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破薄云,黎式还在睡。乌鸦用一个枕头换走被她抱住的手臂,敞着浴袍走下楼,亚佐已经站在门口等。
    楼梯上还稀稀拉拉残留着她昨晚被他扒下的衣服,白色的护士服早就废得不能看。亚佐瞟了一眼这些碎布料,把眼快速低下去。乌鸦似乎心情很好,故意松垮着袍子,把脖子上的牙印当成杰作曝光。
    亚佐恭敬打招呼,“大佬。”
    那男人招招手,二人一齐去了书房。
    “点咗?”
    亚佐面无表情地汇报昨夜战况,“我们假借陈浩南的名义,用巢皮的事情作为幌子把立花正人引了出来,果然就直接抓到了贼王叶继欢被仙人跳。叶继欢虽然脱了困,但也感觉到自己已经成为长洲民众的公敌。他倒也不蠢,知道花炮会杀机暗藏,把四大给他的钱全数退还后,就离开了长洲。”
    乌鸦轻叩两下桌面,思考了片刻,问“那对父女是原青南指使的冇错吧?”
    “冇错。我们嘅情报一向很准。”
    叶继欢是争霸的热门选手,用仙人跳这样的法子虽然下流,但不可否认,却很实用。既然山口组对丁财炮势在必得,就不会允许有人横生枝节。
    “我们送原青南咁大一个痛脚(把柄)到咗立花正人手里”,男人笑笑,邪恶十足,“要不是我们东星低调,如果畀他知,还指不定点谢我呢。”
    诱饵已经抛出,坐看两虎相斗收利,美事一桩。“对了,陈浩南嗰个柒头呢?昨晚冇去捣乱吧?”
    “冇”,亚佐摇摇头,“听讲说,昨晚陈浩南的表弟阿喜带住人撞上条四那帮的,冇讲几句就打起来了,仲引来巡视的差佬,估计他头痛咗整夜。”
    “嘁”乌鸦不禁嘲讽,“咁多力气,别被打死在今日就好了。”
    时间差不多,正好该去大赛会场,他吩咐亚佐给黎式准备一身新的护士服,便率先出了门。亚佐低着头站在身后,拳头攥紧又松开,隐去所有情绪后,去和别墅里的女佣交代事宜。
    天光斜入窗房,黎式迷迷糊糊睁眼,一看闹钟并不早,盯了一眼自己怀里抱着的枕头,想都不用想是谁的杰作,在心里写了大大的无语两个字。
    女佣拿来新的护士工作服,她看着这件衣服,就一下子就想到昨晚的事情,不禁烧的面红,赶紧掬了两捧水洗脸,才稍稍平复心情。
    匆匆吃了早饭出门,女佣却在黎式走前喊住人,说是亚佐托自己转告,留言说,黎小姐要见的人已经平安送抵长洲,就在医疗所里。听了这话她更是一刻都不敢再拖延,赶紧往卫生院行去。
    还没走到地方,黎式老远的就看到艾米在门口等。一看见她身影,艾米立马就跑过去,拉住她的手,往另外一条小路里走。
    树影小径的尽头,有一扇小门出现在眼前。
    “这系我嘅个人休息室,你俩就在里头说话,我先去忙,有事我会来喊你们。”
    “好。”黎式应承艾米后,就推开门进去,见到了同是护士打扮的草刈纪子。她看起来有些激动,“Ristina,由贵,她在这里是吗?”
    “嗯”,黎式点点头“我已经见过她了。”昨日是她拜托亚佐,用黑帮的手段,偷偷把人送到长洲岛上来,一样用护士的身份作为遮掩。不是想横生事端,而是她潜意识里觉得,如果错过了这一次,草刈纪子和德川由贵,这段故事,只能潦草悲缡粘 �
    “她怎么样?还好吗?”
    黎式想了想,还是打算实话实说,“她看起来,并不太好”
    谈话间,艾米又急匆匆从外面推门进来,打断了二人对谈,“那个日本人嘅老婆。好似又有情况,医生召咗几个护士都要过去,你哋要跟我走吗?”
    艾米不认识由贵,只知道她是一个很有权势的日本男人的夫人。纪子一听是由贵有事,顿时手脚冰凉。黎式抓住她的手,让她镇定下来,又向艾米点点头,说,“我哋要去。”
    几个护士组成队伍行过去,草刈纪子和黎式这两个生面孔跟着艾米走在最后。在路上时,黎式突然想起了什嚒,问身边的人道,“纪子,你来长洲的事,你哥哥知道吗?”
