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教授乐呵呵地揽着她:“不打紧不打紧,我也没说准哪天去,郑院长不会在意的。事情在哪儿干不一样。”
    孙离叔叔也有点无语:“你那二等座的票贵着呢,你这样钱可要不回来。”杜教授傻呵呵地笑,拉着珍卿就往外走,颇有点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架势。
    珍卿忽然想起一件事:“爸爸,你在行李车上有行李吗?”杜教授拍着脑袋恍然然悟,连忙回去要取行李。好家伙,大家这一痛的忙。杜教授真不愧是傻白甜的“女主角”,真愁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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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宁城内热得难住人,大家在谢公馆商议之后,决定到最近比较火的花山度假去。花山旅游别墅是三哥跟朋友合伙经营的,说白了也是自家的产业。
    这天下午收拾好度假的东西,珍卿跟教他外文的萧老先生,沟通好明天去接他的时间。正巧慕江南先生打来电话,问她有没有没开封的油画颜料。
    珍卿当然有的是,三哥从国外带回来好多。什么法国的高级油画颜料,英国的watman水彩纸,还有国产的优良油画布等,在谢公馆和楚州路都有专门的屋子堆放。慕先生叫她快点送两套去。
    珍卿先惊讶慕先生从粤州回来了,继而纳罕他这种资深大画家,竟也有颜料短缺的时候。师命自然不可违,珍卿提了三盒油画颜料,还有半箱子水彩纸,径往慕先生的中古文艺书馆而去。
    她到了中古文艺书馆,恭恭敬敬把颜料奉送给先生,慕先生不冷不热地叫她坐,打电话叫叶知秋小哥来一趟。
    然后,慕先生当着珍卿的面儿,交代叶小哥把珍卿带的颜料、画纸,拿一部分送给艺大油画系某一位学生。
    慕先生跟珍卿比较亲近,解释起来也不拐弯抹角:“跟你一块上过素描课的黄尧,你还记得吗?”
    珍卿不假思索地点头,黄尧是年纪跟她一样大,挺腼腆的一个男孩子,她对他印象还不错。
    慕先生淡淡地解释道:“他是公费学油画的贫生,油画颜料价格昂贵,非常人能够消受。黄尧为了省下买颜料的钱,一直穿旧衣旧鞋,从来不吃零食,更不会看电影、逛百化公司,连床单都剪了做画布。学校里的壁画、宣传栏,大半都是他画的,就是为了攒足买颜料画纸的钱。
    “可是就在今天,他准备上暑期油画课,发现节衣缩食买的画料,一夜间被人盗得精光。寒门子弟的绝望生活。珍卿,你能想象得见吗?……你天资勤奋都不缺,就是家境太优越,我最怕你娇气脆弱,你——”
    珍卿心不在焉地听他讲鸡汤,忽见慕先生神情一炸,瞳孔惊颤地看着珍卿——背后的花盆,还有珍卿无意识掐的花瓣。他指着珍卿那手抖啊抖,看起来心脏病都要犯了。
    那真是说时迟那时快,慕先生抄起一枝大个毛笔,射飞镖一样往珍卿脑袋上狂砸,珍卿赶紧一跃而起,敏捷地跳到门外头,扒着门看忽然狂化的慕先生。
    慕先生气得头发都支棱,他找了个支窗户的杠子,饶世界地追着打珍卿,前蹿后跳追累了,咬牙切齿地骂珍卿:“你个小兔崽子,你,你,你……你是安心要气死我!你连你亲爹都敢打,还有你祸害不到的东西?!你那不安分的爪子,怎么没人想起来给你剁喽——”
    珍卿伸出她的纤纤玉指,难以置信地想,这么好看地一对爪子,怎么有人舍得给她剁了。
    “武斗”终于结束了。珍卿蔫头耷脑地坐在窗前,看被她掐了花的名贵品种:“先生,这是什么了不起的花,你就照死里打我。我赔你一盆不就行了。”
    慕先生气得嘴都哆嗦:“那是罕见的细叶昙花,我也是偶然得之,为了换它,我送出去三幅画,三幅画,三幅画你怎么赔我?”
    慕先生气成复读机了,珍卿也微微有点慌,赶紧说她也赔他三幅。又说她的《黟山轿妇》系列,先生给她卖画的钱全不要了,全都献给老师做赔礼。
    珍卿说了三筐的好话,才把慕先生哄得消气,不过费了老鼻子力气画的《黟山轿妇》,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珍卿临要走的时候,才想起来有件事要问,她刚才就是想问这件事,才心不在焉地掐了慕先生的“爱花”。
    “慕先生,到处传您在粤州粪土王侯,那您在粤州真得罪领袖了吗?”
