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赵先生也随着大家笑,连侍应生也在笑。
    丧着脸的吴大嫂也破功,拍一下小儿子笑骂:“小孩子不懂别乱说,公共场合你少昏乱讲话。”
    仲礼没有看他妈,瘪瘪嘴不说了。
    本来别扭的谢董事长,冷眼看大女儿跟赵先生相处,觉得祖怡是真喜欢赵先生。赵先生看起来既不张狂也不扭捏,也是大家子弟的风度,就是年龄大了些——大约比祖怡大了一轮。
    谢董事长拍手笑道:“二姑姑当选医学会理事,又交上这么好的朋友,今天是她双喜临门,你们谁也不许多说话,不许抢了‘东道主’的风头。”
    饭菜上来之前,大家随意聊天。陆si姐问赵先生,二姐是常在外头跑的人,他们结婚后打算怎么住。
    赵先生笑看二姐,握着她的手说:
    “此事我跟父母和祖怡都商量过。祖怡事业家人都在海宁,我的药厂、药店也在海宁,我们就在海宁定居,最好在谢公馆左近找房,我们能常常承欢父母膝下。我父母亲戚在甬安,逢年节去省亲就好。”
    谢董事长真高兴起来,说:“秦州路一带房子紧俏,我也可帮你们留意。”
    这样说起来,谢董事长和吴二姐,跟婆家的关系都比较松散。
    大家都觉得蛮好的,多了个姐夫、姑父,也没有丢失了姐妹、姑姑。珍卿发自肺腑地高兴,二姐就像她的小妈妈,她若远嫁真叫人伤感。
    陆三哥看着也高兴,但他并非纯粹地高兴。他听姐姐讲过赵先生的家事。他的原配妻子是他表姐,那位贤惠的表姐虽是早亡,倒给他留下一个儿子,年龄跟小妹差相仿佛。
    赵先生家世为人皆好,对姐姐确实无微不至,但他原配娘家是赵家近亲,并且儿子也已大了。二姐难免要费更多心。
    以二姐的条件和本事,找个头婚人也好的,未必找不到,可她恰巧就遇见赵先生。做弟弟的唯有沉默地祝福。
    珍卿看三哥双手搁在膝上,她就蠢蠢欲动地想牵他的手。她上半身还端着不动,下面却伸出一只手,一把覆住三哥的手背,从手背上与他五指穿插。
    三哥悦然地轻轻微笑,无声看向眼睛发亮的小妹。他把她的小手翻过来,反客为主地握紧些,微微低头看她的指头。她的手不同于寻常女孩,她的指头是修长瘦劲的,指腹上有握笔形成的茧子。
    只看她的手,便晓得她勤于握笔。不过,她来海宁一年多,好歹血肉养得丰满些。
    他又想起小妹写的诗,她的意思,是头一回在东方饭店,她心里就喜欢他,但那时他却漫不经心。
    他近来总忍不住回想,那时觉得是寻常一日,现在想来,却觉得是人生至关重要的一天。还就是在这个东方饭店,不过那时在二层的大餐厅,今天是在三楼包厢里。
    他握着心许之人的手,心里晃荡着融融的甜蜜。也许他头一回见面,已预感到她的特别。不过,他不在意乡下来的继妹,心思大半在他的生意上,大约也确实漫不经心。
    当时,她是那么瘦弱的小姑娘,他难以产生什么男女之情,可她那张满是煤灰的小脸,还有脸上黝黑不安的眼睛,还是让他微微地放下戒备,莫名生出可怜之意。——他那时,已经鲜少轻易地可怜谁,无论对象多么值得可怜。
    陆三哥庆幸地出一口气,嘴边勾起一朵笑纹,低声问:“小妹,近来还写诗吗?”
    珍卿诧异地睁大眼,她觉得三哥的眼中,似是天河中动着星辉的涟漪,那么好看!
    珍卿欢喜地贪看一会,又记得要回答他的话,耸耸肩噘着嘴说:“前阵子为写诗,先生责我上课不专心。我答应他,诗一写完,定会专心致志学习。现在确该多上心学习。三哥,你怎么不写呢?”
    这时,酒菜已经陆陆续续地上来。
    被珍卿反将一军,陆浩云俊颜笑开,在桌下捏她的手指:“你晓得我,九岁就到东洋,写诗确不在行。”
    珍卿正准备说什么,忽听吴大嫂尖声说话:“哟,你们这新式人物,新式的作派,女儿傍着娘家住的啊……”
    吴大哥冷笑一声:“我倒愿意傍着你娘家住,我能在江州开家缫丝的作坊,让你母亲再别看西医,以后一律叫中医调养,你看如何?”
