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阴兵的情绪又是这样的强烈,所以很难有人能扛得住,最终都会迷失在他们的世界里,彻底放弃了自我。
    叶炽心知肚明,却决定赌一把。
    求人不如求己,严春秾本身记忆就不完整,还遮遮掩掩的,那她就自己去“看”。
    然后,叶炽“成为”了曹长贵,一个家有老母和女儿,却踏上修仙路的筑基弟子。
    她见到了曹长贵记忆中的老祖:
    剑宗的如雪道袍已经被鲜血染透,他的发丝迅速由乌转白,双手在不停的掐诀。
    “顾逸,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黑岩长城的那一头,的确是海,只不过是冰封万里的海。
    而将海冰封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刻正盘膝坐在冰面中年的顾逸,以区区金丹中期修为,冰封万里通溟海。
    以修为、经脉、自身全部灵力,甚至寿元为基,以他为中心,海面迅速结冰,那些从海里钻出来的异兽无法越出冰面,终于暂且得到压制。
    而顾逸整个人浑身上下,已经成了血人。
    时鸣跳下去,把他抱了上来:“就算要死,还有我这个师兄在前头,轮不到你先死。”
    顾逸的眼睛在流血,耳朵也在流血,但听不见也能猜得到时鸣所言的大概,只是牵了牵嘴角:“时师兄忘了,我会改功法啊,死不了的。”
    时师兄,时鸣?
    透过曹长贵的记忆,叶炽确定这位时师兄的名字就是时鸣,她忽然想起老祖在衣冠冢前提起的名字,可不正是“时鸣”么?
    恍恍惚惚之间,好像黑暗中又一线光照进来。
    叶炽一个醍醐灌顶,脑子里豁然开朗,她好像明白了。
    更震惊的还在后面。
    第102章 三更雪(十六)
    ◎计三万四千余人,除一人外,尽殁。◎
    时鸣喊来严春秾:“小春, 你照顾好他!”
    说完又匆匆回到了长城之上。
    通溟海中段被封,是顾逸用惨重代价换来的,他身为统帅, 必须要做点儿什么, 争取将那些来自异界的妖魔一举击灭。
    这些都让叶炽快速进入角色,并且更震惊的是,在这段记忆的末尾, 她见到了风华正茂的严春秾。
    那个时候还有四季。
    春花芳菲, 严春秾从漫天落英中走来。
    雪白的道袍挂了红,似腊月枝头傲立的红梅,不屈桀骜, 发如墨、眉似剑、目如星辰、白衫落拓,一侧脸颊带着两道伤痕, 在流血,却丝毫不影响他的风姿。
    漫天落英给他做陪衬都显得黯然失色, 他是战火尘埃和散落的花瓣都掩藏不住的人间绝色。
    躺着的顾逸骂了句:“艹, 走两步都这么风.骚。”
    严春秾迅速破功,简直气得跳脚:“闭嘴!小心我公报私仇,按死你。”
    顾逸平躺着,不用按嘴里就不停的往外冒血,张嘴也不饶人:“咳咳……那你也小心我不给你改功法了。”
    “不行, 你答应了, 就必须给我改!我家有的是钱,等出去了, 看我用极品灵石砸你个满头包。”
    顾逸扯了扯嘴角, 似乎是想笑:“好, 给你改。”
    严春秾强调:“是先给我改!第一个就要给我改!其他人都得排队!”
    顾逸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 意识似乎模糊,却还是道:“好,我答应你。”
    第一个先给你改,不给你改完,就不给任何一个人改。
    而叶炽所处角度的曹长贵,终于说出了他在这段记忆里的第一句话:“顾……顾师叔晕过去了!”
    叶炽能感受到曹长贵从头到尾的心里变化,这一刻,她的内心感受几乎和曹长贵完全同频,难怪会从曹长贵身上找这样一段记忆来引诱她。
    但她不是曹长贵。
    叶炽默念清心诀,又开始盘算时间还剩下多少。
    还是那句话,来都来了,一个人的记忆也是看,不如多看几个。
    经过这段记忆,她更加有信心和好奇心了,她不会成为这些记忆的俘虏,她还想探知更多,甚至,她开始对这些阴兵抱有好感和敬畏。
    这些人里面,有合虚宗的,还有其他一些看不出来宗门道袍的,但大多数都是他们玄天剑宗的。
    她想起了老祖立的那座衣冠冢,想起了黑岩长城里的累累白骨,这些人,可能都是她的先辈。难怪,她见了那山紫也不会觉得害怕,反而有些亲切。
    只是,通溟海不是在这片大陆的最北边么?
    甚至要在宗门以北再北,却又为何会出现在大陆的东部?
    如此多的疑问待解答,叶炽再接再厉,开始寻找下一段记忆。
    然后“啪”的一声,她的脸,好疼!
    哪个臭不要脸的活腻歪了,敢打她?
    叶炽霍然睁开了眼睛。
    外面天已经快亮了,地上圆溜溜的大脑袋在想着怎么逃跑,而始作俑者严春秾正在装模作样的看窗外。
    这是在报给他剃成秃子的仇吧?
