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直视她, 欲言又止。
    这样的他, 终于多几分人气儿, 不再是那副冷冰冰的、凛冽如松雪的模样。
    姬透总算是明白他的意思,怔怔地看着他,语气有些干涩, “是因为我现在已经不是人吗?”
    这过于直白的话,让少年的脸色微变。
    “胡说,师姐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师姐。”厉引危认认真真地说。
    不管她变成什么, 在他心里永远都是她。
    看他难得紧张的模样, 姬透心头的涩意散去,脸上多了笑容。
    “你紧张什么,我什么都没说呢。”
    少年定定地看着她, 确认她真的没有生气或失望、愤怒等情绪, 有些不自在地撇开脸,抿着嘴唇不说话。
    少年这副倔强的神态,让姬透不免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
    小师弟被师尊带回观云宗时,年纪并不大。
    他从小体弱多病,像个脆弱的琉璃娃娃, 连门都不能出,一个人孤伶伶的在雪尖峰卧床养病,一个月有二十来天是躺在床上度过。
    姬透看他可怜,每天完成教习布置的功课后,就会去雪尖峰陪他说话。
    那时候的她也没比他大多少,她自幼在观云宗长大,不知怎么地养成认真板正的性子,小小年纪便极有耐心和责任感,以为自己是小师姐,便要照顾小师弟。
    她每天和他说的大多都是今天教习教了什么字,学了什么术法,然后顺便教他。
    小师弟起初懒得理她,不管她说什么,他都是安安静静地躺着,连表情都是冷冷清清的,没有多少人气儿。
    只有被她叨念多了,会奶声奶气地说她很吵,让她闭嘴。
    后来,可能被她的责任心感动,他渐渐地开始搭理她,回应她,两人的感情越来越好。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因小师弟大半时间躺在床上养病,极少去传功堂听课,师尊、师兄和师姐又各有自己的事要忙,教导小师弟的责任就落到姬透身上。
    小师弟算是姬透这没比他年长多少的小师姐教导成材的。
    两人的感情越来越好,连下山历练都是一起的,很少分开。
    这些年,他们没吵过一次架,感情好得连师尊都会嫉妒,说小师弟其实是养给她的小夫婿——这样的话自然要被大师兄教训一通,让师尊修口业。
    但如果她做了什么让他恼怒的事,他也会和她置气,倔强地等着她来哄。
    就像此刻。
    姬透眼里浮现笑意,伸手去扯他的袖子。
    “小师弟,我醒来后找了你很久,你不和我说说话吗?”
    他终于转过头,修长峰利的墨眉微蹙,“你几时醒来的?我……我以为你应该还需要一些时间……”
    姬透了然,“所以你不是故意离开,将我一个人留在那阴森森的地宫里的?”
    在她的注视下,厉引危僵硬地点头。
    其实姬透已经能猜到,以小师弟的性格,他应该会守着她醒来的,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谁知道那处地宫会被人发现,一群修士闯进来,也将应该沉眠中的她吵醒,让她破棺而出。
    厉引危得知她苏醒的时间,虽然表情不变,但那眼神有些恐怖。
    幽深、阗暗,压抑着某种极其危险的信息。
    “小师弟。”姬透看他这眼神就觉得有些不太好,赶紧转移话题,“你……到底做了什么?我为什么还能活着?”
    厉引危敛去眼中的情绪,他没有看她,而是盯着洞窟外。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洞窟里的温度有些低,因簪星楼的弟子布上防御阵,温度很快就恢复正常。
    两人都有些安静,因隔音咒的原因,外面的声音也渗不进来。
    半晌,他低声道:“师姐,你应该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情况,不是吗?”
    “可我想听你说。”姬透依然看着他。
    厉引危没有回头,他深吸口气,声音有些低哑,“师姐,我没有办法,我不想你死,我只能将你炼成傀儡……我在小梵天里,用了十年时间,收集你残存的神魂,用养魂木来蕴养它……”
    姬透怔然,心口突然蔓起一股密密麻麻的疼。
    虽然她早已经推测过自己死后、他是如何复活自己的,可亲耳听他说,还是一阵阵的难受。
    “……只有将你炼成傀儡,你才能永永远远地陪着我。”
    他的声音飘入她耳里,她仿佛听清楚了,又好像没有听清楚。
    姬透恍惚地看着他,“我的神魂当时被彻底地打碎,你难道不怕就算将我炼成傀儡,也只是一具身壳罢了,傀儡不一定有自我意识……就算你收集我残缺的神魂,让我得以复活,我可能也不一定能记得前尘往事。”
    人的神魂是最脆弱的,特别是被打碎的神魂,要重新粘合起来,肯定会对记忆有所影响。
    “我没办法。”少年坐在她身边,依然固执地望着洞窟的方向,“谁都可以死,只有我的小师姐不行……”
    姬透心口微跳,忍不住看他,看到少年精致清冷的侧脸,以及那有些发红的眼尾,在那苍白如雪的面容上,是如此的醒目。
    如一抹猩红血痕,深深地刺进她心里。
    她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
    其实她也从来没想过要责备他什么,虽然被炼成傀儡,但她确实复活了,就算以傀儡之躯活下来,也比彻底的消亡要好。
    其实她是感激他的。
    “小师弟,谢谢你。”姬透去拉他的手,“谢谢你让我复活。”
    少年终于转过头,那眼眶果然是红的,看得姬透越发的不是滋味,还有些心疼。
    只是少年的神色仍是冰冷的,如寒山孤月,从不肯在人前示弱,别扭得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没怪你,你不要多想。”她赶紧说,生怕小师弟多想,“你瞧,我还记得你,也记得师尊、师兄和师姐他们,以前的事我都记得。”
    厉引危无视后面那几句话,这句“我还记得你”,终于让他紧绷的脸色舒缓一些。
    他低声说道:“其实我很害怕,如果师姐醒来时,记忆不全,记不得我怎么办?”
