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琅观察他做人做事,觉得是个可造之材,本来想推荐给父亲做属官,但王舒身边根本不缺人,也没有身份低微到梁燕这种地步的门生。所以她干脆照旧给自己用,受任寻阳太守之后就提拔他做了书佐,回建康也专门带上他。
    “公子今日心情很好。”
    他在寻阳和其他属官一样称她府君,无外人时恢复了家内旧人对她的称呼,仍称公子。
    “枉你抄了一屋子书,话竟还说得这么朴素。我昔日听过一首七言,是某个流放途中遇赦的士子所赋,其曰「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真是仙气挥洒,流丽快意,道尽归人胸中畅快。”
    梁燕已经习惯了她的性格,回话仍是他自己的步调,未受王琅影响:“公子是仙人,自然喜爱仙气之语,我辈勉强为之也不过东施效颦,徒惹人笑。不过公子想要朝发夕至,或许能得偿所愿。”
    “哦?”
    “公子从叔王平南曾从寻阳南下,平旦出发,日暮抵京,走的正是公子这条路线。”
    王平南就是王廙,王览第四子王正的次子。王览这一支以下,王导是长房长子,王舒是三子长子,两系人丁都单薄,唯有四子王正这一支在东晋留存长远,后代里多有出名之人。
    王正长子王旷死于南渡之前,但王旷之子王羲之天下知名,世系一直流传到唐。
    王正次子王廙被称为渡江书画第一,曾教王羲之与晋明帝司马绍书画,音乐、射御、博弈、杂伎无所不精。尽管在任肆意诛杀异己,大失人心,但在朝中却名声极佳,被晋明帝司马绍怀念为“盛年隽才,明古多通,味之不倦”,追赠侍中,骠骑将军。而他几个儿子的子女后来与谢家结亲,成为王谢世代联姻之始。
    王正三子王彬现任尚书右仆射,其次子王彪之是谢安主政时期王家官位最高之人,协助谢安与王坦之一同对抗桓温。
    对这样的族人,即使王琅对他政治才能与人品评价很低,但不妨碍王琅熟记他的各种逸事。
    梁燕所言的事迹王琅知道,发生在晋元帝刚镇扬州不久,东晋还未建立时期,建康还叫建邺。
    王廙乘船沿长江南下,早晨从寻阳出发,迅风飞帆,日暮就抵达建邺,他倚靠在舫楼上长啸,神气俊逸。王导和庾亮当时都在,王导对庾亮说他是在感伤时事,庾亮则直白地指出“正足舒其逸气耳”。
    这是非常典型的晋人风度,后来李白的《早发白帝城》被认为与他风概相同。
    王琅看梁燕神情,就知道他也对这种行为虽然不打算效仿,但却在时代风气影响下并不反感,甚至谈及时颇有欣赏向往之意。
    杜牧所谓“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正是这种时代风气的如实评述。
    而梁燕以贫寒之身专心向学,竟然能对这些名士逸事了如指掌,让王琅不免对他更高看一眼,点头赞许道:“早上登船时舵手望过天气,按他的经验,今晚我们可以在建康安睡,无须宿在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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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王琅所预期,傍晚时分,舫船就抵达建康城西渡口。
    黄昏的霞辉在江水反射下更显灿烂,整片天地都仿佛笼罩在流动的暖金之中。一早收到书信的王允之站在渡口边,被扶着栏杆立在船头眺望的王琅一眼看到。
    船刚靠岸,缆绳还没系好,她就当先下船,带着乘云御风也有所不及的轻迅畅快迎面扑进兄长怀抱,如儿时般被他抱着转了一圈。
    落地站稳后,就听到王允之欢悦中带着疼惜的声音:“都轻了。”
    同时感到被江风吹乱的鬓发被他小心地拢到耳后。
    王氏子弟素来以放荡不羁称世,这等程度的逾越礼教世人早已见怪不怪,甚至竞相效仿,因此两人都毫不在意,任由重聚之情自内心抒发。
    王琅连连摇头,否认道:“是阿兄的气力比以往大了。”
    王允之闻言笑了一下,没有如兄妹在会稽出行那样乘马,而是牵着她上了一辆四面垂帷的并车。
    冬季昼短夜长,夕阳很快沉没在江面下,需要点灯才能照亮前路。能容人躺卧的并车内也点了灯烛,将兄妹二人相对而坐的身影隐隐绰绰映在帷幕上。
    王琅在船上度过一天,却一点不觉得累,只觉得有说不完的话要与王允之说。两人在摇晃烛光映照的狭小空间中诉说别后发生的大小事,很多话在每月递送的家书里已经提过,见面谈起还是一个字都听不厌。
    直到并车入府,两人的谈兴还没有分毫消退迹象。到堂中拜见父母,略进饮食之后,婢女为两人重新点燃灯烛,在书房做彻夜长谈。
    快到日出时分,想起后日王允之还要去荀家亲迎,王琅终于发现自己光顾着说话,竟把大事忘了,忙恭贺他好事将近,以后人生将多了妻子相伴,一定会更加美满。
    不料王允之竟然沉默下来,许久没有接话。
    王琅不解他的情绪变化,小心翼翼地问:“莫非婚事有何不妥?”
