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也是有的,自己总有老去的时候,陛下应当也不会容他和儿子两代人都停留在同一片土地上的。
    待久了,地与人,便会有割舍不掉的情分,如海潮般的威望以及如树根般盘综错杂的关系了。
    花了两三个月的时间,陈延终于慢慢把事情都安排好了,他的动作不算隐蔽,很多心腹都知道他可能要走。
    一切都如箭在弦上,事情很多,快到让大家已经没有时间伤感。
    时间很快来到了六月,一年已过半,陛下也要看到他的诚意了。
    一道折子上京,是陈延自损名声,也是陈延为百理做的最后一件事。
    这折子很快入京,其间的内容震惊四座,令百官感叹,一座不起眼的府城竟能发展得这样快。
    同样的,这帖子也令朝中许多人议论纷纷——
    这昔日里做事稳重,不爱出风头的陈清远陈大人是怎么回事,莫非在外面做了几年的‘地头蛇’,又有了些成绩,人便狂狷了起来,怎么……怎么这样说话?
    第160章 自污
    ◎归途◎
    近来京城内官员谈天, 谁不提一提那个远在百理的陈清远已然是落伍了。
    门阀贬他不过三分功劳,尾巴就翘到天上。
    清流提起他,则言:清远虽有治一地之能, 但未免也太外放了,太过骄矜, 洋洋自得之样已经有些失了圣贤之谦。
    有不明就里的小官和读书人听了这个传言, 就很好奇, “所以, 那陈清远陈大人说了什么, 竟令大家这么褒贬不一?”
    陈延说了什么?
    那折子很长很长,是他擅写的总结对比贴,其中罗列了百理六年的人口、府库财政、仓库税收等各方面的情况。
    把百理塑造成了一个真正的不毛之地, 又开始陈情,说自己两个任期,六年时间在百理府的种种作为, 以极直白的文笔称赞自己‘兢兢业业’, 走了一条怎样的道路, 才能让百理‘脱胎换骨’。
    这听的人就疑惑了:“这,若是这变化是真的, 那陈大人说得也没错吧。”
    那个说得口干舌燥的读书人听了这话, 摇头,严肃道:“事虽没错, 但言语也太过狂狷了, 什么百理府仅靠他……仿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 那陛下呢?户部的补贴银子、陛下准策, 能治理好百理, 是众人之功, 非一人之功。他这样说,岂非揽功?”
    听他讲话的人也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有自己的思路,话虽如此,但百理府这么多年来换了这么多知府,也不见有人在短短六年令其有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陈延本来就是独一份吧。
    不过他看友人义愤填膺的样子,一时之间不敢出声。
    “再说了,我还听人说,这陈大人还在折子上说,自己这几年想出来的办法、推行的时策完全植根于百理,契合于百理,若能按照这样的路一直走下去,说不定将来的百理,就是今日的江南。”他嗤了一声,“这是何等的狂言!”
    听者在心中细细咀嚼这这几句话,又问了一下这书生陈延在百理具体实施了什么仁政、措施后,深吸一口气,有些试探性道:“其实建云,我觉得此言并非虚言啊。”
    “!?郑康,你这?”
    “你看。”名为郑康的男子指着建云的手腕,上面露出了一件米白色的里衣,不算太精致,但却十分柔软,“你身上这件棉里衣,不就产自百理吗?”
    “这可是你妹妹在制衣坊守了半个月为你抢到的,十分柔软,此衣在京城供不应求,百理人靠此应该能赚不少?”
    “还有现在风靡的粉糖,也是百理的。”这么一细说,这两年流行了好多百理的外来物,“江南富庶,也是靠鱼米之乡、商业丝绸起家,如今百理依棉,说将来会成为另一个江南,也并非空穴来风吧。”
    他解释得很有道理,但建云显然不知道从哪里认定了‘陈延’的不好,硬着嘴说:“虽然他是有些功绩,但何以这样大肆宣扬。”
    “我觉得这样有违读书人之德、圣人之行,也太目中无人了。”
    郑康:……
    这股风,怎么吹得这样奇怪,已经,他忽然觉得面前的好友面孔十分陌生,怎么,能做实事还能做得这样好,造福千万百姓的真好官,稍稍的言行不当,就被他们这种于天下毫无建树,寒窗几年毫无功名之辈贬低?
