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最好能投到北地的《大宋朝报》上去,南边不成,说不定能央求北地来施压。年后南边有春闱,读书人齐聚临安,到处吃酒会文。探讨些题目出来,去文会上,与那些读书人比试一二!
    张小娘子气得哇哇大叫,用力踹着门。累了半天,厚重的柚木门纹丝未动。她喘着气,手叉在腰间,在卧房东西房来回奔走,最后,将目光投向了净房的窗棂。
    婢女青桐听到屋内半晌都没动静,她试探着叫了声,屋内没人回答。青桐觉着不对劲,张小娘子平时精力好得很,又在气头上,肯定没有睡着。
    “娘子,娘子!”青桐急着再喊,屋内还是没反应,她顿时急了,忙提着衫裙去回禀了洪夫人。
    洪夫人生气赶来,开锁进屋一看,空无一人。找到了净房,待看到窗棂下摆着的长凳,气得眼前阵阵发黑,厉声道:“还不快去找!平时她们去的那些铺子,酒楼,都给我找!”
    仆妇领命,忙退了出屋,张罗着去找人。
    张小娘子从净房窗棂里钻出去,穿过月亮门,来到了大房那边的院子。洪夫人管不到这边来,张小娘子不费吹灰之力,从角门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到了街上,张小娘子拿两个大钱雇了一辆骡车,前去与小娘子们约好,城东府里空置的别宅。
    清郡王府在吴山东麓,周围繁华而热闹。骡车经过,张小娘子看到街头,好些人手上拿着邸报模样,聚在一起激动地在议论着什么。
    张小娘子心下一动,忙让车夫停了车,选了间熟悉的茶楼,进去塞给伙计一把大钱,道:“你去给我买份他们看的邸报来。”
    伙计手握着大钱,挤眉弄眼道:“小娘子,他们看的是《大宋朝报》,朝廷出大事了!如今这报可不好买,估计早就被抢空了。幸亏掌柜那里就有,小的去替你拿来。”
    张小娘子拿到了报,迫不及待打开看了起来。待看完,她脸颊泛红呼吸急促,手都开始颤抖。
    这是危机,也是天大的机会!张小娘子啊哟一声,拿着报冲了出去。
    《大宋朝报》刊首,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
    南边赵构,向北地俯首称臣,奉上十艘商船的岁币!
    在朵殿见朝臣的赵构,眼睛发直盯着面前的《大宋朝报》,哐当一下晕了过去。
    第103章
    赵构怒极攻心之下病倒了, 连过年都没能下床。
    南边百姓哗然,朝堂上下,出奇一致诡异地沉默。
    《大宋朝报》上, 附上了随船的名单, 其中秦禧等赫然在列。
    接下来的刊面, 详细记载了王氏一族以及蔡京,秦桧的履历生平。
    “三旨相公”王珪,“六贼之首”蔡京, “降金三首”王氏兄弟, 秦桧,短短几句平铺直叙的话,触目惊心。
    尸位素餐, 大奸大恶,叛贼,就凭着这些, 早就该被诛九族, 万人唾弃。
    可偏生,他们能高官厚禄,万世其昌。
    并非天道不公, 百姓所遭受的苦难,都是人祸。
    上至天子, 下至朝臣, 是他们将底下的百姓视为猪狗!
    小报上, 不再写各种离奇的八卦。一部分变成高喊严惩贪官叛贼;一部分变成了大肆庆贺。
    既然向北地称臣,百姓要求与北地一样的赋税政策。
    其中有些文章, 文采斐然,尖锐而深刻。
    文章直指如今南边朝廷现状, 官员快比百姓的人数还多,朝廷耗费大量俸禄,所养的却是无德无才之蠹虫。
    君不见,卖国贪赃枉法者,从古至今皆为男儿。
    若要改变现状,应当与北地那般科举,不分男女,取真正德才兼备之士。
    雪片般的弹劾,飞向了御前。因着赵构生病,这种无需经过中书省政事堂的堂轧子,足足装了几大箩筐。
    福宁殿里,弥漫着挥散不去的药味,加上炭盆烧得热,只须得坐上一阵,连气都透不过来。
    赵构脸庞浮肿,惨白中带着青。他头疼一直没能好,胸口闷得慌,半躺在那里,不时呻.吟一声。
    内侍熬好了药送进屋,上前小心翼翼地道:“官家,药熬好了,小的伺候你服药。”
    赵构睁开眼,浑身戾气顿生,厌恶地道:“太医院一群废物,吃了这般久的药,身子半点都不见好转。滚下去!”