    珍卿心里“嘁”一声,中医还就擅长病后调养,吴大哥这是瞧不起谁呢!
    丈夫在此场合这样讲她,吴大嫂觉得脸上火辣辣,但一桌之上没有人给她解围。
    元礼把椅子往后一搡,冷哼一声跑出去了。
    陆三哥若无其事,开始慢条斯理地切鸡肉,给珍卿分两块叫她尝尝,见她有点心不在焉,温声督促她专心吃饭。
    一个拎勿清的吴大嫂,让好好的气氛冷掉了。
    赵先生觉得不大好,就离席亲自分大闸蟹。
    他说甬安的大闸蟹最好,不过冬蟹稍微嫌瘦,来日请大家到甬安去吃最肥硕的蟹。还说甬安莲藕也出名的甜润,他从老家运来不少,今天叫这里的厨师炖了汤,待会请大家尝尝风味,他吃着好,他叫听差往谢公馆和小妹、大哥家都送些。
    吴二姐接他的话:“那实在好,我们一家别的不好,向来是好吃喝玩乐的。”说着又向谢董事长说:“妈妈,你有口福了。”
    心里有事的谢董事长,也对准女婿露出个笑脸。
    陆si姐干脆说:“赵先生,你们甬安好玩吗?”
    吴二姐似笑非笑:“与你什么相干?”
    陆si姐说:“好玩,我就去玩玩呗。”
    赵先生由她们姊妹说话,并不贸然地插话。锣鼓听音,说话听声,一听未婚妻的说话,他就晓得不能急于表现热情大方。
    荀子他老人家说过:该说话的时候说话,这是智慧;不该说话的时候闭嘴,这也是智慧。
    赵先生如此作派,珍卿心里暗暗点头,看得出这是个懂世故的人,比从前的柳惜烈君强,更比在场的吴大嫂强。
    不得不说,二姐还是有点靠谱的。
    三哥拍拍她脑袋:“专心吃饭,不要游思杂想。”
    珍卿冲她噘噘嘴,摇头晃脑做个怪样子。
    珍卿心里又想,三哥这样的才是大智慧:其他人讲话,他始终表现得像个背景板,看他吃饭还挺好看,嗯,优雅的背景板。
    这时乔秘书走来,跟三哥耳语两句,三哥跟说一下失陪,他要去接两个电话。
    然后,杜教授出去也没回来。
    珍卿去上厕所回来,大房两口子带着仨孩子先走了。谢董事长和二姐、赵先生,在那里谈论疫苗的事。
    吴二姐说着在建的徽州防疫局,人员一到基本框架就能搭起来,但后续的工作还很细致。
    比如防疫委员会包括医务、事务、检查三组人。
    医务组需组建一些诊所,除了本职的医务工作,还有针对民众的宣讲教育工作,包括对职员的培训教育。
    而检查组在初期事务挺多,比如检查各地的卫生环境,需要对不合格的水井、厕所等进行改良。——所以吴二姐建的新防疫系统,对疫情的预防很重要,比以往疫情爆发后的被动应对,又高明了不少。
    事务组职责就更复杂了,人力、资源、财务,都归这一组调配。
    吴二姐是筹备委员会二把手,她说现在最难的是疫苗和药物。
    对于防疫委员会来说,天花、霍乱、伤寒、白喉、疟疾、猩红热等,容易在本国流行的传染病,都必须储存疫苗和药物……
    赵先生谈起他药厂的生产能力,说哪些他们已掌握技术,能够生产,哪些还是只能依赖进口药……
    赵先生的话涉及商业秘密,珍卿觉得不宜再听。
    三哥、杜教授、陆si姐,出去了都没有回来。珍卿跟谢董事长他们讲一声,说下楼找找杜教授和四姐。
    陆浩云一直在讲电话。
    头一个电话来自一位老朋友,他转达应天经实部长秦拾遗先生之意,要他跟开罪领袖的“奸商们”保持距离,不然也许会有麻烦。
    所谓的“奸商”,是不愿再白给领袖提供“军饷”的人,比如楚州星汉市跳楼的孙国安先生,还有其他被军棍流氓诬陷勒索过的商人。
    秦拾遗老先生是好意,他托人向他转达这番话,也自然也是有针对性的。
    原在星汉市开盐厂办职校的孙家,因孙国安和与其子孙耀庭先后出事,现在已经宣告破产。
    孙庭耀从狱中出来,送其父棺椁并家眷回乡,念及陆浩云襄助其父丧事,途经海宁特想欲拜谢一番。
    陆浩云想及孙家惨祸,不忍拒绝,到底见了孙家人一面。便被人捕风捉影,任意演绎,以致叫应天的人都瞧见,引得秦拾遗先生这样担心。
    头一个电话刚回完,他又接了三个电话,金融界与工商界众人都为一桩事焦头烂额。
