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又交代胖妈和黄大光,说以后五小姐但凡出门,必须说明去向才准出去,而且至少要有一个人跟着她。
    礼拜一上午第三节 课,珍卿上的化学实验课,她正在做硫在氧气中燃烧的实验。
    珍卿挺愿意好好学习,但有点受不了这味儿。
    忽然庶务长过来找她,说要她去接个电话。
    珍卿问是谁找她,庶务长情绪不显,就是示意她跟着出来,就带她到他的办公室接电话。
    电话那头正哭着的女人,并不是珍卿认识的人。
    从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珍卿晓得这女人,是她圣音同学施祥生的姐姐。
    施祥生自杀了。
    因为婚事不如意,吞生鸦片自杀的。
    不过,她尚存着一口气,临死之前,说想见一见珍卿,她姐姐辗转找到培英的庶务长。
    庶务长联系珍卿家长,杜教授正好从外地回来,就由他来接珍卿出学校去医院。
    培英女中离谢公馆不远,没等多一会儿,杜教授就赶过来了。
    外面天色乌蒙蒙的,头顶上轻雷阵阵,黄包车的雨棚支着,风中黑晶晶的雨梭子,还直往人的身上乱砸。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珍卿看不清前面的路和周围的景物。
    她的眼前,总闪着一束幽蓝的火焰——这是刚才做实验留下的影像——鬼火大概也是这颜色的。
    她心里一阵发慌,一阵发堵,眼睛里也觉着酸涩。
    关于施祥生的一幕幕景象,一帧帧地在眼前播放,扰得她心神不宁。
    到了施祥生在的惠慈医院,杜教授去前台询问,得知施祥生的病房是306。
    珍卿他们一路找过来,才找到病房302时,听见前面一个病房,有人大声地说话。
    一个男人,用一种卑劣而得意的语调,冷笑着说:
    “……你就是我养的一条狗,你从生在我家里,我就给你戴上了锁链,我叫你看门你就得看门,我叫你吃屎你就得吃屎!哪里由得了你!……
    “你就算是死了,棺材上也写着‘岳施氏’,尸身也埋到岳家的祖茔里……”
    还有一个柔弱的女声,在讶异而凄惶地哭着,她说了两句话,但声音太小听不清。
    珍卿径往声音的源头走过去,又听一个中年女人开腔:
    “傻女子,你有福都不会享。岳家那么大的家业,你一辈子享受不完,何必这么作践自己?
    “白白送出许多医药费,你父亲脸上无光不说,你夫家心里不痛快……”
    杜教授和珍卿走过去,他们还没有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里面走出一对打扮体面的中年男女。
    矮个头的男人长得不丑,高个头的女人生得很胖。
    这两个人情绪汹汹,趾高气扬地走远了,没太注意珍卿和杜教授。
    刚才那番关于“狗”的言论,必是出自此男子之口了。
    他旁边眯缝眼的胖女人,正拿一只小檀香扇子,一边走一边悠悠地扇凉风。
    杜教授大皱其眉,看那远去的一对男女,难得有点爷们儿气地说:
    “这样一对父母,是会叫女儿生不如死的!这种恶俗之风,不能视而不见。”
    说着,杜教授神情复杂,不知想起了什么心事。
    珍卿敲门进去,在床边啼哭的女人,看到珍卿两人发了一下愣。
    然后她连忙止住哭,从凳子上起身说道:
    “你是杜同学吧,难得小生,还有一个朋友,说来就来了。”
    珍卿走到施祥生的床前,她姐姐轻推妹妹的肩膀,一声声轻轻地唤着:
    “小生,小生,你醒醒,你朋友来看你了,杜同学来看你了。”
    珍卿坐在凳子上,翼翼地看施祥生。才半年多没见,她瘦成一把骨头了。
    她原来娟秀的脸庞,现在瘦得凹陷了,她的脸色是腊白的;她古典美的樱桃小口,也没有一点血色。
    若非她家人表示她还活着,珍卿觉得她真像是死了。
    虽然她们住过同一寝室,但其实交往少得可怜。
    现在这样对面而坐,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珍卿心里漫上一阵恐慌,她连忙跟杜教授说:“爸爸,你去问问医生,施祥生她……她还能不能……”
    杜教授示意她不必再说,他已明白她的意思了。
    施祥生迟缓地醒过来,眼睛迟滞地半张开,虚虚地看了珍卿半晌。
    她终于睁开眼了,她还是活生生的人!
    珍卿颤抖的心,总算平复一些了。
    施祥生看了珍卿一会儿,虚弱地绽开笑意。这一点笑意,像是昙花的绽放一样,美丽而仓促,让人有一种不期然的惶然。
    珍卿接住她虚软的手,也像是捏着一把骨头,听她哀婉地说了六个字:
    “真好,你来送我!”
