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此时说这些无益,珍卿继续剖白她的心志:“滕将军,不管我们什么渊源,总之,生恩不如养恩大。我是托赖父祖的荫蔽,还有亲戚的关照,才平安健康长到如今;你未试过对我成长教育出力,没道理从我这里希冀什么。就像一个农夫捡到一颗果树种,辛辛苦苦地育苗移栽、施肥培土、捉虫治病、剪枝嫁接,等了一个又一个三年,终于等到它开花结果。那个丢种子的人看见,说农夫捡的是他丢的种子,现在结出的果子他也有份。您说这个合适吗?”
    珍卿听谢董事长说起过,滕将军在老家有原配老婆,也给他生过一儿一女,女儿因战乱疾病夭折,但他有个病秧秧的儿子在世。
    滕将军听得愁容上面,搓动的手也慢了节奏,好像也体会到主人的愁恻似的。珍卿见状再接再厉:
    “滕将军,若你觉得子息单薄,也不是大问题。我们街坊有个七十老汉,讨个黄花大闺女当老婆,三年都抱俩了。你也不过五十出头,年富力强正当壮年,何必纠缠一个断不清血统、又无感情的女儿?我看您这体格气色,在这方面下下功夫,别说一个,三五七个都能生得出——”
    守在外面的彭副官忍俊不禁,想滕将军战场上何等杀伐果断,遇到这女儿像被拿住命脉,一点叱咤疆场的将军气度都没有,由着闺女跟他议论生孩子的事。
    滕将军红着眼看珍卿,那双手搓得越来越慢,悲伤神情让他显得不那么猥琐了:“珍卿啊,你爹我……不是……我也不能说是个女人都行,得像看着你妈一样,心跳得就像擂鼓一样。”
    珍卿先在心里骂脏话,心想您莫非还是个情种?但她不愿想生母跟此人的纠葛,别开脸有一阵不看她。重新回过头时,冷漠的神情中有点厌恶,一会霍然站起身拍桌子,守在外面的彭副官跑进来,看这气氛也不算剑拔弩张,滕将军却颓然地挥退他。
    珍卿的神情锐利却平静,看着不知所措的滕将军:“我长到十八岁成年,从未想过非父母亲生,固然是我心思浅,亦是你从未对我尽过责。十八年间音讯全无,现在上杆子认闺女?你到锁匠那配钥匙,配一把一块钱,配两把三块钱,滕将军,你配吗?你说你配吗?!”
    彭副官见长官神情黯然,那脖子像再支棱不起来,张嘴想替滕将军辩解一番,比如“以身许国,不能顾家”,比如“戎马倥偬,须臾难离”。
    却见滕将军满脸的哀憾,颓唐之极又满脸诚恳:“闺女,你说得都对,我不过想偷偷瞅你……好吧——不管怎么说,以后,我再不来烦你了。”
    珍卿有时很是硬心肠,对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她生不出多少同情心,扯扯嘴角再次强调:“滕将军,请你勿再四周潜伏窥探于我,我自家麻烦自家料理,往后也不劳将军暗中相助。”
    说着珍卿不管对方反应,大步铿锵地扬长而去。滕将军让珍卿没有心理准备,就意图侵入她的生活。她因为种种顾虑后怕,对此人下意识忌惮厌恶。当她走到饭店的外面,感到脸上一冰,发现阴晦的天空落着绵绵细雨。很突然的,她又记起姓滕的不遗余力地帮过三哥,心里生出空茫茫的不适,多少令她无所适从。
    可是冷脸已作,狠话已甩,由不得她三心两意的。她便在微雨中甩甩脑袋,打算不再思考这些烦心事。
    饭店包厢里的滕将军,独自对着一大席的饮食,揪着脑袋呜呜咽咽地哭,彭副官在旁小意相劝:“将军勿忧。所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小姐不愿意见将军,是没有感情积淀,不妨依着小姐先不见她。杜工部诗云‘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将军感化小姐不妨也依此理。想那谢公馆是她继母的家,也是她将来的婆家,都说谢公馆是海宁第一名门,多少人贼上这个下金蛋的鸡。将军试想,就这一样他们遇上多少麻烦?他们往后的麻烦少得了吗?您悄默声帮他们铲铲事,这天长日久的,小姐家人态度软化,小姐能全然无动于衷吗?”
