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为了不招杜太爷的眼,她总是趁着他不在家,才偷偷地画的。
    三表叔问她:“小花,你还是喜欢画人物?”
    珍卿点了点头。
    可能是两辈子的童年,都是在孤独中成长,没什么亲戚可走,也没有几个玩伴。
    她对人这种形象很敏感,总下意识去观察人,观察人的姿势、神态、动作,包括微妙的心理活动。
    对于景物兴趣就小一些了。
    三表叔沉吟着说:“那将来,最好学一学西洋画。”
    珍卿就请教他西洋画中的人物画技法。
    三表叔是留过洋的高材生,学的专业就是土木工程,能画很好的建筑设计图,对绘画也有一定了解。
    最后聊得差不多,珍卿把新抄完的两本佛经,交给三表叔,请他给姑奶奶带回去。
    三表叔看着经书,问珍卿:“你现在信佛吗?”
    珍卿摇摇头,说:“我觉得是虚幻的东西,但确实给无能为力的人,一点心理上的安慰。”
    珍卿看他没有说话,眼睛里面,有一些特别的思绪。她问他:“三表叔,那你信神佛吗?你信他们说的因果报应吗?”
    三表叔看向窗外的黑夜,神情变得飘渺起来,而似乎又有些凝重。
    珍卿好奇地看着他,过了许久,三表叔才模糊地说:“大约是信的吧。”
    珍卿捧着脸问她:“为什么呢?”
    三表叔笑道:“东洋人在中国,做下许多恶事,但中国积贫积弱,奈何不得东洋人。上学的时候,我们青年学子,也觉愤愤不平,却奈何不得,只是发愤读书罢了。
    “可是前年,他们发了大地震……我却暗暗快意,觉得老天有眼,其实也很不应该……”
    珍卿怔忪地看着三表叔。
    三表叔学成土木工程后,在永陵市的政府建设局做事,是管理城市建筑规划的小头头。
    现在的人都闹革命,也有人在高喊实业救国,教育救国。三表叔的职业生涯,跟这些好像都不大相干。
    但珍卿突然觉得,像三表叔这样的人,即便是默默无闻,也是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啊。
    三表叔看她愣愣的神情,以为她听不大懂,他摸摸她脑袋,笑道:
    “你们这一代人,不要信神佛之力、因果报应。指望冥冥中的虚幻力量。我们的国,就没救了。
    “小花,三表叔支持你念书,学成以后,如果有机遇,最好也到社会上做事,为生养你的这片土地,也尽一份力量。”
    三表叔其实很矛盾,国家积贫积弱,任人宰割,已到了要亡国灭种的境地。
    他觉得就该解放妇女,让全国的中国人,为救亡图存贡献力量。
    可女孩子的正经出路,说到底还是要嫁人。
    就像他自己的女儿,他想让她出去读书,却受到家里人的阻拦,连他女儿自己,也因为怕吃苦,不愿意出门。
    乡下的许多旧观念,旧风俗,他有时候也觉得无能为力。
    珍卿听得默然。
    她确实一直在努力念书,但她是为将来有安稳体面的生活,没有想过为谁抛头颅、洒热血。
    因为她总觉得,她来的这个世界,似是而非,好不真实,多少也觉得不属于这里。
    三表叔又突然问:“珍卿,你想你爸爸吗?”
    珍卿长叹一声,低下头,老实说道:“我都记不起他的样子了。”
    三表叔叹了一声:“你别记恨他,他跟你妈妈感情很深,你长得太像妈妈,他一见你,怕是伤心。”
    珍卿低着头没吭声。
    其实她刚穿来时,就只感受到母爱,没怎么感受到父爱。
    这个身体的爸爸,对她这个小孩儿,态度是比较冷淡的,有时甚至特意避着不见她。
    据当时照顾她的老妈子说,她这里的亲妈,原本身体没这么糟,就是生了原主之后,健康状况才江河日下,以至三十出头就死了。
    她这里的亲爹,似乎是一直迁怒于她。
    叔侄两人正相对沉默,忽听杜太爷在外面叫,说:“老三,时辰不早啦,珍卿要睡下了,别聊啦。”
    三表叔拍拍珍卿,说一声:“早点睡。”珍卿回他一句:“三表叔做个好梦。”
    日子又滑过去几天,杜太爷带着珍卿,一块去县里看榜。
    一看果然珍卿考了头名,分在高等小学的六年级女班,再过一个月才正式开学。
    杜太爷登时欢天喜地,特意跑到粮店里面,跟林家人美美地炫耀一番,才赶回杜家庄。
    他回到家里还喜得不行,简直有点坐立难安,立马吩咐大田叔去买肉,说明天要好好庆祝。
    然后,他又拉着珍卿,去祠堂里拜祖宗,说这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情。
    珍卿虽然也高兴,却不像他那么激动。考上高等小学而已,又不是考上进士,马上就能封官挣钱了。
    跟祖宗们禀告了考学的事,珍卿也对着她妈的牌位,唠叨了一下这件事。
    想到这里早逝的慈母,一向沾床就睡的她,这天晚上难得失眠了。
    晚上一失眠,第二天早上难得起晚了。
    珍卿听着外面有点吵,迷迷登登地坐起身,默默地醒着神儿。过了一会儿,才开始动手穿衣。
    刚把衣服穿好,房门一响,袁妈端着洗脸水进来,珍卿下了床,自己洗手洗脸。
    洗漱完毕,袁妈把镜匣子打开,开始给珍卿梳头。
    珍卿愣了一会儿神,听见前面人声嚷嚷,好像热闹地很,问:“前面吵什么呢?”
