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 就如庄道青所言,即便翰林院气得头上冒青烟,也没办法拿已成定局的事情如何。
    这群人爱脸面, 好脸面。一辈子把自己的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只会暗地里下绊子, 绝对做不出明面上撕破脸的事情来。
    所以,表面看似风平浪静, 暗地里的小花招简直层出不穷。
    因着宋坨村一事,虽然再度提升了国子监以及群青论坛和《群青集》的热度,但也激起了不少人对学子文章的质疑。
    历朝历代,能够著书立作的无一不是大家, 但现在一个还在读书的学子竟然也能写文章编书?
    这放在以前,莫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贻笑大方。
    常言, 越是出名的东西越能成为众矢之的,现在的《群青集》便是这个众矢之的。
    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能搞得轰轰烈烈的庄良玉便成了所有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此前, 虽有科举,虽有学监,但到底任用与否, 任用何处还是要三省六部和翰林院拍板, 这些学子的命运,归根结底还是在世家手里。
    不纳投名状,这辈子也别想在官场上混出个名头来。
    但现在不同, 《群青集》的问世让许多学子的才学有了展露的机会。就算世家有私心,但归根结底, 办事要用人, 而不是用草包。想要保得住自己的荣华富贵, 手里就要有能干实事的人。
    如此一来,用人的主动权便不在他们身上,这些贫苦出身的下三学人有了选择的余地,而不再需要像以往那般像是货架上等着被挑选的货物。
    为了打压这些人的价值,翰林院也鼓动了不少人对《群青集》下手,对其中编写的文章多有挑剔,可只盯下三学也不是办法,挑刺的人多了,有些人跟着浑水摸鱼攻击政敌,世家子弟的文章也难免收到批评。
    最后闹来闹去,竟然成了国子监学子与外界文人的对立。
    心高气傲的国子监学子自然不肯认输,一个个傲气得恨不得跟对手当面争论,反驳的言辞也愈发激烈。
    这倒叫这群老家伙们有苦说不出了。气得这群人在家里捂着胸口直骂孽子!
    庄良玉乐意看戏,更乐意指点学子们反击,甚至在国子监门外又立了一块巨大的石壁,专门用来让文人□□交流。
    恶趣味的庄良玉甚至专门给这种留评形式,起了个名字,就叫“锐评”,石壁的名字就叫评论区。
    旁人虽然搞不懂这两个名字的深意,但国子监的祭酒都这样说了,那便跟着这样叫也没什么问题。
    石壁上时刻都贴满了纸张,有些上头的人直接提笔在石壁上写字,斗大的字隔着八丈远都能看清楚。
    庄良玉站在国子监门前长吁短叹一声,装模作样道:“雍朝学业之繁荣,指日可待呀!”
    国子监门前的热闹,整个西都城都津津乐道。茶余饭后,街头巷尾,都在谈论今日又有谁在石壁上留了什么新的言论。
    连几岁的孩童,嘴里都在说这几日新看到了什么东西。
    哪里还有曾经因着毫无知识获取渠道而一无所知的模样?
    庄良玉拍手称快,觉得这群老东西们也算有点用处,要不是他们专程来找茬,她怕是也想不到可以用看热闹的方式来传播知识。
    至少这些文人留评时为了显得真实可靠,都留了自己的真实名姓,批驳时也引经据典,头头是道。
    一时之间,竟掀起一股□□。
    更让世家怄气,他们将手伸到翰林院中,为的就是能把控普通人的上升渠道,将有用的东西垄断在自己手中。百姓越聪明便越难管理,个顶个有自己的想法,再想掌控便难了。
    可眼下情形失控,已然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求爷爷告奶奶地到顺德帝面前去哭嚎,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大雍根基迟早要被庄良玉一人给祸害。
    太仪殿上,稳坐高台的皇帝心情却不错,拎出两份奏折来让几位官员传看。
    这两份奏折的水平一看便知,是各地父母官递上来的折子,言明效仿国子监“评论区”与“锐评”方式颁布政令,极大程度促进了政令推行,安抚各地百姓。
    顺德帝坐在龙椅上,笑容和煦却让人遍体生寒:“诸位爱卿,为父母官者,当如百姓父母。既然说这些年轻后生是不知者无畏,那尔等长者给他们引一条正确的路便是。”
    “以诸位爱卿之高见,指条明路,应当不是难事。”
    诸位大臣在皇帝面前碰了个软钉子,可回到家中,自家孩子还倔着不肯听话,在嚷“评论区”上那些文人都在乱说。
    叶侍郎也很头疼,虽然自家孙子跟小庄先生走得近,但到底世家背后有世家的利益,一切都要给家族让行,蹙着眉头说道:“你说人家乱说,你怎知自己不是乱说?”