    滕将军陡然止住啼哭,跟彭副官称兄道弟起来,还叫他以后多教教他。
    ……
    ——————————————————————————
    见过滕将军的翌日,珍卿放学后忙活起她的画。三哥回来默默观赏她作画。暂时告一段落之时,三哥自然牵起她的手,牵一会见她眉心一皱,但抬起她的手看她手心,便见她手心偏向虎口那一边,有个通红的小硬块,摸着明显比周围的肉硬。
    陆三哥关切询问:“怎么回事?手心长包块?这是何时的事?”珍卿自己没怎么注意,回忆一下,不大确定地说道:“就是这两天的事?”三哥抚抚她眼下青痕,问道:“昨天睡得好吗?”
    一个长在手心的小小包块,叫三哥和杜太爷都如临大敌,杜太爷嚷着珍卿太劳累,长火疖子就是心火太大。三哥打电话到众仁医院叫医生出诊。医生检查过说是细菌感染,开了内服外敷的药先用用看。
    三哥看着来人给小妹敷药,他忽然间痛恨起自己,也痛恨扰乱小妹心神的滕某。明明小妹什么都没做错,她满怀善意对待这个世界,还有世界里的各色人。偏偏她要经历和承受些。
    医生告诉珍卿和三哥,那火疖子还是初起,每日可通过热敷控制扩散,消毒后再敷一点药膏,疖子不能叫它长到太大。医生没有明说,火疖子长太大免不了排脓,小姐受罪不说,说不好还会留下疤。
    三哥感觉小妹心事还是重,以至身体出现了症状。心情不快还是影响到她的抵抗力。
    是夜,陆浩云坐在阁楼的床前,看着小妹渐渐深睡过去,她的嘴唇微微张着,唇上有不明显的细小干皮。她的双颊也微显焦红,拿温度计给她测一下,体温是有点偏高,幸好还没有发烧。他用消毒过的脱脂棉签,沾了温水给她湿润嘴唇。听着她节律的呼吸声,三哥心里勉强平静下来。
    第二天珍卿的手没恶化,三哥又找了个中医圣手,仔细给珍卿把过脉,又问她以往病史,还有平常的饮食习惯。这老中医说火疖子不要紧,但是珍卿体质偏寒,所以她往年从未生过火疖子,现在是因肾虚、脾湿、肝火旺,可服几剂中医汤剂调一调。
    ……
    第343章 兜兜转转的因果
    数日后的礼拜天, 珍卿手心的火疖子成熟化脓,正巧吴二姐到众仁医院例行巡视,叫珍卿到医院给她看看手。
    珍卿从吴二姐公事房出来, 在楼下遇见《新女性报》的人,才晓得同办《新女性报》俞婉学姐, 在一次街头话剧表演中摔伤腿, 现正在众仁医院住着养伤。珍卿既遇见就赶紧去探病送温暖。
    谁知在住院楼探完俞学姐, 下楼却遇到鬼手青兄弟中的哥哥阿青。不期然地四目相对, 两人下意识地震惊悚然, 颇有点狭路相逢的气氛。
    陡然出现的阿青既没有易容,也没有潜藏在阴暗的角落,看到珍卿后就直勾勾地盯住她。习惯由下向上看人的阿青, 以一种奇妙瘆人的神情看珍卿,珍卿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珍卿经历三哥在应天的祸事,觉得跟边缘人打交道是自找麻烦。但她对鬼手青兄弟感官微妙:作为聂梅先打入调查处的暗桩, 他们既是构陷三哥的主力军, 也为解救三哥出了大气力。认真算起来, 大约是帮助多于破坏。可是阴差阳错的,珍卿让阿禾在古水镇陷入绝境。
    她现在想知道阿禾的生死, 可是面对阿青提出此问, 未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鬼手青兄弟惯于潜伏黑暗,当他们撇开顾忌亮相人前, 还是给人强烈的违和感。珍卿觉得阿青看她的样子, 让她一阵阵毛骨悚然的感觉。
    既便是狭路相逢, 珍卿还是鬼使神差地驻足, 心里疑虑思忖过后, 才发现阿青脸上有正结痂的伤口, 胳肢窝里夹着拐杖,左腿打着石膏轻轻落在地上。阿青看起来伤得不轻,她也不晓得说些什么。本该在海宁被正法的死囚,堂而皇之现身他们家的医院,她该问他如何金蝉脱壳?还是问他做么事受这么重的伤?
