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浩云神情狐疑, 问徐师傅:“海宁出了什么事?怎么学生们又动起来了?”
    自从六月份以来,海宁的工会和团体全都取缔, 游/行、请愿、示威等运/动, 几乎是销声匿迹了,
    徐师傅还挺慨叹:
    “唉, 这事情说大也大, 说不大也不大。一个姓施的女学生,父母贪图高价彩礼,把她许给捧戏子的无赖子, 女学生想不开吞鸦片死了……
    “这件事就捅破天啦,这一个礼拜的功夫,海宁的大报小报, 全都讲这个事情啦。
    “他们讲得几厉害, 说害死施姓女学生的, 不单是贪钱的爹妈,还有冷漠的社会, 还有甚朽……朽烂的结婚制度……
    “陆先生你不晓得, 好多学校的学生——男学生、女学生都有的,跑到施家去示威, 还叫他们登报认错啊……
    “还有老凶蛮的学生伢, 往人家里乱丢东西, 那家的其他小孩子, 说是门也不好出, 学也不敢上了。
    “施家人搬了好几回, 回回都叫学生逮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啊……
    “我去华界那里办事,学生伢们跑到立法会,说叫政府修改法条诶,禁止父母包办婚姻……”
    陆浩云若有所悟,眼中头绪多了起来,他忽然问徐师傅:“五小姐今天在家吗?”
    徐师傅被他问愣了。他常日守在晋州路的房里,若非有什么事情,他不可能晓得杜小姐的动向的。
    徐师傅说不晓得,陆浩云自觉好笑,自己竟问了这么个岔路问问题。
    他没有追究这个问题,只是叫徐师傅把车开快些。
    回到晋州路的洋房,陆浩云先打电话到谢公馆,然后叫阿永来听电话,接电话的金妈回说:“阿永陪五小姐出门了。”
    陆浩云心里一紧,追问五小姐去哪里,金妈说跟同学们一起,去华界的东林路去了。
    他来不及认真洗澡,赶紧换了一身衣服,叫徐师傅重新开车出发。
    东林路的施家住宅外,前后左右围满了学生,穿黑制服的男学生,比穿蓝袍子的女学生还多。
    正前方女子师范的代表,高高地举着大长横幅,上面写着:反对父母纳币逼婚,支持男女自由婚姻。
    东北角的劝业中学女生,也不间断地高喊口号:
    反对包办婚姻,争取婚姻自由;反对封建伦理,解脱妇女枷锁;反对奴化妇女,提倡女子教育。
    还有更愤怒的竞业学校,直接高喊:刽子手施良铮,助纣者施姚氏出来忏悔认罪,接受世人批判。
    这帮竞业学校的学生,还有人骑到施家院墙上,故意往里面乱丢砖头土块,发出的威胁之语,吓得施家人闭门不出。
    男女各学校的代表商议后,一起去跟竞业学校的人交涉。
    他们游/示、示威、请愿,皆是为了扩大影响,让世人意识到包办婚姻的危害,从而同情不能自主的年青人,支持他们提倡的婚姻自由。
    所以他们一致决定不诉诸暴力,就是和平示威,和平请愿,就是张张横幅,喊喊口号。
    竞业学校的人们,不但屡发恫吓之语,还这样侵扰施家住宅,让看客们反感不说,恐怕马上就会招来警察了。
    珍卿跟着他们交涉的人,一道跑过去给他们照相。
    她本来带着速写本,想多练习画多人的群像,但现场速写完成度不高,有些画面保留不下来。
    来不及画下来的场面,她就先拿照相机拍下来,以后洗出来多研究一下。
    结果荀学姐看见了,就让她多多拍照,说报纸上都用得上。
    这一会儿,提倡文明示威的各校代表,与头脑发热的竞业学校强硬派,说着说着争吵起来,然后又听见警哨急响,有人大喊着“警察来了”,示威的学生就乱跑起。
    竞业的强硬派们这时也不硬了,赶紧要作鸟兽散开。
    正在拍照的珍卿,被两个人连推两下,没提防失了重心,趔趄着身子连退几步,还以为要跌到地上。谁知身后一双手臂,掐着她两边腋下稳住了她。
    她惊魂未定地站住,转过身正要道谢呢,忽然惊喜地小呼一声:“三哥!——三哥,你怎么晓得我在这?”
