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三哥看着珍卿,闹不清这孩子在想什么。
    珍卿终究没跟三哥说,她想换个学校上。
    她还有不到一个礼拜,就要放月假了。
    原则上来讲,她想换个学校上,如果不经过杜爸和后妈,贸贸然让三哥这个同辈人插手,说不定就是给人找麻烦。
    她要趁着这次放月假,先看看两位长辈,究竟是什么态度,然后再根据实际情况操作一下。
    珍卿回学校,那是踩着点上课的,吃得太饱,又没有午睡,她这音乐课,差点睡着了。
    陆浩云看珍卿进了校门,回身钻进了汽车里,坐在后面闭目养神。
    司机徐师傅跟陆三哥说:
    “陆先生,杜小姐在学校,有一回做祈祷睡着了,他们那位斋务长,把事情给她捅大了,记了一次小过。
    “杜小姐也是奇人,她们那学堂里的人,都不晓得她是谢公馆的五小姐。”
    陆浩云“嗯”了一声,徐师傅等了片刻,才听见陆三哥说:
    “徐师傅,先去圣母院路二十九号。”
    徐师傅诧异地问:“去列基富先生家,他不是美利坚国的人吗?”
    跟德国的教会学校,能扯上什么关系呢?
    陆浩云因徐师傅,平常要给他办许多私事,也不吝于教他洋人的一些人情世故,就跟他说道:
    “教会学校的经费,泰半来自教会的募捐,募捐对象就是寻常教徒。
    “自从一战以后,欧洲国家普遍萧条,尤以德国最甚,他们战争损失极大,还要承当巨额赔款,马克大低,德国人自然精穷得很。
    “最近这些年里,国内的德国教会学校,要么经费不支,难以为继,要么转头向别国富人募款。此时要说哪国富人最多,当以没受一战影响的美利坚国。”
    徐师傅于是恍然大悟:“陆先生,我想起来了,那位列基富先生,一向热衷于投资教育,是不是也对杜小姐的学校有捐赠?……”
    陆三哥没再说话了。
    从美国人列基富家出来,徐师傅启动车子,问事情怎么样,陆浩云坐在后座,说:“没什么问题。”
    说着,陆浩云感觉到自己心情轻快,莫名觉得自己可笑。想他千辛万苦,做成多少不寻常的事,那些高兴也只是片刻的。
    刚才只是跟人递一句话,让人在学校照顾一下妹妹,他莫名其妙地喜悦不已。
    他正试图剖析自己的心理,忽听徐师傅说:“陆先生一出马,必定马到成功,杜小姐日子好过,她肯定也高兴。”
    陆浩云看着窗外,有两个外国女人,撑着阳伞,说笑着走过去了。
    他叮嘱徐师傅说:“她们那位斋务长,既然不和气,你在外面活动一下,把她调走吧。——这些事,不必让杜小姐晓得。”
    徐师傅虽然不理解,还是懂规矩地应下了。
    陆浩云少年时候,读过改造国民性的书,也很信奉一句古话:鸟笼里飞不出雄鹰,花盆里长不出苍松。
    一个孩子要健康成长,除了要以爱浇灌之外,也同样要经历挫折和痛苦,以磨炼意志和心境。
    他自己自幼出洋留学,尤其是十三岁留学欧美,学业生活上的很多困境,都须自己应付。现在,反而长成有意志力的人。
    而四妹惜音恰恰相反,她遇到任何事情,总要闹总要嚷,过错诿于他人,所求也仰赖他人。
    惜音的教育失败,让陆浩云反思了很多,他希望有些遗憾事,不要留在小五的身上。
    所以,即便他为她做了什么,也不必让她知道,不能让她形成依赖心理。
    即便他也察觉到,五妹不大喜欢圣音,也没有贸然提出立刻让她换学校。
    五妹现在心性很好,但十五六岁的年纪,想要惯也是能惯坏的,他先要观望一下。
    陆三哥带珍卿吃过饭后,只过了四天,圣音女中就放了月假,月假只有四天时间。
    但幸好没布置啥作业,假少也比没假好啊。
    圣音女中放月假是这天上午,上完三节课就宣布放假了。
    外面来接学生的车和人,把整个街道都填塞满了。
    吴二姐和陆三哥,一起来接的珍卿。珍卿给两位兄姐问好。
    临近中午,太阳还挺晒人的。
    陆三哥戴一副太阳镜,举着一把伞,给吴二姐和珍卿遮阳,特别有绅士风度。
    吴二姐拉着珍卿,细细端详一番,就跟陆三哥笑着说:“一个多月不见,小五长大不少,像一个淑女了,还有点晒黑了。”
    珍卿一听,笑得确实很淑女——学校对她们的仪态举止,一直要求挺高的。
    她跟吴二姐说:“我们每天要做体操,一礼拜有两回体育课,课后还经常打球呢。”
    三个人一路挤开拥挤的人,好容易坐到汽车里,他们三个都坐进汽车后面,吴二姐坐在中间。
    珍卿就问吴二姐:“二姐,你医院不忙了吗?”