    王允之摇摇头,又过了一会儿才握住她的手,目光里带着深切的怜惜与自嘲:“家门衰微,竟让女子支撑门户,男人只能勉强尽和亲之用罢了。”
    时人有一种说法,叫“衰门之女,兴门之男”,是时人观察到的一种现象,意思是说衰微人家的女儿特别优秀出众,兴旺人家的男子则往往出类拔萃。
    这是典型的幸存者偏差案例,因为在男尊女卑的社会中,门第衰微必然是因为家族中的男子不成器或早逝,没有承担起支撑家族的责任,而这样以后还能被世人所知,没有泯然在众人之间,只能说明这家的女儿接替了男子的责任,让世人感慨这家的家声还没有完全坠落。
    王琅外放到寻阳任太守,而王允之留在父亲身边做钱塘令,违反了汉魏以来男子地位更尊责任更重的惯例,是一种乱象。不过乱世里乱象太多,只要能找到借口,一般也就能够被承认。时人替他们找到的解释是侍奉父亲比侍奉君王更重要,所以王允之承担更重的责任,留在父亲王舒身边侍奉,为父亲尽孝,而王琅外放到寻阳,为君王尽忠。
    放在注重君权的后世,这当然是大逆不道的想法,但魏晋以孝治天下,君权衰微到极点,就如曹丕宴会宾客的时候问客人,君王和父亲都病重,只有一颗药丸能救人活命,应该救君王还是救父亲?邴原勃然回答应该救父,曹丕也没有责怪他,只能听之任之。
    王琅平素对这些说法有所耳闻,觉得实属掩耳盗铃,但万万想不到王允之的想法如此激进,竟然能类比到和亲上去,她一时大惊,压低声音问道:“阿兄何出此言?可是有人乱说什么。”
    问是这么问,但激进到这种地步,不像一般人能想到,多半是王允之自己的看法。
    果然就听王允之道:“事实如此,还用人说吗。我们丞相做得还简省,直接让人到东厢挑选,省了找画师画像的麻烦,不愧为江左管夷吾。”
    这……
    王琅勉强笑道:“东床快婿是佳话,郗家姊姊也是佳人,与逸少琴瑟和谐,哪有阿兄说得这么不堪。”
    王允之轻哼一声,不为所动:“丞相许婚的时候,他知道是不是佳人,况且就算不是,丞相难道会因此拒绝?所幸亲家确实可靠,也算他和亲和得有价值。”
    王琅想要反驳,但想想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当时是江左风流之冠,容止风度极佳,被新安公主司马道福看中,硬生生让他和原配郗道茂离婚。即使王献之想到身体残疾者不能做驸马,于是以艾炙足自伤身体来躲避婚事,还是被逼着尚公主,成了司马家的女婿。
    但因为这桩亲事,他被一路提拔到中书令,女儿王神爱还做了晋安帝皇后。若按王允之的理论,也可以算是一笔有价值的和亲。
    一时之间,她竟然有点无言以对。
    第39章 亲迎之日
    尽管有点被兄长的歪理说服,但王琅并不准备表现出自己的动摇。
    她不再接王允之的话,转而去思考致使他这么说的原因。
    是和王羲之产生了什么不快?
