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雪霁深吸一口气,听见院里有人叫:“姐。”
    明孟元终于来了。
    明雪霁胡乱把头发挽了个髻,急急忙忙走出去时,明孟元已经进了门:“姐,婚期定下来了,八月初六。”
    他脸上带着明显的喜色,仿佛要成亲的人,才是他最爱护的亲人。明雪霁看着他:“和离的事呢?”
    “父亲同意了,和离书也准备好了,”明孟元道,“只要你们签字画押就行。”
    明雪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忙又道:“昨天你姐夫问起你过来的事,咱们得对对词,免得露出破绽。”
    她拣着能说的,把昨天计延宗问话的情形说了一遍,明孟元听着听着,抬起了头:“我始终想不通,为什么要瞒着姐夫?”
    “因为他不同意和离……”
    明孟元打断她:“你确定?”
    他满脸狐疑:“三年前姐夫跟二妹是什么情形你是亲眼看着的,眼下姐夫对二妹是什么情形你也看见了,姐夫怎么可能不同意跟你和离?”
    本以为早就对他死了心,然而此时,那种刀剜一般的感觉再又涌上来,明雪霁拼命忍住:“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明孟元被她泛红的目光看得不自在,转过了脸,“要是你真的想通了要和离,我帮你张罗着没问题,要是你只想找借口拖延着,或者有别的心思,姐,恕我不能帮你。”
    帮她?从头到尾,他何曾帮过她,就连相信她,他也从来没有过。这就是她嫡亲的弟弟,她护在身后,宁愿挨多少打都不舍得让人动他一指头的弟弟。明雪霁吸着气,一字一顿:“我没有别的心思,我只想和离。”
    明孟元沉默着,半晌:“别的都好说,没有姐夫的签字画押,怎么离?依我看不如跟姐夫摊开了说,或者让二妹去说,只要二妹开口,姐夫绝不会不同意。”
    “不能说!”假如说一开始她还存着疑虑,但昨天计延宗的反应让她确定,他不会轻易放过她。她决不能被他发现。
    “那你告诉我,怎么签字画押?”明孟元转过脸,直直盯着她。
    明雪霁一横心:“有签字画押就行?”
    “对。”
    “好,我来想办法。”明雪霁道,“我来想办法。”
    她会想出办法的,就算再难,就算是死,她也一定要和离。
    “那行吧,我再等等你。”明孟元沉吟着,“最多再等三天,婚期这么近,再不解决完你们的事,二妹的婚书都没法写。三天后你要是还拿不到姐夫的签字画押,那么我去告诉姐夫。”
    三天。明雪霁咬牙点头,她会想出办法的,一定能。
    明孟元起身离开,想了想又站住:“姐,你记不记得外公叫什么名字?”
    外公。遥远的记忆突然被唤醒,明雪霁很快说道:“邵姓,尊讳筠之。”
    邵筠之,却是对上了。明孟元心里犹豫着,那张嫁妆单子至今还没有眉目,所以邵家,到底是什么情形?“母亲有没有说过邵家的事?”
    “有,”明雪霁回忆着,那一个个充满茶香的日子,摆得满满的货架,母亲拿竹勺舀泉水,泠泠的响声,“娘说,外公很会种茶品茶,还说我们有一个舅舅,说邵家在海州,家里有船。”
    海州,数千里外的海边,有船,难道是船户?船户的话,身份未免太低贱了。可是,有一百零八件嫁妆。明孟元抿了抿唇:“邵家有钱吗?”
    明雪霁怔了下:“不知道,娘没说过,你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看来从她这里也问不出什么了,明孟元岔开话题,“姐,这些年你在乡下不知道,二妹对我真的很好,我能管茶叶铺子,都是因为二妹在父亲面前替我说了许多好话,我刚接手时铺子不赚钱,二妹到处找朋友给我捧场,她对我真是没话说,姐,要是你这次再出什么岔子。”
    明雪霁没说话,抬眼看他。
    黑白分明一双眼,清澈见底,明孟元又开始不自在:“算了,你好自为之。”
    他迈步往外走:“三天,我等你消息。”
    明雪霁看着他走远,慢慢吸着气。
    不,她不会再哭,哭有什么用。她得想办法拿到计延宗的签字画押,办好和离书,以后哪怕吃糠咽菜,哪怕饿死冻死,也绝不跟这些人为伍。
    她会想到办法的,一定会。
    ***
    计延宗是七月十五夜里回来的,踏着月色进门,卧房里油灯还亮着,明雪霁还没睡。
    隔着窗纱,看见桌前她低头握笔,正在写字。
    计延宗想起从前夜里读书时,她会坐在旁边趁着灯光做针线,偶尔他兴致来了,拉她坐下,强着抱她在怀里教她写字,红袖添香的滋味,他也是尝过的。
    挑帘进门,她满脸欢喜迎上来,软软唤他:“宗郎。”
    计延宗低头看她,她仰着脸,软软的眸子,似乎还像从前那样都是依恋:“怎么了?”