    正在这个时候,有个护士从楼上冲阿青嚷:“青云,你不在房里躺着,到处乱跑什么?”青云低下头嗫嚅一下,又抬起头看着珍卿说:“我出来透气,遇到……遇到一个故人。”那护士哼一声走离了。
    琢珍卿磨半天,提了个无聊问题:“你改名字了吗?”
    阿青有点瘆人的眼神,稍稍从珍卿脸上移开,随着视线下垂被掩去,他没回答珍卿的问题,没什么铺叙地直接说:“我有两句话。”
    珍卿心里对他警戒很深,但她有强烈的直觉,今天似乎非得听阿青说他想说的“两句话”才行。
    在珍卿保镖的帮助下,阿青一道走到医院前面的院子,那里有些人供休憩的长椅。——珍卿选择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听阿青能说出什么话。
    阿青无声无息地坐在珍卿身边,却几乎不怎么看她。他似乎不习惯看人的眼睛——但他刚才死盯着珍卿的样子,她回想起来心里还觉得毛乎乎。
    过了快有七八分钟,珍卿心里的警惕渐渐轻淡,阿青忽伸手掏自己荷包,拿出一张报纸小心展开,指着一篇文章的标题——摩登时代之三只手的人:
    “你,你为甚写这个?”
    这是上半年的《新女性报》了,是以鬼手青兄弟为原型写的故事。
    珍卿写的时候,以为阿青、阿禾死了,她心里是很同情的。描绘像鬼手青兄弟这种人,这种可悲多于可恨的人,是出于天生的悲悯和无声的呐喊。
    可她现看不出阿青的想法,只好斟酌着语言用心地答:
    “我想写一些不合理、不公平的事,写一些摩登时代被社会忘记、不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人。我想从不幸的命运中,找找人生的出路,或从黑暗的人生里,找到普通人光辉的瞬间,给人们看到一点希望。”
    阿青陡然抬起头看她,眼神闪烁瘆人的情绪,又指着那文章的结尾:“最后,阿宾为什么要死呢?你想我跟阿禾像阿宾一样去死吗?”
    珍卿的心微微提起来,顿一下才幽幽解释道:“其实,生与死并不重要,阿宾只是小说里的人物。我只是抱着一点希望,希望阿宾经历苦难后,还像小时候善良敦厚的阿宾。人们可以看到他良知未泯,就像西洋传奇里的侠盗罗宾汉,武艺出众,劫富济贫,人们想到他,心里会觉得温暖、安全。”
    阿青低着头咀嚼起字眼:“罗——宾——汉,原来如此。”珍卿写的“窃贼阿宾”本姓罗,名字叫阿宾,珍卿是从“罗宾汉”那借灵感取名的。
    阿青又突然问起珍卿:“古水镇,喜眉,船帮劫船杀人,都是你做的吗?“亲耳听见他问这问题,珍卿初时提着心,稍后很奇妙地释然了,不待她想好怎么回答,又听阿青低郁阴沉地说:”天河,阿禾死了。——我给他报仇了!”