    “放心,我记得你呢。”姬透笑眯眯地说,习惯性地哄他,“我忘记谁都不可能忘记小师弟你的,离开地宫后,我第一时间就找你,还努力地赚灵石,去珍宝阁买你的消息……”
    她将自己从地宫醒来后经历的事简单地和他说一遍。
    如今回想起来,那几个月,她所做的不外乎两件事:赚灵石,找小师弟!
    幸好终于找到了。
    “再找不到你,我又要去赚灵石继续悬赏你的消息,我从来不知道,灵石原来这么难赚的。”她画多少符都填不够。
    厉引危却是皱起眉头,“有人闯进地宫打扰你?那人就是其中之一?”
    他看向人群中的燕同归,神色不善。
    燕同归正和楼少主说话,敏锐地感觉到一股恐怖的杀气,脖子微凉,猛地转头,对上一双遥遥望过来的冰冷寒眸。
    是姬透的小师弟,那位金丹剑修。
    他头皮发麻,心下有些惴惴,不明白这位剑修前辈为何用如此恐怖的眼神看他,仿佛下一刻就会用剑削掉他的脑袋。
    楼少主也注意到厉引危的眼神,饶有兴趣地问:“哎,你和厉公子有仇?”
    剑修对待仇人都是一剑砍来,很少有人能躲得过,惹谁都好,千万别惹剑修。
    燕同归坚定地摇头,“没有,我也是第一次见厉公子,以前都没见过。”
    楼少主哦一声,目光微转,继续好奇地问:“你怎么会和他的师姐在一起的?”
    燕同归瞥他一眼,觉得这簪星楼的少主可真八卦,也不知道是不是簪星楼和珍宝阁一样,也擅长收集消息。
    “我们是意外遇到,我受过姬前辈的恩惠,便与她一同来找厉公子。”
    说着,他突然想起邺火山的地宫里,广场上的石碑留下的剑意,似乎和姬前辈的师弟厉公子的剑意如出一辙。
    难道厉公子也进过地宫?
    这么一想,燕同归觉得自己以前对姬透身份的猜测要推翻。
    姬透估计不是什么老怪物前辈,可能是和他同一代的修士。至于她为何会被关在地宫的棺材里,可能发生什么变故,被关在那里……
    “那地宫是我特地挑选的。”厉引危说。
    邺火山的地宫是一个已经陨落的化神修士留下的,地宫的方位极好,适合用来养尸……养傀儡。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醒,那处极阴之地适合用来养傀儡,可以蕴养你的神魂,所以我就将你放在地宫里,想在你苏醒前,多找些对你有用的天材地宝,待你醒来后能用得上。”
    “地宫里的堕妖能守护你,若有闯入者,会惊动堕妖,堕妖会将他们驱除。”
    姬透眨了下眼睛,恍然大悟,“你来金沙碧海找宝罗砂皇,是给我的?”
    “对。”厉引危点头,欲言又止。
    姬透正要问他自己怎么能用得上,一只黑团子小怪物从她的袖子钻出来,发出呼呼的声音。
    两人同时低头,看向钻出来的小怪物,以及它怀里抱着的那颗宝罗砂皇,十分醒目。
    醒目得洞窟里的其他人都看过来。
    厉引危不悦地挥手,布了个混淆术。
    他是金丹后期的修为,也是这洞窟里实力最高的修士,修为不如他的,无法看穿他布下的术法,不用担心有人窥探他们的谈话。
    姬透将小怪物捧在手里,朝厉引危道:“小师弟,你瞧,这是我在金沙碧海遇到的妖宠。”
    她将如何捉到小怪物,它有什么能力等告诉他。
    “小师弟,你看的杂书多,见多识广,你知道这是什么生灵吗?”
    厉引危打量这只小怪物,思索片刻,说道:“我进来之前,曾听人说,金沙碧海的沙漠夜晚会出现很多诡异古怪的生灵,它们非妖非魔,行于黑暗之中,可能和金沙碧海这片奇怪的环境有关,是这片诡奇的环境滋养诞生出来的一种异兽精怪。”
    姬透不禁看向手里的小怪物。
    所以它算是一种精怪吧?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像这样变化多端的小怪物,好像也不怎么稀奇。
    “算了。”她无所谓地说,“反正我们都签了契约,不能背叛,它是什么来历都不要紧。”
    厉引危淡淡地看向那只用触手紧紧缠着宝罗砂皇的黑团子,附和道:“师姐高兴就好。”
    小怪物瞅着他,大概是见主人对这人的态度颇为不同,伸出一根黑色触手碰了碰他,在少年目光冷冽地看过来时,咻地收起来。
    胆子挺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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