    叶瞳龄脾气倔,梗着脖子说道:“我等虽年幼,但正经下过地,进过工坊,祖父怎能说我是乱说!”
    叶侍郎神情凝重,不敢相信:“当真下过地,也进过工坊?”
    叶瞳龄点头,骄傲极了:“三日后,还有一次组织实习,我们还要实地学习!”
    这下,叶瞳龄也不说下地实习是苦差事了,眉眼间都是自己已经长大已经成熟的骄傲。
    叶瞳龄还骄傲着,叶侍郎的神色却更加凝重了,他低声重复道:“实习?实地学习?”
    “这女娃儿,当真不得了。”
    ……
    说来这实习,也是在宋坨村事件之后,才坚定了庄良玉的想法。
    庄良玉自认自己知晓的事情不少,但也不可能做到全知全能,她不是百科全书,更何况即使是百科全书里的知识也有出错的可能。
    离开土地的知识,很多也是一知半解,只能凭着模糊的印象给个方向,然后让这些学子们自己探索。
    但纯粹的理论知识仿佛空中楼阁,以眼下时代而言,还是需要落地才来得实际。
    于是,这群可怜兮兮的年轻人们,除了每个月要开一次组会之外,现在还额外加了一项实验任务。
    庄良玉自打上任之初便搞了个照葫芦画瓢的学分制,只有修满学分的人才能从国子监顺利毕业。
    而这项实习便在他们的学分要求里。
    庄良玉说:“只是一味埋头苦读闭门造车,是没有意义的。所以——”
    “今天,就让我们先来根据这些涉及民生政务的典籍来写一篇标准的文献综述,七日后,再来开个组会好好讨论一下大家的心得体会与研究进展。”
    上三学的监生呜呼哀哉,手里捧着书,成堆成堆的,仿佛挡在自己前路的大山一样,压得他们喘不过气,又看不到未来。
    挑灯夜战,灯火通明,自以为博古通今,可拿到组会上一看,被批得狗血淋。偏偏各位夫子说得全都在理,想反驳都没有底气。
    他们以为庄良玉这个年轻的国子监祭酒是靠后门走关系上位,可人家正正经经有真才实学。明明比他们的年岁还小一点,偏偏能将所有人说到哑口无言。
    可比起上三学,这些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哥儿们一出门,就看到下三学的学子们正手里抱着卷轴画册讨论的热火朝天。
    当即不服气,返回去找庄良玉理论。
    庄良玉漫不经心地给自己添茶倒水,慢悠悠说道:“下三学要制图,要实践,如此才能证明自己的方法有效可行。尔等研究国子学、太学、四门学,若是不能博览群书,又如何称得上未来之栋梁?”
    立时有人受不了整日里写文策论的折磨,拍案而起:“庄先生,我要学下三学,我要学农!”
