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怕是要赶不上户部上值了,陈延思索了片刻,如此时刻,他觉不可能离开。
    同大夫说了几句话,叫爹和大伯进来后,陈延去了书房。
    他要写一封快信回京城,让岳父帮自己上呈一下,请一段时间的假。
    笔走龙蛇,在写至请假原因之时,陈延顿笔,胸有文墨,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形容。写轻了,这假批不下来,重了——
    何以用到生死难料,他不喜这个词。
    爷爷愈发苍白枯瘦的脸映入脑海之中。
    信纸上落了一个湿点,陈延握紧笔,如实写了下去,不长的信,像是耗费了他所有力气。
    此刻,肩上忽然落下了一只温热的手。
    “相公。”妻子轻柔的声音映入耳畔,陈延偏头,一碗稠粥放在了桌上,“一天没合眼,也没吃什么东西,多少吃点吧。不然到时候爷爷醒了,你该倒下了。”
    “茵茵……”
    “吃点吧。”姜茵茵说:“我听爹娘说,爷爷最看重的就是你和堂兄,他醒着,最不愿看见的就是你不爱惜自己。”
    陈延红着眼端起了碗,茵茵松了口气,“是准备延迟回京吗?信什么时候拿去驿站?”
    “待会儿就送过去吧。”
    急匆匆出门,把信送去驿站,和茵茵回来之后,又是不好的消息,就刚刚短短半个时辰的时间,爷爷吐了。
    把早上喝的米粥,凌晨喝的药,尽数吐了出来,在呕吐的过程中,他好像恢复了一点神智,但很快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
    正月初六。
    第三天了,这对一个身体有亏空的老人来说,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极限。
    老陈头脸上的肉已极快的速度掉了下去,陈阿婆每天摸着他的手,和他说话,家里隔一会儿就灌点温热的米汤下去。
    但他还是会吐。
    新年的气息在这个家里,已经散尽了。
    张大夫在此刻,也下了最后通牒。
    他让陈延把家里主事的人全部叫到了房间内,作为一名专攻老人病的大夫,他已经见过了许多这样的场景,但每一次,他都忍不住惋惜。
    这就是人命啊,薄薄的一张纸。
    “众位,三日了,老太爷的身子已经到了极限了。”就算是小孩儿,光喂米汤也不行啊,“老太爷今日的脉息已经越来越弱了,这样下去,最多撑到明日。”
    这一段前言,已经让陈延意识到,这是最后的通牒了。
    他的心高高扬起,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这样了。
    “老太爷这一遭也是意外,我观之他生欲极强,恐怕也是有事想同亲人交代,我之一脉素有一种针法,可短时间内令人精神焕发……”直观一点来说,就是在非极端情况下,能令老人家回光返照。
    有的人需要,有的人不需要,张大夫环视四周,问:“众位可需要?”
    鸦雀无声。
    一点哭腔,奶奶的声音颤巍巍的,“大夫,没有别的法子了?”
    张大夫摇摇头,“已是天人无力了。”
    “用吧。”她知道,老头子有些话要是不说,死也难瞑目的。
    长长的布卷里,银色的长针熠熠生光。
    “大约要等两个时辰,众位准备准备吧。”
    -
    老陈头徜徉在一片黑色之中。
    他不知道一切为何这么难,但长长久久的挣扎过后,他终究是睁开了眼睛。
    浑身很重,嘴里很干,有一股酸味,转头看看,噢,好像还是自己的房间,他想起身,但还没起来,一只手伸了出来。
    老陈头终于坐了起来,他看见了扶自己起来的是自己的孙儿。
    他松了口气,活着,还活着,刚想同康哥儿说自己渴了,让他去倒水,缓缓转头,就发现一家子人全站在自己的房间里。
    老妻、儿子儿媳、孙子孙媳,孙女、孙女婿,甚至还有几个不明就里的小孩子,也全部来了。
    他们好像在哭,但自己好像听不太清那些声音。
    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他好像突然懂了什么。
    自己似乎并没有好。
    他一把钳住了陈延的手,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康哥儿,爷爷还有多久?”
    陈延酸涩至极,但此刻,时间宝贵,“大夫说,有两个多时辰……”
    若是好,便是今日下午的两个时辰。
    若是不好——
    抓住孙儿的手瞬间缩紧。
    两个时辰?