    不止于此,真不止于此。
    他不欲再与建云想谈,即刻起身,斟一杯米酒举杯道:“建云,你可能忘了,你我二人在这京郊能读上两本书,也是因昔日陈大人的人肥之法,我们虽未见过他,但受他恩惠,怎能嚼这种口舌?为弟先走一步,下次再饮!”
    说完,他三步离开了小酒肆,徒留建云一人在原地发懵,建云原本喝了米酒,有些微醺,也逐渐醒了。
    郑康的反应让他有点懵,自己真的说错了,可,可是私塾里好多人……都这么说啊,他面露迷茫。
    是的,京城的这个七月,比温度传得更热烈的,便是关于陈延的‘狂悖’、‘自大’。
    漫天流言,不知启于谁之口。
    -
    ‘啪嗒’。
    棋子落下,几年丁忧,叶衡也老了,昔日美郎君,如今也留了胡子,鬓角白发和眼边皱纹,一个不差了。
    倒是姜定修,驻颜有术,没老多少。
    “定修你的棋艺还是和之前一样,高超。”叶衡感慨,“此番先下手,清远名声不佳,陛下会给他选的位置恐怕不会少。”
    今年年初,叶衡在宫里当太傅走上正轨之后,一条鞭法虽然还没有完全走完,但朝野之下已无人抵抗,此法差不多也走到了尾声,陛下终于准了叶问外放。
    这孩子去了两广之地当知州,不算太大的官职,但也满足了叶问想要为一方父母官的愿望了。
    姜定修伸手落一黑子,神色淡淡:“那可未必,我已在此高位,他恐怕高不到哪里去。”
    “既无高位可选。”叶衡抬眸,问:“于读书人中传此‘谣言’又是何意?”得不到好处,还要刺自己?
    姜定修摇摇头,看了眼外面的青天,有些无奈道:“虽然已经这么些年过去了,我那女婿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做了十数年的官,仍有一颗赤子之心。”
    “其实京城内所传的流言,并非侧于他‘自大’。”姜定修道:“侧重的其实是他的功绩。”
    “你也知道,百理虽欣欣向荣,但他一走,留下的小官们独木难支,恐摇摇欲坠,他是不愿见此景的。”
    听到这儿,对面的叶衡抬起头,执棋的手微微一顿。
    -
    此时,好巧不巧,蒋四平也在下棋,他在和这天下的至尊下棋,听到天子言:“爱卿,你于翰林院也待了数年了。”
    “是,快三年了。”蒋四平心放在棋上,他知道天子不喜欢有人放水,他目前还没有姜大人那样收放自如的水平,所以每次都很认真。
    “这么久了,也该外放了。”陛下和颜悦色,突然道:“你在朕身边待了这么久,朕极欣赏你,便为你安排了一个好去处。”
    怎么这么突然,蒋四平终于把心神放了出来,就听到天子说:“你觉得百理如何?”
    他执棋的手,微微一滞,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何陈延陈大人的折子里,突然来了这一遭。
    这不是一个干净的机会,但怎么办呢,他也想名垂青史,造福一方,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所以,他是不会拒绝的。
    蒋四平很快挂起了自己的标志性表情,对成宇帝露出了极恭敬的谢恩的表情,“臣以为,百理是个好地方。”
    陛下的表情已不可思,但蒋四平发现从那天之后,自己可以在任意地方听到关于陈延的名字。
    或许是谈他的人变多了,也或许是自己更在意他了。
    无数在这官场之中的浅薄之人评论着陈延,说他的种种不好,甚至翰林院内也在说,有的人大抵是为了‘讨好’他,还在他面前说。
    毕竟,之前的侍读大人曾拿他和陈延比过,但这浅薄的一切只让蒋四平觉得好笑,他们并不知道陈延为何如此反常,只说他‘得志便猖狂’。
    但只有他知道,陈延要走了,要离开百理了,他怕自己的抱负、铺垫无法施展,所以提前张扬地把自己的一切都摊开了。
    他在给下一个继任者施加压力,看啊,我前面做得这么好,我的计划明明白白放在这里,计划的预期也放在这里,若是继任者继任后,不按他铺的路走,以至于把事情搞砸,责任则全在于继任者。
    他要以此倒逼新任知府按照他的车轮印走下去。
    用自己的名声为一府百姓铺路……
    他敬这一位素未谋面的陈传胪,并想和他通一次书信,让他放下担忧。
    他蒋四平绝不是个拧巴人,若是百理之策可行,他绝不会换,只会沿着既定的路走下去,然后比原来做得更好!