    内侍大气都不敢出,端着药没动,偷瞄了眼坐在一旁的邢秉懿。
    邢秉懿下巴微抬,道:“先放着吧。”
    内侍忙将药放下了,赵构一下坐起了身,怒道:“大胆!你居然能做起我的主来了!”
    邢秉懿挥手让内侍退下,不紧不慢道:“官家既然病了,病了就得吃药,这是为了官家好。”
    赵构的病,哪是药能医治,他一气之下,拂袖将案几上的药碗打翻在了地上。
    药汤洒在织金地毡上,粉青色龙腾祥云纹药碗破城了两半,龙头龙身也断成了两截。
    邢秉懿眼都没眨,瞄了眼药碗,啧啧道:“可惜了,龙泉窑烧制出来的上好青瓷碗呢。这一次那十艘船上,应当将龙泉窑的碗盘杯碟,全部都一般而空了吧。官家得手下留情些,不然,想要用这粉青碗时,只怕是不能了。”
    赵构见邢秉懿还在说风凉话,怒意上涌,冲得鼻子都快歪了。额头青筋突起,手控制不住颤抖,刚张口欲怒骂,却一下嚎啕大哭起来。
    愤怒的百姓与民意,他无法置之不理,北地一直在虎视眈眈。
    那十艘大船背后,几乎将整个朝堂上下的官员都牵扯了进去,他亦断不敢轻举妄动。
    赵构只感到四面楚歌,比起被金贼追杀时还要累,整夜睡不着。
    既心疼那十艘船,又担心自己的皇位。朝堂上的那群官员,他连多看一眼都不能,再也无法信任他们。
    杨氏这次也有份,赵构更是无法安睡。
    管着大内安危,赵构身家性命都交予他手,此次亦有一份。
    赵构伤心至极,哭道:“我何曾有亏待他们之处,秦桧张俊杨存中刘光世......他们这群黑了心肝的混账,平时排除异己,贪财好功,强占民女欺行霸市,对他们的弹劾,我都睁一眼闭一只眼。他们负我,他们负了我啊!”
    邢秉懿看着痛哭流涕赵构的脓包样,既恶心,又莫名地畅快。
    虽知道再提起来,于事无补。但她还是不受控制,凉凉地道:“官家既然知晓他们的品性,为何还要提拔重用他们呢?”
    如何能重用他们?
    当然是为了身下的那把龙椅。
    无论手腕或是平衡之术,赵构自认为比徽钦宗要强上数倍。可惜,他却偏生遇到了北地的赵寰。
    赵构恨不得将赵寰千刀万剐,他狰狞着不停咒骂:“都怪她,都怪她!她设下了全套,这群蠢货就迫不及待上当,送货上门了。称臣!呵呵,她也配!她怎地没死,没被金人折磨死!”
    又来了又来了!
    遇事总先找借口,将自己摘出去,再怪罪到他人头上。
    邢秉懿听多了,就没那么好的耐心。赵构眼珠子乱翻,白沫在堆在嘴角,令人欲作呕。她再也忍不住,扬声打断了他:“好了!”
    赵构骂声戛然而止,鼻孔喷着粗气,阴森森盯着邢秉懿。
    邢秉懿神色冷漠,冷声道:“先前我与你商量与北地通商,是你怕了他们,步步退让。造成如今的结果,你难辞其咎!”
    赵构被噎住,片刻后恼怒地道:“我那是仁政,尊着祖宗规矩,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且就算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应当为君分忧解难,绝非趁机中饱私囊,是他们负了我,负了大宋天下!”
    邢秉懿见赵构还在为自己开脱,她不怒反笑,问道:“官家如今是忧还是辱?”
    赵构目光冰冷,死盯着邢秉懿不说话了。
    他这个主,岂止忧,他的脸面都被狠狠撕了下来。他的肱股之臣,将他辱得明明白白。
    如今他面临两个选择,或承认向北地俯首称臣,先稳定朝堂,再秋后算账;或处理犯事官员,平息民怨。
    犯事的官员,全是朝中手握重权或重兵之人。赵构不敢深想,一旦他们有了异心,南边的半壁江山,也保不住了。
    两权相害取其轻,赵构掸了掸衣袍,不自在地道:“不如,就顺推水推舟,认了北地的说法。”
    邢秉懿难以置信盯着他,好半晌,她抬手轻抚胸口,努力让自己平缓下来。
    赵构飞快瞄了眼邢秉懿,干干道:“那些人我都记着,总有天要将他们贬谪流放了!”