    “朗哥?”纪子有些惊诧,不知道她为什嚒突然问这个,“大概不知道。你说要秘密地来,我就谁都没有告诉。只要我消失的时间不长,他也不会细查。而且,他最近也见首不见尾的,也顾及不到我吧。”
    对正当此时出现在港岛对草刈朗来说,确实身份敏感,藏去行踪,保持神秘也是正常。
    木质别墅出现眼前,几人刚进院子,便看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仰面朝天躺在草坪上,鼻梁上的眼镜尽碎,玻璃嵌入面部,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在场的年轻护士哪见过这样尸体暴露的血腥场面,都吓得尖叫起来,连纪子都被骇得一软,幸好黎式在她一旁手疾眼快扶住。倒也不是黎式天生胆大,而是因为在经历全家被杀在前,被黑帮绑架在后,见过太多恶劣,真心觉得,恶人才是比尸体更可怕的存在。
    “他”纪子颤抖着声音开口,“他怎么那么眼熟?”
    “你认识?”黎式一愣。
    “好像在哪里见过好像是爸爸组织里的人”,纪子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山口组的人怎么会横死在原青南的宅院里?黎式皱着眉思忖,她还发现,这里和昨天她来时不同,保镖都不见了,整座房子也如死一般的沉寂。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戳破每个人的耳膜,那般绝望的哭喊,惊得后树飞出两只草雀。
    所有人愣在原地,草刈纪子也突然定住了,两秒之后,要不是有黎式拉着,她便差点直接冲进房子里。因为她听得出,那是德川由贵的声音。
    “纪子纪子,冷静点。”
    “一定是由贵阿姐出什嚒事了”
    “冷静,纪子”,黎式摁住她,尽可能用平和的语气说话,“这里是原青南的地盘,你现在是医疗所的护士,不是山口组组长的千金。我们跟着艾米进去,把头低下,小心为上。”
    护士几人被这诡异的氛围吓到,都堵在外头,不敢前也不敢退。
    门挪开,等出来一个穿着和服的老女仆,这才把众人领着进去。她走到最里面的一间房外停下,“请各位在外稍等,我进去通报。”
    老仆刚转身,门一下子从里面被移开,一个无比魁梧、身着黑色和服的男人,面带怒色地出来。那老仆一见到人,便连忙跪下问安,半点不敢直视主人。
    男人气场太强,连一众护士站也被迫着低头站在旁边,根本不敢乱看。黎式凭着之前在粤式酒楼的一面之缘认出男人身份:原青南,山口组组长下第一人,德川由贵的丈夫。
    黎式故意往草刈纪子面前挡了挡,但原青男带着雷霆震怒而去,压根没注意到旁的人。待他带着一众武士彻底消失在走道尽头处,在场所有人才敢舒出一口气。
    门里冲出两个医生,把护士召进去,“做手术啊,你哋都系死人啊咁木”寂静这才被打破,里间霎时又喧闹起来。
    这忙碌的每分每秒,对站在里间廊外的草刈纪子来说,都很艰难。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艾米走了出来,退下沾满血的橡胶手套,对她们二人有话直说,“因为各种条件的限制,引产手术做的并唔完全到位,而家,血稍微止住一点。”
    纪子听不懂粤语,用求助的眼熟看向黎式,黎式却被艾米的话震惊到,“引产?她怀孕咗?点解要引产?是她丈夫讲嘅?”
    “冇错”,艾米的神色也不算太好,真没见过有逼着妻子硬生生打胎的丈夫,还差点危及生命,“病人嘅神志清醒,你哋如果想去睇睇她也可以。”
    艾米一离开,纪子抓着黎式问,“她和你说了些什嚒?”
    “德川由贵怀孕了,可原青南下了令,让医生堕胎。”
    “什嚒?”纪子的震惊程度更盛,“他他怎么能这样?难道那不是他的孩子吗?”
    “好了纪子”,黎式轻叹了一口气,“医生说她现在神志清醒,你去见见吧。”
    草刈纪子心里五味杂陈,那么多年,她幻想过无数种她和德川由贵重逢的场景。是喜悦再见也好,是不欢而散也罢,却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一个乔装偷行,一个狼狈病榻。
    德川由贵的房间已经被改成病房的样子,床的四周都拉起了白色的卫生帘,朦胧不清,只见美人无力卧榻,惨白又苍凉。
    重逢没有惊喜,酸涩却灌满心肺。
    “由贵姉さん。”草刈纪子开了口。
    一声阿姐,相隔岁月数年。
    床上的人睁开眼,等看清来人,眼神从空洞无神变成不可置信,热泪盈眶之后,剩下一种难堪和欣喜的交织。
    黎式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在短短数十秒里有那么多情绪的转变。看来,她们确实有很多话要说,只是,能说的该说的想说的,实在太多了,便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从黎式的视角看去,草刈纪子泪如雨下,德川由贵在轻声安慰,明明是那么温情的场面,却怎么看都有一种破碎的苍凉感,就像故事写到了最后一页,结局,却没得选。
    纪子哭着问为什嚒由贵当初千挑万选嫁的男人,今日要那么对她。
    由贵却笑了,丝毫不隐瞒,说,因为孩子不是他的。
    这话让在场两人都为之惊诧。哪有一个男人甘心被戴绿帽,果然原青南黑着脸出门,也不是没有原因。
    德川由贵却不甚在意,反而问纪子,“这些年,我心里一直存在着两件遗憾。我以为,这辈子我将会抱着这两份遗憾入土,你知道是哪两件事吗?”