    事情是这样的:
    去年和今年两年,慕先生常在粤州高校教美术,并且一直在坚持在当地办画展。大约今年的四月份,韩领袖去粤州视察军政事务,特意表现重视教育的态度,曾去慕先生教课的学校访问。
    结果韩领袖莅临那一天,好多师生在门口列队欢迎,赶着上课的慕先生无视那阵仗,昂首阔步地走进大门,目不斜视地略过韩领袖的队伍,完全视而不见的态度。
    珍卿听说之后时常悬心,奇怪慕先生一直好好的,韩领袖倒是也没有发作他。这件事就渐渐忘之脑后。
    慕先生这个人桀骜而性急,就像他当初对莫家谦那样——和人同谋盗窃慕先生画的莫家谦。先生如果认真厌恶谁,就不屑跟谁虚与委蛇,要不是他个人还有教养,恨不得指着人家鼻子骂。但这样容易得罪人啊。
    但慕先生明显不屑谈韩领袖,珍卿也就不好深问他。到走廊上磨蹭一会,见先生的儿子小郭儿,抱着比脸还大的西瓜,乐悠悠地坐那挖着吃。珍卿捏捏他肥白的小脸,啧啧有声地说:“瞅你肥的,还吃!”
    小郭乐呵呵地跟珍卿闹,作势要伸长嘴咬她的手,珍卿就轻轻揉她的脑袋。让他想咬也咬不上,两个人玩得还挺高兴。
    慕先生出来催她回家。珍卿还是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试探:“先生,你这样似王侯如粪土,将来不会叫弟子去监狱捞您吧?”
    珍卿很怕把先生惹怒,慕先生倒是没有大怒,他神情复杂地深思一会,冷哼一声说:“照你这女大王的脾性,倒是我捞你的可能更大。天色不早,快滚吧!”
    珍卿耸耸肩表示无奈,再捏小郭一把就悻悻走了。回去跟三哥说起这件事,三哥安抚她说:“慕先生是蜚声国际的大家,韩领袖再是忌恨,也不会无谓地动他,相比桀骜的文人,他更在意他的政敌,政敌才能真正动摇他的地位。”
    第二天的一大早上,慕先生把《黟山轿妇》系列的画款叫人送来。说起来,她欠了先生一盆小叶细昙啊。
    第281章 漂洋过海的来信
    珍卿所不知道的是, 计划去花山的前一天晚上。谢董事长、吴二姐、陆三哥深夜未睡,他们在书房把门窗关严紧。三人围着大办公桌,轮流传看着什么资料, 一时神情凝重,一时感慨唏嘘。
    应天军委会的何建昌参议, 写信叫小妹防范爱莲娜。谢公馆所有能做事的主人翁都行动起来。他们动用一切能动用的人脉, 暗查爱莲娜的活动踪迹, 任何危机都要将它消弥于未然, 就算见点血也无所谓了。
    经过半个多月的查访、监视、跟踪, 爱莲娜和廖副官那一伙人,住处、行踪、联络人、交通路线、常用银行、秘密据点等,如今他们都查得一清二楚。爱莲娜缩在上阳柏将军那, 所以不能引出她永除后患,但可以把她的筹码销毁,谢公馆至少安全了一半。
    谢董事长差不多看完了, 心有余悸地对儿女说:
    “这薄薄的几十张纸上, 把我们家的事, 把我们家每个人的事,尤其是浩云, 桩桩件件无孔不入地记下来。细思下来真叫人后怕。
    “你们看看, 看看爱莲娜这个疯人,把浩云何时在家、何出上哪出差, 几时拆账分红, 结交什么人物, 还有我的行踪, 还有祖怡到的出诊记录, 都记在这上面了。这个疯女人, 什么深仇大恨,咬住不撒口了!