    邢秉懿哦了声,问道:“称臣啊,好啊。如果二十一娘令你处置这些官员,你又当如何做?朝报上写得很清楚,王氏一门坏事做尽,你却仍然重用了他们。读书人百姓都在喊,是你识人不清,让你下罪己诏。到那时,这些民意,来自北地的上意,你是听,还是不听?”
    赵构呆了下,懊恼不已,一甩衣袖,悻悻道:“那你以为,该如何处理为好?”
    邢秉懿缓缓道:“朝堂不能乱,就处理首恶。王氏一门,秦桧都不能留了。”
    赵构怔楞住,混沌的脑子,总算开始吃力转动起来。
    也是,张俊手握重兵,他可不好相与,不能轻易动他。秦桧一系权势太盛,百姓抱怨不断,被他排挤走的官员,朝中与他有积怨的,不知几何。
    邢秉懿道:“至于其他人,总得要责罚一二,否则,也难以服众。张俊的清河郡王府,着实是太显眼了些,占的千倾良田,让他拿出来些给百姓耕种。唔,杨存中.....如何处置他,须得慎重再慎重。”
    赵构心有戚戚焉,要是一不小心,说不定晚上睡着时,会被他领着兵进殿来砍了脑袋。
    邢秉懿思索了下,继续道:“杨存中忙于当差,疏于管教家中子弟,以至于杨存照犯了错。三十二娘与他的亲事,就此作罢。先过了这一关,日后再徐徐图之。”
    这是要将杨存照推出来代为受过,赵构一想,他也没甚可信任之人。此次放过了杨存中一马,他定会感激涕零,效忠于他。
    赵金姑的亲事,他从未当做一回事来看。解决自身安危的问题,才是最重要。
    邢秉懿见赵构明显松了口大气的模样,心中稍定,道:“从年前拖到了年后,再不给个交待,如何都说不过去,此事宜快不宜迟。张俊不在临安,尽快修书给他,免得他起了异心。召杨存中他们前来,明里暗里,先得通个气。”
    赵构最怕最烦的,乃是事情一股脑扑来。他本就头疼提不起劲,只一想要面对那般多的人与事,气又开始不顺了,烦躁地道:“既然你提出了解决之法,由你亲自前去操办。我身子不好,就在旁边替你压阵。”
    邢秉懿垂下了眼眸,说了声好。
    赵构想起了什么,眉头又紧皱了起来,道:“看小报的文章,女人也要参加科举,真是异想天开!定是城中的小娘子们在趁机闹事,你到时候一并处置了。当初,就不该让允了她们不戴惟帽出门,使得她们愈发得寸进尺了起来!”
    邢秉懿沉默着,片刻后问道:“官家打算如何处置?”
    赵构斜乜着她,不耐烦地道:“该许配人家嫁人的嫁人,该在家中学当家理事的学当家理事!别成日在外与男子一样闲逛,真是成何体统!”
    邢秉懿想说什么,看到赵构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阴寒之气,还是眼前的大事要紧,小娘子们的事情得先放一放,便暂时按耐住了。
    离开福宁殿,清新带着寒凉的空气扑来,邢秉懿顿觉着浊气散去,神清气爽。
    大殿角落的茶花,枝头已经钻出了米粒大的嫩绿新芽,春天快真正来临了。
    既然赵金姑的亲事作罢,邢秉懿还是得跟她亲口说一声,她一路思索着,来到了庆瑞殿。
    赵金姑依然与往常一样,坐在暖庑中,手上捧着一本书,不知道是在看,还是在发呆。
    绿枝上前禀报了,赵金姑转动着头朝邢秉懿看来,放下书,起身僵硬地曲膝福了福见礼。
    邢秉懿脸上浮起了笑,挥手让绿枝退下,急步上前携住了她的手。
    赵金姑不动声色抽了回去,邢秉懿手微顿,脸上的笑容不变,亲密地道:“坐吧,不用多礼。外面天气好了,你得多出去走动走动,别成日在屋子里闷着。”
    赵金姑嗯了声,邢秉懿左手扶着腰,右手臂搭在案几上,吃力地坐了下来,叹了口气,道:“这些日子真是累得很,我这腰啊,多站一会,多坐一会都不行,总是难受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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