    下手可真狠。
    但联想起刚才见到的那张比月落也丝毫不逊色的脸,再看看如今像个竹竿子一样勉强支撑出个人样的严春秾,叶炽心头只剩下涩然。
    而且,她知道严春秾这样做,是为了叫醒她,就更没有理由生气了。
    她将秤砣大头塞进锅里,开大直接炖。
    “咳咳……”这小丫头涵养突飞猛进啊,这都没生气?
    严春秾终于转过头来,打算先开口为强:“你是不是觉得那些人都是英雄?是不是满脑子都是崇拜?我告诉你,趁早醒醒!否则你有后悔的!”
    叶炽不解。
    难道不对么?
    他们不是英雄,是英烈?
    叶炽开始搜寻之前的记忆,以通溟海为引子,她想起刚入门的时候,曾经在宗门藏书阁看到过一份关于宗门兴衰的玉简。
    宗门创派上下三万余年,只用寥寥不到三千个字就概括了。
    她是剑宗第三千一百三十七代弟子,而老祖是第一千九百三十三代弟子,按照百年一代、老祖三十九岁结丹来算,这至少是发生在一万两千年之前的事。
    那时候,辰云界还叫做辰华界,还没有和云定界合并为一个界面,时常会出现界面裂隙;那时候,合虚宗才是万年老二,合虚宗那位叱咤风云的宁心道祖还没有出生;那时候,魔妖道三族还没有如今的相对和平局面。
    而玄天剑宗自始至终都肩负着整个北域的安宁。
    宗门玉简是这样记录的:“天衍三十三年,辰华以北出现界面裂隙,横贯通溟海东西,海水倒灌、妖魔肆虐,辰华危矣。遂由玄天剑宗弟子一万五千名、合虚宗弟子一万一千名,其余北域各宗弟子八千余名,合之为军,以时凤弈为帅,抵御异界妖魔,修复界面裂隙,拱卫辰华安宁。”
    当时叶炽看的时候,只觉得相隔太远,这些也不过是一段冰冷的文字。
    但历经到此,她仿佛看到了三万多名弟子枕戈待旦、夙兴夜寐,奔赴界面裂隙之处,他们浩浩荡荡视死如归,他们也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而那个领头人,时凤弈,他的俗家名字叫做时鸣。
    仿佛一切豁然开朗,全都连上了。
    她虽然没有生在那个时代,但是没有他们的厮杀博弈,辰华界哪里还能坚持到何云定界合并?又哪里会有这后续一万多年里,一辈又一辈的繁衍?
    这叫叶炽怎么不钦佩?
    她又想起末尾的那一句话:“计三万四千余人,除一人外,尽殁。”
    短短一百多个字,概括了他们的一生。
    而那个“除一人外”,是老祖。
    所以老祖不给她改功法,因为还没有给严春秾改?所以老祖不飞升,不是因为不能,而是背负了太多,他不想就这样离开这个界面?
    叶炽越想越难过。
    世人都看错了老祖,也忘记了那三万多人。
    严春秾见了,以为是自己的语气重了,但是他必须要说:“绝对不允许再有一下次,你看一看你的识海,是不是灰了一块儿?”
    叶炽一慌,去查看识海,还真的是!
    虽然不大,只有边缘的一点点,像是一条灰色的线,但识海何其重要?
    她慌忙道:“是我冒进了,多谢老祖指教。”
    “老祖,谁是你老祖?”严春秾往后退了一步,不会是被自己一巴掌打傻了吧?就说,怎么连气都不会生了。
    大锅炖已经好了,叶炽捡起来地上散落的灵石,对着严春秾道:“那些阴兵,不,是那些人的记忆和意念都是真的么?”
    严春秾:“当然,不真怎么会迷惑人,不真又怎么能取代别人原本的记忆。”就是因为真且深刻,才成了无法挣脱的束缚。
    叶炽眨了眨眼睛,眼泪不小心滚下来,却仰起头笑着道:“那您就是老祖,严老祖,弟子玄天剑宗第三千一百三十七代弟子叶微明,拜见老祖。”
    这礼恭恭敬敬,严春秾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才道:“你……你竟真是我宗弟子?”
    “当然。毕竟咱们这么优秀,一般宗门也培养不出来啊。”叶炽吹完牛,翻了翻储物袋:“您还记得顾逸么?”
    “顾逸,顾澎青?”他皱着眉,过了一会儿道:“……我想起来了!那家伙,心眼儿多嘴巴臭,还会改功法!可惜死了。”
    叶炽:“不,他没死,我带了他的玉简。”
    叶炽摸出那两块空白玉简:“您看看,是不是他的?”
    老祖是真的老祖,一万多年还活着……玉简也是真的玉简,历经万余年还是那副老样子。当时叶炽一气之下本来想丢掉,但毕竟曾经穷过,想着这玉简虽然是空的,可要是再存几年当古董卖了,大概也能值点儿钱,便一直留到了现在。
    这是冥冥中自有天定么?
    严春秾接过玉简,玉简上大多数都是叶炽的气息,但还有一丝是他熟悉的,他已经没有了识海,没看法“看”的更多,不过,这一缕气息也足够了。
    半天,不知过去了多久,严春秾就这样捧着两块玉简,呆坐着。
    脸上的表情似缅怀,似回忆,似喜似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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