    “当初范静庵在花山坏事,落井下石最快就是她,看她这不死不休的架势,莫非想为亡夫报仇?真可笑!她这是鳄鱼的眼泪——”
    陆浩云看着他们家的“黑料”,还有他们家“生活纪录”的照片。他头一回为从前行事后怕。虽然他从未主动做过什么。他不过利用范静庵的贪婪,一步步引君八瓮,他的结局是咎由自取。
    他倒没处心积虑算计爱莲娜,不过顺势而为罢了。爱莲娜当初对她纠缠不清,他借机叫这女人结识范静庵。虽然确实没安着好心,但没拿爱莲娜当仇人对付。
    但是现如今的情况是,爱莲娜已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要做的只有应战。
    吴二姐翻着一张张纸,又翻过一张张照片——这是陆浩云新洗出来的,就为看他们拍了什么。她心有余悸地说:“爱莲娜明显更在意浩云和小妹,你看,就属他们的事最详实,这爱莲娜究竟想做什么?还有照片,也多是浩云和小妹的,其他人只占一少部分。”
    关于小妹珍卿的照片,吴二姐没看出什么要命东西,但是关于弟弟浩云的照片,里面确实有一些生人,吴二姐还有一点印象,确实极大可能是社会党人。
    谢董事长喝杯参茶压惊:“浩云,连你国外的行程,还有在船上的举动,她都给你拍下来。这个女人心机凶险,你要十二万分小心。一切有后患的事,都抹擦干净;一切有威胁的人,都设法处置好。”
    陆浩云按着额头轻叹,看着妈妈、姐姐说:“放心吧,原本也没有多大纰漏,回国后我一直在处理。”
    陆浩云本身警觉性高,他在回国的船上,就察觉有个眼熟的人,总在他周围晃荡来去,近来谢公馆也祸事频仍,他自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别的事倒可以不太在意,与社会党人沾边儿的事,必须一件件地清理后患,哪怕是一丝丝的后患。
    之前,不管自己想帮助社会党,还是因家人帮助社会党,他做事的时候就很谨慎,务求不叫人察觉异常、捉住把柄,现在更加不怀抱任何侥幸心理。
    麦吉公寓的王老板早年沾过红,之前就进过一回监狱,陆浩云把他保释出来后,帮他把麦吉公寓等产业卖掉,给他牵线搭桥叫他去港岛发展。
    陆浩云跟社会党接触很谨慎,也就是常年给他开车的徐师傅,知道的比较多一些。其他可能察觉蛛丝马迹的人,他尽量帮人谋取异地异国的差事,特务想找人没那么容易。何况就算找到那些人,也不见得能问出什么。
    当初,小妹那位社会党的表哥,辗转找到陆浩云这里,请他帮忙找个外科医生救命。那时候做手术的医生,是吴二姐帮忙找的。
    此事弄不好也是祸根,在陆浩云的建议下,吴二姐送那人到德国进修,此人拖家带口地出发,早已漂荡在印度洋上。特务就是有心出趟远差,怕也筹不到出洋的经费。
    徐师傅、乔秘书、阿永、阿成,陆浩云基本上信得过。他对他们的底细了解甚深,有控制他们不背叛的筹码。
    徐师傅早年参加过拳团,手上也有一些人命债,他有的仇人现在身居高位,还有仇人悬赏找徐师傅。徐师傅便非隐姓埋名不可,可是必然要做工养活自家。
    而乔秘书出身比较苦,是陆浩云留学欧洲的小学弟,他老婆也是知根知底的人,跟谢家还沾亲带故。不是说他绝无可能背叛,但就算别人诱他背叛,总要撒出肥硕的饵料。对于无心做官的乔秘书来说,不会有哪个人能比陆先生给的薪酬更合理。
    至于阿永、阿成,陆浩云都是施恩于人。陆浩云给阿成父亲养老送终,他还养着阿永一家老小。
    陆浩云自不会太天真,奢望谁对他无条件忠诚,但是牵扯利益纠葛的忠诚,还是能够倚重一下。
    这天晚上的后半段,谢董事长娘儿仨凑一块,找来一个搪瓷盆子做烧火盆,把一切从爱莲娜那弄的东西,都点燃丢到里面,看着火舌吞噬纸张相片,那橘黄色的火光,让人感到安心不少。
    就在这天的凌晨时候,谢公馆接到一个长途电话,他们的朋友传来好消息:爱莲娜被他丈夫柏将军,捉到与廖副官滚在一床,廖副官被当场枪杀。柏将军的大太太和儿女,都在逼迫柏将军休掉二太太。
    谢董事长等都觉欢欣,爱莲娜若没了军方庇护,对付她就非常容易了。
    说好的翌日动身去花山,珍卿和大房三个孩子,昨天就都把东西收拾好。可谢董事长一早出门,陆三哥前半晌也出门,就剩下吴二姐在家里,说奶奶和三叔有紧急公务,恐怕还要再等一天才走。珍卿倒觉得无所谓,孩子们就哀鸿一片。
    这一天,四姐从海外寄信回来了。还就是给二姐和珍卿两个姊妹写信,其他人并没有写。
    小妹:
    见信安好。