    说着他又猛然抬起头,又用微妙瘆人的眼神看珍卿。
    珍卿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举动这么奇怪,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听说阿禾死了,珍卿似乎感受到阿青的惨痛。这个结局不是她的本意,可确实与她密切相关。
    珍卿心念交转,神情变幻,想到阿青是一根筋的人,还是决定不予否认:“是我做的,我非是针对天河,我要救的,是对我很重要的人。”
    又是良久的无言。
    珍卿想了一想,从包里拿出二十块:“阿青,我很抱歉,人死不能复生,这钱你先拿着。你等一等,我再叫人给你取点钱送来。你好好将养身体。”阿青看了她一会儿,钱也没拿,话也不说,忽然敏捷地拄着拐走开,走进住院楼门口回头看她,那眼神还是那么瘆人。
    珍卿又取了两百块钱,叫唐万贵到众仁医院送给阿青。结果愣说阿青已经出院了。
    珍卿回到家跟三哥说起此事,三哥叫唐小娥再加几个保镖,进进出出严密保护珍卿。但是有天晚上放学回家,她看到桌上有一张字条,上面以稚拙的笔迹,写了四个字“你要偿命”。珍卿瞬间提起心来。
    正当她思疑万端,揣测这纸条将给她生活带来什么变化。忽然她感到什么异常,一低头,她肩膀搭上一只青白的手,她从镜中看到阿青诡异的脸。月色中闪烁森然幽光的利刃,直直抵到珍卿的脖子上。阿青在她背后桀桀地惨笑着:“弟弟是我的全部,你害死了他,你要给他偿命,你要你给他偿命!”
    珍卿尖叫着从梦里惊醒,旁边的三哥连忙打开床头灯。看珍卿犹带惊恐的眼中,黝光不安地闪烁着,她看着三哥喃喃地说:“阿青说他弟弟死了,要我给他弟弟偿命。”
    陆三哥心像破了个洞,有丝丝寒气流逸进去,让他心间也弥漫上寒意。当初小妹在江平筹谋,据她自己的说法,她就算不择手段也要救下他。她利用从喜眉那得的讯息,叫周惠珍两口子传信,利用报仇心切的船帮众人,把调查处的外勤全部打死。
    这是一条条的人命啊,其他人不认识倒还罢了,可小妹与阿青、阿禾有特殊交集,还写小说怜悯他们的不幸。人与人之间一旦有情感联系,伤害时就要付出心理代价。小妹现在的状态,是因惭愧而起的惊恐。
    陆三哥暗在心里发愿,阿禾既然已经消失,最好阿青也永永远远地消失,如此,他们便不能再使小妹惊恐梦魇。陆三哥不像小妹同情心过剩。从根本上说,阿青、阿禾并不无辜,就算做偷儿时手没沾血,做了聂梅先和闫崇礼手下的特务,手上便不可能不沾血。
    ——————————————
    当珍卿被鬼手青的阴霾笼罩,一个突然出现在海宁的外乡人,恐又会给珍卿的生活带来变数。
    就在翌日的清晨,杜教授上班前接到一封信,写信人说的事情让他扶额后怕,他妹妹红珠没事先通知他,自作主张跑到海宁来了——她说他有极其重要的事,恐怕需要他帮忙。
    杜教授处事精明老道许多,事情只跟他老婆知会一下,他请假去把红姑安排在某宾馆,并没有带到杜宅或谢公馆。家里其他人也许还好讲话,若是叫杜太爷看到,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
    因为谢董事长特意告知,三哥和珍卿也很快知道红姑来了。珍卿觉得红姑不太对劲,明明安排她定居小城昌意,房子、佣人都准备得极妥帖。她在昌音住了近两个月,一直风平浪静啥事也滑有。可她却贸然出现在海宁。天知道她究竟抱的什么心思。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三哥叫珍卿不要再见红姑。家庭里的内部事务,越掰扯越搅和就越乱,倒不如学学谢董事长,狠下心快刀斩乱麻。陆三哥说,他一定能做好这狠心人。