    三哥连忙拉着她,从这小巷子里出去。
    出了巷子,看警察们有吹哨子的,有举着警棍追人的。
    三哥的随从阿永,贴着墙跑过来,赶紧要护着兄妹俩上车。
    但珍卿看见警察在抓人,荀淑卿学姐已被捉住,她连忙停步脚步,跟三哥说:“我学姐,还有同学被抓了——”
    用警棍打人的警察,斥责被捉住的学生们,说他们对市民以言语恫吓,还以暴力侵害,搅扰私家住宅,扰乱街坊秩序,必须到警察厅走一趟。
    荀学姐还有其他被逮学生,都迫切地跟人辩解,说她们是和平示威,不过是站在大门外面,向施家人喊喊口号而已。
    警察们却不理会,说施家的事主报案,说各方向都有扔东西,把施家门窗都砸坏,老妈子的头也砸破了……
    珍卿正想跑过去的时候,施家老妈子被拉出来——她流了满头满脸的血,大哭着跟学生们对质呢!
    陆三哥拉住了珍卿,跟阿永吩咐了两句,由阿永过去跟警察交涉。
    阿永过去交涉了一会儿,有一个警察的头头,谄颜媚相地跑上来,恭恭敬敬地跟三哥问好。
    三哥跟这警察的小头头,很客气地寒暄了几句。
    三哥解释说大部分学生,都是喊喊口号和平示威,并没有侵扰住宅、危害施家人身安全之意,还请警官们明察秋毫,不要冤枉了并无恶意的学生。
    那警察小头头踌躇一番,谨慎地试探着说:
    “施家财物确实有损,女佣也确受重伤……不捉拿行凶之人,恐怕对事主不能交代。陆先生,我们这些当差的,对上峰也没法交代啊。”
    陆三哥和气地笑说:
    “这有何难?叫学生们给事主赔钱,请缪警官转交给事主,还请缪尽管在事主面前,替学生们说说好话,讲讲情……
    “都是年轻气盛、没有坏心的学生,缪警官保全了他们的学业前程,也是一份人情功德不是?”
    陆三哥这么说着,阿洋早拿出一根银洋,鬼鬼祟祟地递给这缪警官。
    这缪警官贼眼飘飘地,向四下里扫了一圈,悄默把钱藏进袖子里,特别客气地,恭维了三哥两句,他就从这里走开了。
    然后缪警官就吹起哨子,喊喊喝喝地招呼手下,说他已经找到证人询问清楚,就是在东边巷子里的人,砸毁砸伤施家的财物和人员。
    真正行凶之人已逃逸,现在把无辜之人先放了。他们要去追捕真正的凶嫌。
    这帮子华界警察,真是来去如风,抓的学生说放就放。
    所以缪警官这一帮人,根本不需对事主和上峰负责。
    他们只要对自己的荷包负责就行了——刚才阿永给缪警官一根银元,少说是有五十块的。
    珍卿没有急着走开,荀淑卿、苏见贤她们,还有男校的郜家骏、冯良宰被放后,都还站在原地里,她让三哥等一等她,跑过去跟他们说话。
    能当各校学生领袖的,自然都不是傻子。
    他们刚才都看见了,那个警察的头头,跑过去跟珍卿的同伴,说了没有几句话,警察就编了一套理由,把他们说放就放了。
    他们都问珍卿怎么回事,珍卿只说三哥是亲戚,跟警察能说得上话,帮他们解释了几句。
    在站的学生都是聪明人,珍卿是无意多言,他们自然也不好多问。
    珍卿见三哥坐进车里,无意认识她的朋友们,她就跟荀学姐、苏大姐他们说:
    “我亲戚家的哥哥,才从外地回来,家里等我吃团圆饭,我就先不陪你们了。
    “苏大姐,你手上受伤了,我没法陪你去治伤,医药费我先出了。”
    说着,珍卿拿出她的小荷包,把里面的五块钱全拿出来,递给了苏大姐。
    苏大姐他们死活不要,珍卿一定要送他们。