    “我在写字,你的名字怎么都写不好。”她指给他看,满纸都是稚拙的字迹,都是他的名字,“宗郎,你教我写,好不好?”
    计延宗垂下眼皮,笑了下:“好。”
    拉着她的手到桌边,提笔要写,又被她拦住,她递过一张白纸:“宗郎,那些纸都写满了,在这张新纸上写吧,写完了,我就照着描。”
    计延宗看着她,许久,勾勾唇,拿过笔。
    在砚台里蘸了墨,看见她软软的眸子不自觉地瞪大了,映着灯光,一闪一闪。计延宗握着笔,墨蘸得太饱,滴下来,在白纸上洇出一团黑。
    “哎呀,”看见她懊恼地一皱眉,急急又去拿纸,“换一张吧。”
    计延宗放下笔:“簌簌。”
    声音太冷,明雪霁一个激灵,回头看他。
    第21章
    油灯的火焰摇摇晃晃,给他俊雅的容颜带上飘忽不定的阴影,无端有几分可怖,明雪霁定定神:“宗郎,怎么了?”
    计延宗黑沉沉一双眼盯着她:“你想让我写名字?”
    “是呀,”明雪霁极力维持着镇定,“宗郎写了,我好照着写。”
    啪,灯花爆了一下,计延宗慢慢勾唇,凉凉的笑容:“然后你拿着这张有我签字的白纸,写和离书?”
    脑子里嗡一声响,汗毛霎时竖起来,他怎么会知道?!怕到了极点,紧紧捏着手里的纸:“没,没有。”
    有的。她就是这么打算的。她终归还是太笨,想了整整两天,才想出这么个笨办法,哄着他在白纸上写下名字,然后在空白的地方,填上和离书。
    “准备怎么拿到我的画押?”计延宗看着她,依旧是凉凉的笑,“趁我睡着了,用我的手指按?”
    “没,没有。”手指攥得太紧,出了汗,那张白纸揉花了沾得潮潮的,明雪霁扶着桌子,腿还是软得站不住。
    是的,是这么想的。趁他睡着了,或者他喝得醉时,中元节祭奠亲人,他念着冤死的父亲,心情总会很差,总会喝点酒,那时候拉着他的手偷偷按了手印,人不知鬼不觉。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她谁都没有说过,连做梦都死死捂着嘴,生怕漏出来一两个字,被人发现。
    脑子乱成了一团,明雪霁喃喃地分辩着:“没有,我真的没有。”
    “没有?”计延宗慢慢推开桌上的纸,“真的?”
    他站起来,高高的身量,阴影被灯光拖着,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他脸上凉凉的笑容敛尽了,冷冰冰一张脸,他唤了声:“都进来吧。”
    外头有杂沓的脚步声,明雪霁恍惚着回头,有许多人,最前头的是明素心,她在哭,梨花带雨一般:“不是我的错,是姐姐要我瞒着你的,英哥你信我,我真的没想骗你,你一问,我就全都说了呀。”
    原来,是从她这里走漏的风声。她可真笨,这种事,怎么能让明素心知道呢。
    明孟元跟在旁边,一路安慰:“别哭了,我们都知道不是你的错,是姐姐一个人做的,不关你的事。”
    对,是她一个人做的,她原本,也不该找他们帮忙。
    赵氏和张氏一前一后走进来:“既然都摊开了,索性今天就说个明白,反正大姑娘也想和离,不如今天就写了和离书,两家安生。”
    和离!明雪霁急急看向计延宗。
    他漆黑的眉眼压得很紧,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晦涩,还有一丝明显的怒气。怒她骗他吗?他都骗了她那么多次,那么她骗他一次,也不算什么吧?