    上回你问法国有何好玩。我尚没有心思到处游玩,不过晓得他们大小美术馆多,古代现代艺术都厉害,将来你出来该走一趟法国,一气玩个尽兴再回去。
    我在法兰西花销不少,除学费不必我操心,每季衣裳、鞋袜、饭食、书报各项,妈妈给的用度全花干净。洋鬼子这里歌剧、话剧总有,只能买下等票勉强去看,首饰糕点梦里才能有,一到月底就心慌。
    我不如你能写会画办法多,本想找个男朋友接济我,这里的男学生大多比我还穷,他们有的人颇厚颜鲜耻,以为我有钱反要我接济他。人在国外漂泊,白马王子更加难寻觅……
    夜夜哭湿枕头无法可想,绞尽脑汁争取能做的生业。女侍应、女招待、伴舞、琴师,我最近通通试了一遍,身体劳累精神受罪,有时还受登徒子骚扰,唯钢琴师一职尚在,其余叵耐无法持续。
    我所喜爱并擅长的职业,就是做时尚登样的衣裳,然不知何处寻觅客人。我相识之华人女士,大多并不欢喜我。做衣裳迎合西洋审美也颇不易,他们种族歧视太厉害,我还不屑给鬼子捧臭脚。
    试来试去,美利坚流行一类手提袋,在欧洲恰是刚刚兴起来,这种手提袋的做法是:用两三块布拼成袋子,袋口处用假翠玉镯子固好做提手,两边再加缎带装饰一番,此袋物美价廉非常畅行。
    我当掉两只金刚石镯子(法兰西当铺那些人,真是黑心烂肠子,事后听同学说,他们给的价太贱,然后我一切都不懂),买了一张胜利缝纫机,再买些布料、手镯、丝带,熬夜忙过两个星期,累得神经衰弱不能睡觉,一夜只喝了三口红酒助眠,挣的钱却因皮肤过敏全部花尽。
    房东嫌我的缝纫机太吵,嚷嚷着要涨我的房租。才晓得缝纫机不必买,原来可以租用,月费并不贵。但我一切都不懂。
    你以为我连篇诉苦,想跟你伸手借钱吗?你也不用草木皆兵小看人,我还没有到山穷水尽,许多首饰还能够当下去。只是哪一件都难以断舍,每当首饰总忍不住哭。除了为当首饰哭得多,如今我为别的事竟不太哭。也许我是长大了。
    近来体重轻减不少,是他们饭菜不怎样还贵,中餐馆天天吃开销也太大,常吃他们的法棍和洋葱汤,跟谢公馆的饮食不可方比,他们的饭菜是给牲口吃的……
    ……
    四姐在最后还给珍卿交代,请她代她买一个百子被,送给吴二姐做礼物。原本该结婚时候送二姐,可她那时满心扑在设计衣服上。
    珍卿看完信松一口气,她看前面以为四姐会借钱,没想到还挺硬气,宁愿一回回哭着当首饰,也不开口跟她借钱要钱。四姐不会从一个娇滴滴的小姐,忽然变成艰苦朴素的人,所以她的开销相对还是大。不过晓得做工挣钱花,已经是大大的进步。
    珍卿一度也同情四姐。她从无忧无虑的娇小姐,忽然变成人厌狗嫌的人,在谢公馆受冷待不必说,有亲妈亲哥姐的良苦用心;但她虽还是谢公馆四小姐,在外面却也受尽了冷眼。因为谢董事长他们在外头,也没给四姐留什么颜面。
    所有的孩子要真正长大,一定是要经历苦难的。不论是身体上的苦难,还是心灵上的苦难。若这个人身边没有苦难,还想叫她成为自强自立的人,制造苦难也要叫她冲上去。
    四姐从前不明白,一个性格不好、智术不够的人,之所以受到大家的恭维追捧,因为家世、美貌是最好的遮羞布。可她的亲人为了利于她成长,把她的这些遮羞布扯下来,人为制造她心灵上的苦难。万幸四姐还有求生欲,晓得原来的日子回不去,她跌跌撞撞地试着走另一条路。
    可这个过程一定会痛苦,撑不下来的人就毁掉了。怎么安慰她受挫的心灵呢?寄太贵重的东西不大好,珍卿打算给四姐寄点花茶和手绢,不晓得海关会不会检查太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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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2章 难捱的天气世道
    从四姐的信里醒过神, 珍卿花心思写好回信,跟吴二姐的回信一起投出去。
    上午上完萧老先生的课,珍卿赶紧又洗澡换衣裳。这桑拿天真够人受的, 一天要冲好几次澡换好几身衣裳。午饭后做完作业昏昏欲睡,珍卿吹风扇太难受了, 干脆关了风扇躺在床上睡。
    这天傍晚的时候, 珍卿从长长一眠中醒过来。喝着茶听胖妈说话, 她说三哥刚刚回来, 这会大约在洗澡呢。珍卿等一会去敲三哥房门, 听见他说了一声“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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