    庄良玉丝毫不介意这些年轻人的气盛,老神在在道:“如果你觉得自己能学,便找院里夫子办个转学手续即可。”
    叶瞳龄便是那个凑热闹跟着一起办了转学手续的人。
    他自诩跟着庄良玉南下,是个有经验的老手,觉得自己换个领域就能一展才华,一雪前耻。
    庄良玉不发表任何看法,由着叶瞳龄折腾。
    也由着这些年轻人折腾。
    她像是个退休老干部一样,同国子监中的诸多夫子们坐在一处谈天说地,揣着袖筒目送监生们兴高采烈回家的身影。
    仿佛看着他们,就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
    ……
    在霜降之前,庄良玉收到了萧钦竹的来信。
    信上说他此时已经抵达东南沿海,并与兄长顺利见面,在写信时,已经击退了一波想要进犯的海寇,现在正在调查漕运一事。
    庄良玉不得不惊叹萧钦竹的办事速度,此时距离他离开西都城不过才一月时间,就已经办完这样多的事情。
    怪不得这样的人能被成为大雍的战神。
    随信而来的,还有萧钦竹的画,工笔简单,但生动传神,一共十张图,描摹了一路南下所见风景。
    此前南下,陵南道不过只走了很短的距离,但萧钦竹此次快马行军,直接越过大雍半数版图,抵达东南沿海。
    庄良玉看着上面的风光,一时思绪缥缈,眼前浮现出曾经东奔西走,走遍祖国大江南北的情形。
    但如今,她已然不可能再潇洒来去,自由如风。她手上、肩上有无数人的责任。
    夜深露重,庄良玉仍俯首案前批改学子们的课业,一个月的时间过去,即便是一篇短短的文章,这些年轻人也能引经据典写得鞭辟入里了。比之原有文体,格式更加规整,思路也愈发凝练清晰。
    眼下这篇正是在写山川异域,日月同天,显然是个走南闯北,见识颇多的儿郎。
    庄良玉将萧钦竹的画摆在这篇文章一旁,好像透过黑白线条看到了壮阔山水。
    “希望你们能走得更远……”
    第99章 见识
    起初, 国子监的实践活动并不受人重视,包括叶瞳龄这些自上三学转到下三学的子弟们也不重视。
    但叶瞳龄跟自家祖父犟嘴之后,这件事便引起了很多人关注。
    到了去城郊农庄那日, 已然成了浩浩荡荡的队伍。除了需要跟着庄良玉实地学习的学子外还有很多跟着各家公子来探风声的仆从。
    一支庞大的队伍打马走过西都城长街,直引得路人张望, 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放在以往,庄良玉是绝对不会允许国子监的学子有如此娇贵的脾性的。但现在她有心让这些一直藏在背后的人心里产生紧张, 便也由着搞小动作。
    只要不碍事,她没意见。
    庄良玉穿了一身轻便的骑装,带着国子监的学子们浩浩荡荡往庄家位于城郊的农庄走。
    今日带的学子说多不多,但也不少。总共算下来也有六十人之众, 正经深耕农业的学子早就已经跟着夫子实地学习过了,现在带来的全都是门外汉。
    哪怕叶瞳龄自诩自己经验丰富, 但放在专业的人眼里, 就跟门外汉没什么区别,头一次进庄家的农庄, 照样惊喜得大呼小叫。
    庄良玉手上卷了个特制的小喇叭用来节省力气,她举着小喇叭说道:“诸位学子虽知晓四书五经,经史子集。但说到农耕, 尔等在大自然面前不过是个孩子。”
    “农耕靠天吃饭, 种地的人,说是跟老天爷抢命都不为过。何时耕种,如何耕种, 何时收获,如何收获, 这里面都是学问。传统农民依靠经验口口相传, 靠跟老天爷去赌。但农学的意义在于能够将可能发生的事情, 变成必然。”
    “国子监国子监,尔等为国之子民,为官既为小家,同样也为国家。”
    “解民生之多艰,育天下之英才【1】。这是国子监的目标,也当是你们的目标。”
    庄良玉的声音虽然平静又懒散,但偏生有种鼓舞人心的奇怪力量,砸在人心中,立时便热血沸腾起来。年轻人最容易被宏伟的目标与情怀感动,也最容易在集体氛围中受到鼓舞。
    他们走过田间地头,学着庄良玉的样子,低声重复方才的话。
    “解民生之多艰,育天下之英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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