    还是荀氏那边有结亲前未提及的隐患?
    或者和现代的很多准新人一样,有点婚前恐惧症,婚期越近越紧张?
    王琅满脑子猜测,深恨一回来只顾着和兄长说话,没有先摸清家里最近的动向。
    虽然她知道司南司北肯定一下船就在通过近仆之间的渠道替她收集信息,探听消息,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对她现在要做的推测没有任何帮助。
    正胡思乱想间,被王允之揉了揉发顶,听到他在耳边轻声问:“找个人侍奉山山吧。”
    王琅还没反应过来:“我有司南司北,身边近从目前够用。”
    王允之道:“我说的不是那种侍奉。”
    王琅愣了愣,从他轻不可闻的声音里猛然领悟,继而哭笑不得:“阿兄是自己娶亲了就来想我的事吗?”
    南北朝的各种乱事浮现在她脑海里。
    她想起山阴公主和自己的皇帝胞弟关系极好,觉得弟弟六宫佳丽万人,而自己只有驸马一人很不公平,皇帝想想深以为然,便给她找了三十多个男宠供她享乐。
    山阴公主的母亲王皇后好像还是琅邪王氏女,显然是为了维护门第权势,才屈身下嫁给寒门武将出身的南朝皇室,根本没有拿士族教育子女的方式教育皇室子女。
    然而在意公平这一点似乎是时人常有想法。
    王戎的妻子就对夫妻之间称谓不同的事情十分不满。当时位高者称位卑者为卿,所以丈夫以卿称妻子,妻子却不能以卿称丈夫。王戎妻子爱以卿来称呼王戎,王戎说不合礼法,让她以后不要再这么称,妻子则振振有词回答:“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亲昵你喜爱你,才用卿来称呼你,我不这么称呼你,谁该这么称呢?)
    王戎想了想,觉得挺有道理,就听任她这么称呼。
    刘义庆编写世说新语的时候把这则逸事记进惑溺,表达自己批评的态度。但事情的发展正好相反,夫妻两人的对话成了夫妻恩爱的象征,留下卿卿我我的成语,卿卿也随之成为对爱侣的代称,直到近代还沿用不衰。
    王允之过去不想这些事,现在却为此烦恼,大概是之前和她一样单身,兄妹之间没有区别,如今婚期将近,“自己有的妹妹也要有”之类的想法一下子冒了出来,意识到她婚事上的阻碍。
    绕了一大圈,连和亲这种惊人之论都抛出来,最后竟然是为了这件事。
    王琅颇感虚惊一场,放松下来笑道:“我还当发生了什么。阿兄大概不知道,司徒府之前有考虑过这件事。”
    王允之挑起眉。
    “我也是听仁祖提起才意识到,有一阵子每次到司徒府,座中总有来拜谒司徒的年轻俊彦,春兰秋菊,各有千秋。按仁祖的观点,是故意挑我在的时候请这些人登门,观察我的喜好态度,烧金试玉。”
    王允之微怔:“他还与你谈这些?”