    吴二姐疲倦地叹气:
    “医院的事,忙也有人帮的。就是众仁医院里,原来办了一个学校,专门培养产婆和看护妇的。
    “今年学校要扩大规模,我上半年,到处求人出钱赞助。整整一个夏天,又跟办各种手序,找房子找人,办器械办教具,忙得晕头转向。”
    吴二姐说完,觉得珍卿大概不懂,就摸摸她的脸说:“你小孩子别操心这些,知道二姐确实忙,不是故意不理你就行了。”
    然后,吴二姐很感性地,握着陆三哥的手说:“小弟,你给姐姐出钱出力,帮了这么大忙,姐姐真没白疼你,谢谢的话我就不说了。”
    陆三哥看吴二姐,笑得很温情,说:“以后姐姐有事,弟弟还会服其劳,姐姐确实不用多说。”
    珍卿默默看着他们,再一次感叹,这姐弟俩感情真好。
    她在谢公馆听说过,后妈第一任丈夫过世,她离开第一个夫家吴家,后来带着吴二姐,嫁入第二个夫家陆氏。
    吴二姐跟陆三哥,这姐弟俩是相伴一块长大的。
    后来谢董事长母女俩去东洋学医,也带着年幼的陆三哥一起去的。
    长姐为母,肯定小时候对弟弟照顾得也多。
    又听陆三哥问吴二姐:“听说晋州的柳惜烈,也想让晋州的妇女,来上你的产护学校?”
    吴二姐“嗯”了一声,
    “他倒赞助了一笔器械费,要送学员就让他送,可学费他必要出的。我在晋州,给他当了一月长工,只吃他一顿饭,不能叫我给他做白工……”
    珍卿看吴二姐,眼周还黑影,确实累得更加瘦了。
    总以为豪门世家,都是穷奢极欲、挥霍享乐的,可是眼前的这位吴二姐,还真不是坐享其成,只知享乐的。
    她的母亲谢董事长,也是一样的。
    在这种半封闭的社会环境下,多少女人受的教导,还是要她们依附别人而活。
    那么多女性,都以嫁了豪富的丈夫为荣,以依附别人生存为荣。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却敢于冲破桎梏,为常人之不敢为,真的难能可贵。
    珍卿正在心里赞叹,忽听吴二姐问陆三哥:“我听人说,范静庵到处跟人说,你要投资他的纺织厂,是怎么回事?”
    陆三哥不大在意地说:“这回闹□□、工运,他厂子损失不小,确实游说我入股。我回绝了他。”
    吴二姐有点忧虑:“范静庵这人,极会钻营,做事也毒辣,你会不会得罪他?”
    陆三哥就懒散地说:“我把两处住所,前后左右的房子,都买下来了。我确实无钱入他的股,理由已经讲给他听,他若想不通,那是他的事。”
    吴二姐皱起眉头,很是不解:“你买这么多房产做什么?投资吗?”
    陆三哥不大在意地说:
    “原本不为投资,晋州路的房子旁边,有个前朝的爵爷来看房,有意要买,他有七房大小老婆,生了十一个女儿,凑在一块儿太热闹。
    “我怕他们真来住,吵得我不能住,就把四周房子都买下来,也算是投资房产了。”
    珍卿听得瞠目结舌,真的是贫限想啊。
    平时看着挺精明、挺稳重的陆三哥,因为怕邻居吵到他,竟然一下把四周房子都买下。
    有钱真是任性啊任性。
    吴二姐的神情,莫名有点复杂。忽然又问陆三哥:“你父亲前天去谢公馆,是不是碍于他才把钱——”
    陆三哥顿了一下,说:“跟他有点关系,但我是商人,还是主要考虑利润。”
    珍卿不大明白,陆三哥拿钱去买房,跟他父亲有啥关系。就听陆三哥说:
    “现在确定不打仗了,海宁西边的铁路线,现在重新开始启动,将来交通会越加便利,各地物资汇聚于此,各地商绅都在涌入海宁。
    “所以,投资房产前景好。以后做实业需要资金,随时能以房换钱。”
    嚯,二十世纪初的炒房党,真的好牛叉的感觉,这时候没政府控制炒房,他们还不是想咋炒咋炒。
    好像明白,富人为啥越来越富了。
    陆三哥见她表情,好笑地问她:“你这是什么表情?”
    珍卿在心里说,这是确认过眼神,感觉你是我惹不起的人的表情。
    但话不能这么说,珍卿就问他:“三哥,在海宁一座花园洋房,要多少钱?”
    吴二姐摸摸她脑袋,说:“海宁现在的房价,真是太疯狂了,你三哥住的花园洋房,已经炒到四五万块,我都买不起房了。”
    四五万块?对于她这种升斗小民,四五万块,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啊!
    上辈子买不起房,好像这辈子依然买不起房。
    这四五万块,啥时候才能挣来啊。
    陆三哥看她发傻,跟二姐相视而笑,这孩子有时候还是呆。
    回到谢公馆,珍卿从车上下来,两个哥姐才跟她说:“你上圣音女中后,第一次回家,全家人都在等你呢。”
    一听这两个哥姐的话,珍卿心里蓦然一紧。
    平常一点没觉得,现在有点莫名的紧张感觉,还好不是那么强烈。
    不等她作点什么反应,吴二姐就挽着她胳膊,拉着她往中间的楼里走。
    他们还没有走进楼门,就听里面传来热闹的谈笑声。
    里面客厅大约坐着不少人,谈天说笑的声音很大,还有小孩子的笑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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