    -
    百理。
    远离京城,陈延不知道自己的事进展如何了,一切只能托付给了岳父大人,焦急等待了许久,姜尚书终于来信了,一目十行看完之后,陈延松了口气,已经准备上折子称病,安排回去的事宜了。
    而此时,百理府的百姓正在为今年秋季的丰收而准备秋日宴。
    是的没错,在小麦再一次丰收后,大家又忽然想起了当初的舂麦会,决定自发的每家每户举办小型盛会,陈延知道这个消息后,露面主持了一次小型的活动。
    他人气很高,此举立刻引得数百户百姓夹道围观,人头攒动,贺喜者、跪拜他者数不胜数。
    而那次盛会之后,陈延病了的消息,就从府衙内,逐渐向外扩散了起来。
    众百姓皆惊,听闻陈延病了,在门口放鸡放鸭放自家水灵大白菜的百姓数不胜数,众人关注着陈延的一切情况,希望陈延能尽快好转。
    但他们不知道,即使是神医,也医不好一个‘装病的人’。
    然而,就在小病铺垫完,陈延准备先入中病,再装大病等京内来讯之时,驿站快马加鞭,送来了一则带着‘儿时思恋、旧日缅怀’的家信及调令。
    调令竟来的如此突然,他不是还没给陛下去信吗?
    陈延有些疑惑,然后在拆开了家信之后,脸上的表情瞬间全部垮掉,一旁的茵茵有些担心,问他怎么了?
    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好像发生了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纸上轻飘飘地写着,祖母没了。
    祖母没了,陛下的信亦言简意赅,称病损名,他说:爱卿自小以孝闻名,长于祖父母身侧,亲养之人逝世,理当丁忧。
    祖母去世了。
    又一位亲人与世长辞,但随这样的讯息而来的,竟是一封这样功利的信。
    陛下或许还觉得,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好的理由,举孝而奔,比举病而逃,不知道高了多少。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陈延有些反胃。
    年少与祖父祖母相处的一切,在这一刻,忽然涌上心头。
    茵茵看他不对,推着他:“相公,到底怎么了?”她蹙眉,“夫妻本一体,你别瞒着我。”
    “调令下来了,祖母仙逝了……不知月儿能否适应,她可能要随我们奔波一阵子了。”
    陛下给的特令是回江南举丧事,那自然不能待太久,在新知府来之前,暂用陈延所设的班底维持百理府的运转,在这个当口,茵茵遣人去收拾行囊、筹备侍卫后,人去了糖厂,准备交接。
    而陈延也立刻把周愈然、朱刺史和另一位知州叫来了府中,几人开了一个长会,陈延准备了很多东西,几乎干了一个通宵,大家早上才离开。
    这一天来得突然又不突然,还好以前已经做好了准备,不至于手忙脚乱,安排好了‘身后事’,陈延起身,想去看看闺女,结果头一晕,眼前一黑,倒回了椅子上。
    …
    陈延真的病了,从装病,变成真病。
    也不知道是不是情绪上来了,一下冲垮了他,让他整个人没精打采的。
    陈延好几日不曾出现在府衙,纸是包不住火的,况且也没想过包,陈延要走的消息,很快像是惊雷一样,在百理府内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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