    只说了这一句话,她就喘嘘嘘地闭上眼。
    她虚弱得像风中烛火,珍卿几乎不忍多看她。
    施姐姐在一边轻泣着,一边给珍卿讲了事情的始末。
    施祥生姐俩的生母死后,亲爹后母不拿她们当人,她们做什么都是错的,连多吃了一粒米,喘重了一口气,都会遭受无尽的谩骂……
    施姐姐大了妹妹八岁,在亲爹后妈手底下,挨了两三年就嫁了,虽说在夫家过得也不好,好歹膝下还有个女儿,算是寄托。
    而施祥生在家里,被父母当做猪狗一般,连弟妹也不拿她当人看,她没有一点做人尊严。
    施祥生的姐姐说,妹妹上了新式学堂以后,原本心情好了许多,脸上也有笑影了。
    但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坏不说,父亲还抽上了鸦片烟,好好的家业都弄败了。
    于是施家父母就动了歪念头。
    做珠宝生意的岳家,他们的二公子为争戏子打架,被人打残了一条腿,所以不好再寻体面的亲事了。
    施家父母要了许多聘礼,把施祥生卖给了岳家。
    而施姐姐既劝不了父母,也说不动夫家帮忙,她只是会哭罢了。
    珍卿上辈子,旁听过一门社会心理学。
    听那个老师讲到“自杀”,说“自杀”并非单纯的个体行为,而是一种复杂的社会现象。
    有一个名词叫“社会支持”。
    政府、社区、亲友、专业人士,都是一个人的社会支持。
    当一个人失去大部分“社会支持”,她多半会往绝路上走的。
    施祥生看不到希望了,唯一向着她的姐姐,也不能给她任何希望。
    施祥生又缓缓睁开眼,拉着珍卿说:
    “珍卿,我从来到这世上,我觉得……自己……好冤枉。可是,又不知……该向何人诉冤……我母亲走得太早了……”
    说着,她的眼角边上,无声淌出两滴眼泪。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看着珍卿,微笑着流泪:
    “珍卿,我真喜欢你……你念书好,交际也好,做什么都能做好……你像早晨的太阳,光芒万丈,让我向往……。
    “我却像墙角的苔藓,黑暗阴潮的地方,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地狱……
    “我一次次,鼓起抗争的勇气,一次次被打散了……”
    施祥生笑容更大,泪水也更密集,她认命一般地说:
    “我是个没用的人,我养活不了自己……我摆脱不了他们……我活着也是行尸走肉……倒不如干净去了,免受这浊世的玷污……”
    她姐姐哭得更厉害,劝她不要把心放得太窄,好死不如赖活着,等有了孩子就有盼头了。
    施祥生推开她姐姐,惨淡的面容上,露出一点微弱的期冀:
    “珍卿,把我的事写出来吧。
    “古人出征之时,都要宰杀牺牲祭旗,你把我当做祭旗的牺牲,去讨伐那些杀人的父母,还有父母之命的婚姻……
    “若能以我之鲜血,警醒于后来人,我的人生,总算还遗留一丝光亮……”
    说着,施祥生握着珍卿的手,缓缓地阖上了眼。她愈加惨白的脸上,不绝地淌出泪水,呼吸已渐渐地弱了。
    珍卿觉得,施祥生的脉搏没那么弱。她忽然问施姐姐:
    “吞生鸦片自尽的人,虽然未必能够速死,但没听说,能超过一两天而不死的。施祥生为什么这样呢?”
    施姐姐揩着眼泪,解释说:“这几个月,小生有胃疾,早就吃不下饭了,勉强吃下去也要吐,要不然,怎么瘦得这样?她吞进去的生鸦片,吐出了不少。
    施祥生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孱弱地苦笑着说:“此时此境,这还重要吗?”
    珍卿郑重其事地说:
    “自然重要。常人都说,尽人事,听天命。你尽人力去死,却并没有死成,你不想一想,这难道不是天意,不是命数?”
    珍卿指一指天花板,神神叨叨地给她讲:
    “我亲戚住的村子南边,有一方浅浅的水沟,水还不及人的小腿深。
    “人人在那里来去自如,连酒鬼掉在沟里,在水里睡了一夜,也一点事情没有。
    “有个外村人到村上防亲,不慎脚底下踩空,扑跌进了水沟里,就莫名给他呛死了。”
    施祥生无言地看珍卿,憔悴苍白的脸上,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珍卿意味深长地说:
    “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两只脚走着来访亲,至于有什么急病呢?可是浅浅的水沟,就把他淹死了。
    “施祥生,有人那么爱惜自己,偏偏命运不济,一招不慎说死就死了。

章节目录


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老实头儿的春天并收藏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