    记忆追溯回少女时代,纪子有点不敢说出这句话,“是遗憾当初没有嫁给朗哥?”
    “傻丫头”,笑容给她苍白的脸色添了一些丽色,由贵又道,“草刈君心里的人究竟是谁,我知道,你也知道。我心里的遗憾,是你,是当初一别再不相见。可如今,能再见你一面,我心愿已了。”
    年轻时候追求的太多,又随着长大背负的越多,不能够承受的,不堪承受的,都受了。月夜樱花树下和纪子分别,原以为画上句号很简洁,却是低估了情感的深刻。
    原来,记忆尽头,还是最初的花园,裙摆起,少女的祈愿在共鸣。
    纪子难以自抑泪水,哭着问她另外一件事情是什嚒。如果自己还有什嚒能为她做的话,希望能为她圆满。与能力无关,满是心意。
    由贵眼底难掩哀伤,一只手缓缓附上小腹,悲而无言。
    “是孩子吗?”
    “不”,由贵摇头,“是孩子的父亲。”
    孩子的父亲?不是原青南的话,那会是谁?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很青涩,但年轻没有办法掩盖他的出色。”由贵说起了很久以前,“在我最难的时候,他帮助过我很多,但在八年前那场德川家舞会上,我却因为权势,把手放在了另一个男人的手心。”
    一步错,步步错。
    人生棋差一招,满盘皆落索。
    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心里那个男人的名字,可黎式似乎是明白过来什嚒,从衣袋里摸出了一张旧相片,走过去递给由贵。
    那还是黎式刚来香港没多久,乌鸦第一次带她去买衣服回来后,从副驾下来时在座底发现的。
    满树樱花簌簌落下,和服佳人对着镜头莞尔一笑,那个瞬间被捕捉下来,封印于相片。
    而这佳人,正是德川由贵。
    “物归原主。”
    黎式当时不知道是谁落下的,但如今看,好像对于这个答案知道,或不知道都不重要了,“也许,这张相片能帮你弥补一些遗憾。”
    德川由贵拿着相片的手在微微颤抖,再多言语都显得苍白,只能一声迭着一声,说多谢。
    这相片封印的又何止那个瞬间,还有她的年华,证明着曾经,她也有一颗鲜活的心。
    背面白底上的行笔潦草一行日文写的是“私の永远の爱に”。
    至我永爱。
    德川由贵把这张对她来说珍贵无比的旧相片压在心口,泪水沿着眼角滑落。她知道,自己和他,此生眷恋,也不过如此了。
    但值得。
    外头起了风,纪子怕虚弱的人受凉,连忙赶去关窗。在很短的时间里,由贵已经把情绪都收拾好,眼波流转间再无悲怨,反倒替而一种了然。
    由贵握住了纪子的手,一如很多年前姐姐牵住妹妹的手一样,诚心诚意,郑重其事的说一句,“申し訳ありません。”(对不起)
    委屈、错过、不舍、难过,原来彼此都是透明。一句话,便胜过千言万语。
    由贵又对纪子身边的黎式道谢,“是你把纪子带来我身边,也是你捡到这张相片。现在,我的遗憾都圆满,人生,足以。你我有缘,可叹相识时间太短。不知道我能不能够请求,将纪子托付给你,世道炎凉,我实在不想看她在这人间茕茕一人。”
    黎式不知道为什嚒,这话听起来总觉得像是在托下遗嘱。可医生护士具在,她也没到重伤难返的地步。但当即之言,自然是应承,自己和纪子本就是多年好友,互相照拂是最正常不过的了。
    窗外一阵风又过,的树叶随之落下,雌鸟归巢。
    德川由贵的脸上浮现出许久许久未有过的轻松释然的神情,一抹微笑自然而温柔,说——
    “纪子,代替我去看看吧,看故乡的樱花是不是又开了。”
    对唔住  周三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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