    明睿最后进来:“对,和离!休了也行!”
    对,和离,休了也行。明雪霁紧紧扶着桌子,张张嘴,干涩的声音:“和离,或者,你休了我……”
    “闭嘴!”计延宗突然大吼一声。
    他似是怒到了极点,额角露出淡淡青色的血管,他修长的眼睛有一霎时放大,随即低眉,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优雅:“不和离,不休妻。”
    声音冷淡,带着不容质疑的强硬,明素心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明孟元脸色变了变,狐疑地看了眼明雪霁。
    明雪霁扶着桌子站着,愤懑痛苦中,有种不真实的恍惚。不和离,不休妻,元贞,又说中了。
    “为什么?”明睿再忍不住,“两家都同意,死女子也要离,为什么不离?”
    “我早说过,计延宗不弃糟糠。”计延宗冷冷看他一眼,“若岳丈非要逼我做背信弃义的小人,那么跟素心的亲事,不做也罢。”
    不弃糟糠,他所谓的不弃糟糠,就是逼她做妾吗?似有火苗在腔子里燃烧,明雪霁紧紧咬着牙。
    “英哥你!”明素心哭着捂脸跑了出去,明孟元喊着她追在后面,赵氏呼一下站起身:“哎哟姑爷,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有些事呢你大概不太清楚,她们姐妹两个说是姐妹,其实身份可是天差地别,从前我们照顾着大姑娘跟孟元的脸面,一直没往外说,如今到这个地步,也不能不说了。”
    她叹口气,催促明睿:“老爷,你快跟姑爷说呀!”
    明睿清清嗓子,一指明雪霁:“邵英,就是她娘,是跟我私奔来的,她是私生孩子,哪怕给素心做妾都不够!”
    血一下子冲进脑颅,在没反应过来之前,明雪霁已经喊出了口:“你胡说!”
    不是私奔,她听母亲说过成亲的情形,舅舅背着母亲上轿,邵家门上房上连船上都披着红绸:“我娘不是私奔,我娘跟你在海州成的亲!”
    明睿顿了下,没想到她居然知道这个,随即大着嗓门骂了起来:“放屁,你知道什么?你娘就是私奔,我自己办的事,我还能不清楚?”
    “你撒谎,撒谎!”明雪霁喘不过气,愤怒委屈堵着喉咙,“我娘没有私奔,她明媒正娶,三书六聘嫁过来的,你污蔑她!”
    “死女子,”明睿怒极,扬手就要打,“看我不打死你!”
    “住手!”计延宗一把抓住,一张脸冷得像冰,“至少眼下,她还是我计延宗的妻子,不是谁都能打的。”
    “不,我不做你的妻子,我要和离!”明雪霁嘶哑着声音叫着。活了整整十九年,她胆小懦弱,连说话都不敢起高腔,可现在她什么都不管了,她只要给母亲讨回公道:“我娘不是私奔,她家在海州,她是我舅舅背着上的花轿,你们这么污蔑她,敢不敢去海州找我外公,找我舅舅,你们敢不敢跟邵家人对质?”
    “住口!”计延宗呵斥一声。
    他盯着她,深不见底的眼睛带着沉重的压迫感,让她习惯性地想要屈服,又死死撑住不肯屈服,他开始说话,正确的,印在书上的大道理:“为女子者,当贞静柔顺,不可口出恶言,为子女者,当孝敬父母,不可争执忤逆,为人妻者,当顺从丈夫,不可欺瞒违抗,明雪霁,你一样两样全都犯了,你简直,罪不容诛。”
    罪不容诛,他跟她讲过这个词的意思,罪大恶极,连杀头都抵不了罪过。腔子里那把火越烧越烈,明雪霁嘶叫着:“我犯了,我都犯了,你休了我,你杀了我!”
    计延宗冷冷的声音传入耳中:“休想。”
    “你这辈子,生是计家人,死是计家鬼。”
    他起身离开,明睿几个吵嚷着跟在身后,咔一声反锁了门。
    明雪霁捂着脸蹲下,愤怒仇恨,头都像要炸开。
    他们不让她活就算了,他们还污蔑母亲。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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