    袁妈给她梳头发,笑着说:
    “太爷说,小姐考了榜上头名,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他张罗着要办几个席面,请亲戚朋友来凑热闹。
    “昨天就请好做席的大厨,把该办的菜和肉都买了。前面都忙活着做菜嘞!”
    珍卿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睡眼惺忪,半张着嘴,看起来要多傻有多傻。
    老天爷啊,她又不是考上名牌大学,不过是考上县城的小学六年级。
    有这么了不起吗?值得昭告亲戚,这么大办酒席吗!
    昨天杜太爷说,要好好庆祝一番,她只当是自家人庆祝,谁承想他把场面搞得这么大。
    她自觉学问还行,以后还能再取得一些成绩。
    但看在明白人眼里,这个考试,不过让她从家庭教育和私塾教育的阶段,成进入国民教育的小学阶段。
    四里八乡哪里听说过,考上一个小学,就给闹出这么大动静的?!
    好想冲到前面院子里,把那做饭做菜的锅,都给他掀个底儿朝天。
    好想吃一颗仙药,直接摆脱地心引力,冲向那遥远的月球。
    家里的这个老头子,哪天不带她出出洋相,日子好像都过不下去。
    珍卿正在自闭,忽听罗妈在窗外,喜不自禁地说:
    “大小姐,太爷买了几挂大鞭回来,真是!家里多久没办喜事了,早该热闹热闹……”
    啥,还要放鞭炮,还几大挂鞭?!她又不是要结婚,放的哪门子鞭呢!wt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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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这天上午,余二嫂在房檐下剁肉,剁得“梆梆梆”直响,好像生怕路过的人听不见似的。
    还真有听见的人,扒着她家的篱笆,问:“余二嫂,你弄啥呢?这么大动静!”
    余二嫂就喜盈盈地说:“嗨,没弄啥,昨儿他爹从县城回来,带了一条五花肉。天天吃萝卜青菜,俩孩子眼都冒绿光了。正好一家人齐全,就包一顿猪肉大葱馅的饺子吃。”
    那问话的街坊驼包嫂听见,就啧啧称赞:
    “余二嫂真有福气,你家余二太能干了,这不年不节的,东家就给发了五花肉,孩儿也有口福喽……”
    说着羡慕不已地走了,余二嫂就剁得更加卖力,他家男人能干,她的腰杆子就硬,自然值得骄傲的。
    肉馅儿剁巴好了,余二嫂跑到前面菜园子,再拔点儿葱回来切。
    她在菜园子里面,正弯着腰卖力拔葱,就看见那大路上,许多老少爷们儿,还有婆妈嫂子的,兴匆匆地,紧往村北头走过去。
    这些人一阵连一阵地,没个断绝似的,不少是南村杜姓的人,余二嫂扯声喊住一个人,问:
    “顺三嫂,你们这前前后后的,是上哪儿去啊?”
    顺三嫂喜盈盈地向前走,听见喊她也没停下脚步,只扭头大声答了一声:
    “去俺小太爷家吃席去。大小姐考学考了头名,小太爷昨儿夜里,叫大田儿去买了半扇猪肉,就为今儿开席嘞。”
    说着话已经走远,余二嫂一听,顿时不是滋味儿了。
    她天天跟人传,说大小姐准准要落榜,没成想,没几天就打脸了。
    余二嫂心里揪着,捏着两把细葱站在菜地里发傻,忽见南村两家穷得冒血的人,也喜滋滋地往村北头走,就拦住问:
    “矮婶儿,你跟老杜家不沾亲不带故的,你难不成也去他家吃饭?”
    穿着补丁棉袄的矮婶儿,笑得合不拢嘴,拍着手说:
    “谁说不是嘞,俺们跟杜家没亲。这不是上几个月,大小姐都在族学里嘛,俺天天给大小姐倒茶,还给她烤红薯吃,她衣裳淋湿了,也是俺给她烤干。
    “大小姐就跟太爷说,俺是个有心的人,这不太爷就记住了嘛,叫俺一家子都去吃席去……你说这个,真是不晓得咋说。大小姐真是知冷知热的,怪道太爷这么疼她,给她办席……”
    看那穷老妈子走了,余二嫂恨恨地道:“老话说,远亲不如近邻,穷老婆子都喊去吃席,这么紧的近邻,竟然不喊,死老头子一点不会做人。”
    杜家庄不算太穷,但就算是财主家里,也不见得天天吃肉,普通人家吃顿肉更不容易。
    余二嫂恼恨不已,有心不请自去,蹭过去白吃白喝,可那杜家老头子不讲礼数,她要敢自己过去,他肯定会当众把她轰出来,不好丢这个脸。
    余二嫂悻悻站了一会儿,正要回家去,忽见南边汤老汉,从菜地出来,抱着几根莴笋,正往家里走,就有点幸灾乐祸起来:
    “汤叔,我们年轻小辈儿的,杜太爷想不起来我们,那也没啥。
    “你老人家这么有面子,这杜太爷把你老也给忘了,太不像话啦。”
    汤老汉走到家门口了,扭过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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