    老陈头从来没有安排过这么紧凑的时间。
    他没有想过这一切来的这么快,但还好,也是想过的,所以很多遗言遗训,不难组织。
    他把屋子里大片大片的人分了个批次,轮番叫人进来,回忆往昔一小段,敲打警告一小段,鼓励重孙们好好读书,又是一小段。
    儿子儿媳们都大了,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跟老大细细说着要约束族人,不能拿着鸡毛当令箭,影响康哥儿和壮哥儿的前途。
    “如果以后还有你三弟那样的人……”老陈头眼睛凹陷下去,凶得很,“要和我一样。”逐出门去。
    “我死后,老大,你带着我回川安去,带我回祖坟去……不许你小弟来祭拜,不要你娘回去,听到没有?”
    时间紧迫,听没听到也就这样了,老陈头不想和他多说,又把老二一家叫了进来,老二一家哪里都好,就是要叮嘱他们,不要摆谱。
    好好守着本心,过自己的日子,怎么也差不了。
    然后便是老妻,面对媳妇,老陈头有一箩筐的话,又不知道怎么讲,“老婆子啊,我先下去了,你身子骨硬朗,在上面好好过日子,别难受,儿子儿媳都是孝顺人。”
    “叫翠花每日陪你出门走走,我这回去乡下,你就别跟着去啦。”他枯瘦的手握住媳妇,天这样冷,一阵奔波,老婆子也撑不住啊。
    “当家的……”陈奶奶的眼里蓄满了泪。
    他摇头,“别哭,别哭,是好日子,你答应我,这回不跟我去川安。”
    人死,怎能不送最后一程,她张开嘴,怎么也说不出这句话。
    “老婆子,年轻的时候跟着我吃了太多苦,你也想想孩子们,没了我再没了你……吃不消啊。”
    时至此时,老陈头也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只握着老婆子的手,许久没有放开。
    最末,已有些累了,他把陈延、陈安两夫妻都叫了进来。
    盼望了一下他们夫妻和顺后,他请两位孙媳出去坐会儿,又叫陈延和陈安走到了床边。
    孙儿已经很高了,他要支起身子,要两个人低下头,才能摸到他们的耳朵。
    小时候,他爱揪两人的耳朵。
    回忆了一会儿,老陈头的第一句话,就是认错,“都怪爷爷,失算了啊。”
    “不该没听康哥儿的话,直接在路边买条鱼就算了。也不该没听壮哥儿的话,在河边看着,你来网就好。”
    “弄得这样不小心,把正月里弄成了这样,康哥儿回京也耽搁了、壮哥儿的私塾也耽搁了。真是罪过。”
    他责备自己,陈延和陈安自然忙说:“爷爷,这和你没关系,是……”
    是什么?
    “是我不该说吃鱼的。”陈延:“我不喜欢吃鱼。”虽然这不应该,但是陈延确实会想,如果那天只说了,自己不爱吃鱼就好了。
    如果自己没有回来,没有什么别宴,就好了。
    “也怪我,是我没有看好你。”陈安更痛苦,爷爷是在他面前栽下去的,他怎么能,怎么会——
    如果自己能仔细一点,如果自己更强硬一点,爷爷就不会掉进水里了。
    二人这是钻了牛角点啊,老陈头心下送了口气,还好,自己还有口气能说话。
    “你们胡说,别揽了,都是爷爷的错。”
    老陈头说是自己的错,陈安和陈延则说,是自己的错,错错错,都在争错。
    争着争着,老陈头咳嗽了一声,霎时寂静。
    他笑了,沟壑纵横的脸上闪着一抹慈爱的笑,他握住了两个人的手,冰冷的手,“爷爷最怕的就是醒不过来,你们在想这个。”
    “我们谁也没错。”老陈头说:“我网过太多次鱼,一次都没错,所以以为这次也不会错。”
    “你们也一样,爷爷要走了,我早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
    “爷爷的事,和你们都没关系,今后我也会在地下看着你们,我们老陈家的根、老陈家的荣耀。”
    “我不希望任何人阻拦你们往前的路,就像是这几日的这条鱼,若你们放不下,那阻拦你们的人就成了我,有这样的事,爷爷……”
    他吸了一口气。
    看上去十分难说,陈延和陈安立刻应声,说已经把这件事放下了。
    老陈头又问陈安:“那日网来的鱼,可带回了家?”
    谁还记得那东西,陈安摇头。
    老陈头道:“那你二人在爷爷走后,就去河边再网一次鱼吧,爷爷最想看见、最高兴的,就是你二人能和之前一样,开开心心把鱼吃了。”
    他不知道在此之后,孙儿能不能解开心结。
    但——
    一切都到这里了,就只能这样了。
    他相信可以的。
    他们都是极聪慧的孩子,能想明白的。
    最想说的事说完了,老陈头的目光有些涣散,他朝着窗户看了一眼外边的天,还是雪,还是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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