赵寰一起从大都逃出来,大多没有家族后人。如张俊他们等旧臣,并不会以为赵寰在针对他们。
    像是虞祺与虞允文,张俊与任慧娘,郑氏与赵瑚儿等等,父子夫妻母女同朝为官,都身居高位。如这样的情形,在以前会招来帝王的猜忌,压根不可能出现。
    殿事张榜之后,在考生中惊起了千层浪。
    考中与落第的人,皆同样震惊。
    名列前茅的,居然有近三成的娘子,甚至还有好些已经嫁人生子。
    随着名次一起张贴出来的,还有他们的答卷。
    本来准备闹事的考生,与秋闱一样,拿了答卷一对比,灰溜溜揭了自己的答卷就溜了,生怕被别人瞧见了他们的真本事。
    很快就是殿试,此次的答卷,让虞祺他们再次大开眼界。
    与他们先前所想的不同,娘子们好些选了改变自己的运道作答。
    女子科举实在是太难得,算得上开天辟地的头一遭。以前科举与她们无关,她们也以为自己不行。
    其实,她们能,她们也能“为万世开太平”!
    至于男子们的答卷,五花八门,没甚新奇之处,没逃出他们的预料,
    无一考生回答是为了升官发财,全选了“为万世开太平”。
    有几人提出的建言颇有建树,如今的来往不便利,主要还是道路不畅。只官道还不够,州府通往各县的路也要拓宽。水路上的船只不足,北地造船不如南边,北地要想法改变。
    赵寰召了几人上前来问话,其一人是来自京兆府的章蕊珠。
    章蕊珠今年二十七岁,育有两女一儿。娘家以前卖猫儿食,夫家门第相当,开了间杂货铺子养家糊口。
    在此次的考试中,她的算学与重学题,答得准确又完整。
    到了赵寰面前,章蕊珠看上去镇定见礼,只紧紧抿着的嘴角,泄露了她的紧张。
    赵寰笑着招呼她坐,道:“你无需害怕,我看到你的答卷,很是高兴,没想到你答得这般好。不过,你为何会学这些?”
    章蕊珠稳了稳神,答道:“回赵统帅,学生以前家中开铺子时,阿爹喜好吃酒,经常吃得醉醺醺,在账目上就经常出错。阿娘也不懂,铺子亏了不少的钱,都快关门大吉了。学生是家中的长女,不忍看阿娘太过辛苦,认了几个大字,就去试着学算账,帮阿爹管铺子的账目。从此之后,我就喜欢上了算学,到处找书读。在我家的同一巷子里,恰好住着一个落榜的举子,他不但通算学,还通重学。听说我的事之后,指点教了我一二。去世之后,他将有关的书,笔记都留给了我。去年听到秋闱考试的事情,我就大着胆子去录名了,没曾想一路考了过来。”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心情十分复杂。
    历朝历代如算学重学厉害之人,皆是男子,比如沈括等名臣。
    这次考试的题目不算深奥,但被一个娘子拔得了头筹,很是让他们没脸。
    赵寰不禁笑了起来,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缘由,人生处处有惊喜。
    只是,赵寰想到以前巴蜀的赵蛮儿她们,因着儿女家庭,不能到外地为官。她迟疑了下,问道:“若是你以后入了仕,要派到外地为官,家人可会同意?”
    章蕊珠见赵寰温和,稍微放松了些。她本就来自市井,爽利的性情,就展露了出来,掷地有声道:“学生前来考试时,就与家人商议好了。要是落榜,来了一次燕京,就当开了眼。反正家中已出了个举人,光宗耀祖的大事体,能在祠堂族谱里填上一笔了。要是得幸考中,不管被派到何处当差,就跟那男子外出为官一样。姑舅夫君儿女,要么留在家中操持家事,要不就随着我去赴任。这个家中,谁有出息,谁就当家!”
    赵寰听得欢快笑了起来,见她笑,殿内众人跟着一起笑了。
    章蕊珠又激动又欢喜,眼眶止不住泛红。她以为,这辈子就只能做做铺子里那几个大钱的账目,算着家中要添几斤米,沽上几两灯油。
    做梦都不敢想,她能与男人们作为同年,一起站上皇宫大殿的这天!
    章蕊珠悄然擦拭来下眼角,不顾一切地道:“赵统帅,学生还有句话忘了写上。我还为了我的女儿们,读书不只是为了识得几个字,以后嫁人了管家理事,她们也能像我这样,与男人那样一起考科举,做大事!”
    赵寰鼻子阵阵发酸,胸口一片滚烫。
    这才是她最想见到的答案!