    “仁祖率真,而且这也没什么不可谈的。”王琅说着说着不禁一笑,“我原先没想过这种可能,毕竟建康城里最出众的年轻人就在司徒府和我做同僚,每次入府都相见,其他人横竖都比不上几名府掾,请来纯属多此一举。不过仁祖提起之后我留意观察了一番,发现确实同他说的一样,是司徒府有意在约形形色色的士族年轻子弟上门。”
    生活在东晋这样的时代,若是身边男子太过优秀,很容易引发谢道韫式的不满,即对自己的丈夫看哪都不顺眼,觉得不如出嫁以前的身边人。
    王导幕府里的掾属是年轻士子里的翘楚。
    袁耽魁梧倜傥,高风振迈,是东晋士族里极少见的雄爽类型。谢尚妖冶流丽,神怀挺率,是王琅心中晋人风流的代表。王濛在时人眼中风姿最佳,轩轩韶举,有如神仙中人。几人之外,常常也会加入集会中的王悦清润如春云,淡冶如春山,让王琅每次到司徒府常常会产生目不暇接之感。
    不过王琅无意在自己的婚事上做文章,对男女欢爱也没觉得是生活必需品,因此索性不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之类的话语,而是道:“阿兄如今自己都还未成婚,要给妹妹身边添人,至少等阿兄自己有所体验之后再来推荐吧。若是婚前害羞紧张,我倒是可以陪阿兄多说说话。”
    趁王允之反应过来发作之前,王琅赶紧一溜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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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迎当日,王琅着一身男装,混进男方傧相行列。
    婚礼傧相一般由男女方的亲属担任。王舒这一支人丁单薄,他自己只剩下王允之、王琅这一子一女,早逝长子王晏之遗留的长孙年龄尚幼,不知能不能熬过早夭;唯一的亲弟在王敦之乱平定前去世,没留下子息,导致王允之成婚时男方家的傧相只能往王舒堂弟家借了王羲之、王胡之两人。
    王舒堂兄王导这一支里,王悦带着异母弟王恬也来帮忙,给男方撑足脸面。
    王琅本来犹豫要不要跟在男方傧相行列里去迎亲,按礼她只要留在男方家里,作为小姑等着新妇上门就好,想了想王允之性子偏冷,最好有个嘴甜的在旁边帮衬,给女方家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万一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可以随机应变,防止新人太紧张,于是换上男装陪兄长一起去女方家迎亲。
    不过事实证明,王琅完全是操心过度。
    请来或者主动来帮忙的四人里,王恬和王胡之尚未娶妻,纯粹是来充人头外加熟悉婚礼流程,为自己以后成婚做准备,王悦和王羲之才是真正能派上用场的帮手。
    然而这两人都心情轻松,王羲之还在拿王琅开玩笑:“好俊俏的小郎君,幸好是去迎亲,否则怕要被堵在路上不让走。”
    晋人围观美人围观得理直气壮,坦坦荡荡,尤其以都城市民最爱围观。遇上特别喜爱的美少年,建康城的妇人会手拉着手围在美少年身边,等她们欣赏够才放人。至于掷果、掷花、掷香帕等事迹都常有发生,王琅自己在建康就遇到过几次。不过对于迎亲这样的大事,市民们很有分寸,即使不派人事先开道,观者也会自觉围在道路两边,不会堵塞道路,延误吉时,这是首都人民的自我修养。
    王琅正待谦逊两句,王恬当即接话:“堵上了也无妨。山山又不是卫玠那等弱不胜衣的人物,不怕被看杀。”
    他和王琅年龄相仿,大概处在青春叛逆期,对王琅的态度忽冷忽热,很难捉摸。王琅对他就简单的多,好话照单全收,坏话置若罔闻,该维护维护,该教训教训。
    王悦向来不管她和自己二弟之间的事,听任两人内部处理,这时候转向王允之:“渊猷今日娶亲,还是该多笑一笑。看琳琅这么笑靥如花的样子,不知情的人要以为是琳琅娶亲。”
    王允之瞥他一眼:“劳烦长豫费心,荀家人不至于以为能得到山山,其他无关之人的看法更不必在意。”
    这两个人怎么又较上劲了。
    王琅夹在两人中间,笑容不由有些僵硬。
    又见王允之转头向她笑道:“山山可还记得四年前在曲阿遇到的那对兄弟?”
    你是小孩子吗,王悦说了你,你不给他笑脸,然后立刻转过来对我笑。
    还有王悦也是,那么包容稳重的一个人,怎么还先开口挑事。
    王琅满腹吐槽不敢说,表面上还如常回道:“记得,年长的那位自称是颍川荀蕤,不就是阿兄新妇的兄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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