    第198章 吴二姐惊魂一刻
    海宁金融工商界群雄, 与应天的韩领袖原本约定,一方出钱支持革/命军持续北伐,统一全国, 一方帮助克制倾轧本土商人的帝国主义经济势力,并镇压日益蓬勃的工农运/动。
    最初双方都还满意, 但事实是, 韩领袖虽镇压工农运/动, 但在洋老爷面前并不硬气, 没有实质上保护民族工商业。
    更可怕的是, 那位“英明神武”的韩领袖,理直气壮地把海宁的江越财阀,当成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钱库, 稍有忤逆便施以恫吓胁迫。
    应天中央银行所发之国库券等,由秦拾遗、钱甫贞等“忠诚”韩领袖者,一直从中敦促斡旋胁迫, 由海宁各商会、银钱公会、各商家认购, 一次又一次, 大家出过血还没缓过神。
    而韩领袖还说“军事未已,庶政兴旺”, 此番又向海宁各会“借款五百万元”, 许诺以海关附税抵还。
    他们认购的诸多国库券,还不知何时能够返利, 如今又来一个不知可不可靠的“关税抵还”。
    可是即便晓得不可靠, 大部分人不过痛发牢骚, 毕竟韩大领袖的流氓手段, 大家已经见识过了。
    终于没有电话再来。乔秘书报告:中新厂的肖先生, 送来了上年的销售和财务报表。
    陆三哥看完, 眉间渐生疑虑,乔秘书一旁感叹:
    “近来洋人动作不少,中新厂名下的纺织厂,进口棉花的价钱涨了一成,中新从洋行进的颜料、化学剂也提价,面粉厂添机器也比往日贵……
    “原料机器涨价是一面,现在洋货卷土重来,外资企业又故意抑价倾销,上年纺织、棉油、水泥、肥皂、搪瓷等厂,收益有的没有增长,有的还有倒退……”
    陆浩云思考一会儿说:
    “欧战结果十余年,他们渐渐缓过来,又想起中国的庞大市场。政府不扶持我们,除了打铁自身硬,还是要利用一切运/动。”
    乔秘书虚心请救:“怎么利用?”
    陆浩云淡淡地说:“说白了,还是老调常谈,让民众不要被蒙在鼓里,外国人对我们不好,大家都有知情权,既然列强在中国倒行逆施,抵制洋货也该贯穿始终。”
    其实最近,海宁从上至下的商会、公会,陆续都在开会讨论如何对抗洋货倾销。商人们自身也要行动,因为他们受的切肤之痛。
    ……
    珍卿下到一楼,见杜教授坐在茶座,跟一群人在那抽着烟,一个男人很激愤地说:
    “我的学生失踪两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对他们父母没法交代。他们抓人杀人,越发兴起,青年人叫他们杀个光净,国家倾覆亦在不远……”
    旁边一人连忙劝解,似乎在请他小声点。他们赶紧转换话题,讲起应天政府发起的“废娼运/动”。
    杜教授不大吱声,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在专心听大家讲。
    “废娼”运/动不适合她听,珍卿决定不去加入他们。
    三哥也不晓得在哪里,若能找他说话倒是好。
    她随意向饭店外面一瞥,见陆si姐在大门外不远处,她面前还站着三个托钵化缘的尼姑。
    珍卿走出大门下台阶,先踩到一张《宁报》,看见上面醒目的“禧报”二字。
    这禧报写的是彩票开奖消息,说楚州洪灾救济奖券,于今日第五期开头彩十万元,二彩五万元,三彩一万元。中头彩者分别有某三个人,某中一个是某邮局的门童,他因无多钱只买三条奖券,开彩得头彩两千五百块,真是可喜可贺云云。
    珍卿记得陆si姐一直买的是楚州洪灾救济奖券。
    这时代的彩票跟后世一样,你花钱买一个号码,在这个号码上买多少注自己定,发行彩票者也就是负责抓号,赌的是一种概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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