    然后,她把苏大姐和荀学姐拉在一边,说竞业学校的那帮人,不按规则出牌,再跟他们一起行动,说不定反会把大家都害了。
    所以珍卿建议,下午的示威、请愿活动,暂时不要开展,大家先商议一下,到时候再哪儿开个会,商议以后应该怎么办。
    荀、苏二人都同意了,珍卿叫他们先商量着,等吃完就给《新女性报》那打电话,看他们商量何时何地开会。
    珍卿跟众人摆手道别,向三哥的汽车跑去了。
    荀学姐收回目光,看着苏见贤手里的钱,说珍卿给的钱就算经费,大家都不许作为私用的。
    男生堆里有一个人,冷笑着说:
    “这些趾高气扬的有钱人,吃一顿饭就不知花销多少,五块钱?!不过打发叫花子,你们一个个的,倒感恩戴德起来。
    “杜同学那位贵亲,都不屑过来打招呼,你们这些高材生,只见了五块钱,倒把自己放这么低了。”
    大家纷纷皱眉,看向这位大放厥词者,他同校的郜家俊不赞同:
    “卫稚君,你说得什么话?我们跟他非亲非故,人家为何要特意来招呼?”
    女子师范的俞婉,冷冷地嗤笑道:
    “你说人家高人一等,你不也自觉高人一等,以为自己是皇帝驾到,谁都要来觐见你不成?”
    荀淑卿学姐也不悦:
    “珍卿写文章发时评,又写横幅,还帮着筹经费、办茶水……她样样事做下来,对任何人都无不是。
    “我们是同志同伴,是倡行婚姻自由来的,不是帮会里拜码头,也不是请客人吃饭,还要别人殷勤客气,把恭维得周周致致的。”
    苏见贤大姐也说:
    “若非珍卿的亲戚说情,我们必得走一趟警察局,这中间省了多少事,诸位心里都想一想吧!别把好心当作驴肝肺!”
    大家都赶紧连声附和,说大家心里都有数,都不是不知好歹的。
    那出言不逊的卫稚君,受了一会儿数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倒只是阴着脸不说话……
    大家对他印象都不好,不过不好再多说什么。
    大家找了空地商议,商议着到哪儿开会,大家说他们有的场所就在学校,还是就在《新女性报》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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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卿和三哥一起在车上,她真是情不自禁地高兴,都有半个月没见三哥了,乍一见到她觉得百倍亲切。
    珍卿打量一番三哥,咧嘴笑道:“三哥,你竟然没有瘦,精神倒还更好了。”
    陆浩云神情闲适,拉着珍卿的手说:“我就怕你——跟大家担心,一直留心保养,万幸没有变憔悴。”
    珍卿听得颇觉顺耳,心里一阵阵高兴得很。三哥问她想吃点什么?
    珍卿晃着脑袋一想,说:“我想吃炸酱面。”
    陆三哥奇怪:“怎么想吃面了?”
    珍卿笑着说:“刚才他们在那里喊口号,我在一边画画,旁边有个挑担子卖炸酱面的,说是老京城正宗炸酱面,我闻着挺香,只不好叫他来一碗。”
    陆浩云就笑一笑,还没跟徐师傅说,徐师傅主动说道:“蜀州路那边面馆多,陆先生,杜小姐,去蜀州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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