    殿试只是对考生品性的试探,在总体的分值上占比不高。眼下还没有探花的说法,正好第二三名分数比较接近。
    赵寰按照得分的高低,定了状元以及两个榜眼。
    章蕊珠便是榜眼之一。
    榜单一出,没人关注状元,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新科榜眼章蕊珠。
    有嫉妒眼红的,暗自说酸话的,也有好奇,暗自不服的。琼林宴过了之后,新晋进士们忙着庆贺,互相请吃酒,借此时机为难章蕊珠,要与她比试。
    章蕊珠站到了如今的高度,肯定要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风雨。赵寰不能一手替她都挡了,叮嘱了燕京的推官看着些。
    只要是正常的比试,她拿出自己的实力来,就是最好的还击。
    一旦敢朝章蕊珠泼脏水,拿男女名声说事的,一律严惩。
    接下来就是各科的考试,擅长农,工,医等本事的,接连上场应考。
    考试持续到端午,接下来就是派官。此次的派官不同以往,所有的考生,都被派往了各州府。
    先在转运使以及府尹等官员身边,先学习半年,再调往县权知县令,一年任期考评过关之后,方能正式成为县令。
    赵寰一边忙碌,一边紧密关注着南边的消息。
    赵金姑与杨存照过了礼,钦天监选定了良辰吉日,定在了来年成亲。
    南边的盐,一斤比起之前,开始便宜了两个大钱一斤。建康盐商不干了,他们花了大价钱买盐钞,还没葱朝廷手上拿到盐,手上的盐钞就开始不值钱了。
    盐商闹了一场,直接罢市,结果盐很快就涨了回去。
    赵寰看着这些,惟余一声叹息。
    中秋之后,赵寰将甘岷山从直沽召到密州,她也领着两千精兵,疾驰而去。
    密州板桥在神宗时期开始设立市舶司,落入金人手中之后,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加上金人的奴役与肆意掠夺,码头几近荒废。
    码头如今已经修复好,只剩周围的宅子铺子,还残破不堪,没来得及重修。
    凛冬时节,海边风大,吹来阵阵的咸腥味,波涛扑岸,溅起阵阵浪花。除了寒冷,周身上下好像被盐裹了一层,很是难受。
    尚富贵将手拢在袖子里,不时吸着鼻子,跺着脚踱步取暖。跺一步,嘿嘿笑一声,转头看向一旁的赵寰。
    甘岷山冷得鼻尖通红,被尚富贵转得眼晕,哎哟连连:“你别转了,转得带起风,闻着你跟那海鱼一样......咦,还有蒜味,老尚,你真是,这般大的东家,怎地成日吃一身的大蒜味!”
    尚富贵也不生气,呵呵笑道:“海里的海味,不加蒜如何吃得下?老甘,是你不懂得吃,下次我带你去,请你尝尝地道的海味!”
    甘岷山只喜欢吃羊肉,再贵重的海味他都提不起兴趣,白了眼尚富贵,问道:“你以前的海船,可到过密州?”
    尚富贵提起这个就郁闷,道:“你可别戳我心窝子了,我刚赚到海船的钱,从明州跑了几趟泉州,金贼打来了,船就被官府征了去,连块木板都没再见着。”
    甘岷山干巴巴安慰了他几句,又开始叫唤道:“你消停些,又不是没见过大船!”
    赵寰听着两人斗嘴,她笑了声,指向海平面,道:“船来了,做好准备!”
    桅杆风帆,在碧蓝的海面逐渐清晰,缓缓乘风破浪,朝黄色的分水线驶来。
    最前面的两艘海船尤其巨大,虽不能称作“巍如山岳,浮动波上”,若是与上次邓州白河的商船相比较,商船只能被称为小舟。
    其他八艘,比前面的要略微小一些。不过,远航到高丽,东瀛等地也足够了。
    尚富贵懂行,他喜得声音都尖了,道:“赵统帅,前面两艘是客舟,最大的客舟!”
    赵寰也抑制不住的激动,这种船,她以前见过。
    南海一号沉船的复原图,差不多就这般模样,只尺寸大小上,要小一半左右。
    客舟上阔下尖,长近二十丈,深三丈余,阔近三丈。船上光篙师即撑船的船工,就有七八十人,能载重两千多石。
    一艘,两艘,三艘......,总共十艘海船,朝着她的码头驶了过来!
    第102章
    尚富贵站在岸上, 朝最前面的大客舟拱手见礼。
    甲板前面,背手立着约莫二十来岁,身穿大红缂丝长袍的男子。男子腰间系着的镶金蹀躞, 蹀躞上挂着织锦荷包, 宝石匕首, 六七块玉佩。朝左边歪戴的幞头上,插着一朵拳头大的红牡丹,在海风中颤巍巍晃动。
    姚掌柜躬身站在男子身后, 脸上堆满笑, 朝岸上的尚富贵指了来,恭敬地在说着什么。
    男子神色倨傲,微微侧着头, 似乎在打量尚富贵,似乎又什么都没看。
    客舟掀起浪涛拍打着堤岸,船夫手脚麻利灵活抛锚系揽桩, 搭上了跳板。
    男子昂首挺胸, 大步踏上了跳板。兴许是海上风浪太大,男子甫一踏上岸时,腿脚发软往前一栽, 大红花嗖地飞了出去,被风着掉进了海里, 在浑浊泛黄的海浪中沉浮。
    姚掌柜正准备引见尚富贵, 事发突然, 他只看见眼前红影闪过,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何事。
    男子已扶着幞头, 恼羞成怒道:“穷乡僻壤的破地,连海水都脏污不堪, 真是晦气!”
    尚富贵不动声色打量着男子,笑呵呵拱手见礼:“在下尚富贵,不知贵人如何称呼?”
    姚掌柜讪笑一下,忙含糊着介绍道:“向东家,这是王大官人,这次的买卖,由他管着。”
    尚富贵听到王姓,脑子转得飞快。
    秦桧的妻子王氏出自名门,其祖父是仁宗时期有名的相爷王珪。
    王珪为相十几年,一辈子以皇帝旨意行事,世人讽刺其尸位素餐,称其为“三旨相公”。
    “三旨相公”有名,他的儿女后代们也不遑多让。
    王珪四儿子王仲山贪婪,在山东济南府置有许多产业。金人入侵之后,王氏随着皇室南下,济南府的产业虽丢了,他却在南边朝廷混上了抚州知州。
    金人打进抚州时,王仲山很快就投了降。他的胞兄守袁州,知晓其投降后,很快学着他早早就跪了下来。
    金人很喜欢兄弟俩的懂事与没骨气,给王仲山的儿子王唤封了权知州的官。
    王仲山的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蔡京,一个嫁给了秦桧。
    秦桧出身不显,攀附上了王氏一族,跟孙子似的伏低做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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