    三哥出面解决红姑的事,他也不叫珍卿出门了。阿青的身手能力太厉害,说不定他身上还有枪,又弄不清他的真实意图。三哥干脆给珍卿请假,叫她待在家中自学,避免来回路上出现的危险。
    这天晚上三哥回来,转述红姑的意思,说她准备坐船到昌意时,在昌意码头看到两个人,一个是她被拐前过约定见面的同学,一定正是当年拐卖她的人贩子。她一路跟随两人到了海宁。
    红姑当年从禹州离家出走,就是跟一个同学约好跑到东洋一起考官费读书,说好跟同学某时某地配合,没等来同学,却等来了同学的舅舅,说同学生病叫舅舅来接红姑。单纯的红姑信以为真,就被“同学舅舅”一步步推进火坑。红姑说想有一个了断,她想跟同学问时实情,也想对人贩子进行清算,更想对悲惨人生有个了断。
    三哥找人画了人贩子和同学的像,托人到处撒网寻找这两个人。
    红姑到海宁来的意图,珍卿自然觉得是一宗麻烦,可是设身处地替红姑想,她的人生被人贩子毁掉,还是以前同学的舅舅,她自然想弄个清楚。同学的舅舅为何为害她,而同学在其中扮演的什么角色。她的同学是否结婚生育,过上了顺遂安逸的人生。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6 23:45:04~2022-04-07 23:57: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开不记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4章 红姑的人生跌宕
    在陆三哥的干涉下, 不到几天的功夫,拐卖红姑的人贩子就找到,但她的那位同学不知去向。陆三哥私下知会蒋菊人探长, 把当年拐卖红姑的人贩子抓到巡捕房。蒋探长用手段叫那人贩子生不如死,自己吐出往年干的不少缺德事, 其中就包括他对红姑做的那桩。
    陆浩云安排人带红姑去见仇人。红姑来到巡捕房肮脏的押房里, 见到那毁灭她一生的恶棍, 心中积攒经年的苦痛悲惨, 就像忽然爆发的火山, 激烈喷向那丧心病狂的恶贼。她像个失心疯子一样大哭大叫,真恨不得把此人生吞活剥了。她这回发泄比往日都激烈持久,可终似烧尽的炭火, 最终成为一片死灰。
    原来这罪恶滔天的人贩子,并不是红姑同学的舅舅,只是红姑同学的无赖邻居, 一个五毒俱全、从不做好事的邻居。此人碰巧听红姑同学跟其母说, 她有一个禹州来的叫杜红珠的同学, 要跟她一道考取官费闯荡东洋。
    这个长于坑蒙拐骗的邻居,驾轻就熟地糊弄完红姑同学, 又跑到码头拐骗了红姑, 就此毁却了她的大好青春。至于红姑同学今日如何,人贩子不甚了了。他其实多年不曾见到旧日邻居, 前日在昌意码头偶然相聚, 只是简单地寒暄一番, 根本未谈及各人的家庭生计。生意寥寥的红姑也不想道知了。怪只怪她命不好罢了。
    歇斯底里发泄又归于沉寂的红姑, 心里落了一层厚厚的岩浆灰烬, 她整个人被巨大的刺激击碎, 自己踉踉跄跄地出了巡捕房。她的脚步像踩在云絮上,总也落不到一个实地。她坐在巡捕房外边的卖水摊,捂着脸惨然地抽泣着,她的故事就像一场滑稽戏,她的心至此支离破碎,她人生也已经要尽了。
    红姑往日生怕叫人认出来,轻易不会出门闲逛,出门也从不在大街上多勾留,此刻她忽地什么也不在乎了。
    阿成远远地站在车边等她,打算再等三分钟,红姑不来她就把红姑硬拽到车上。
    就在这个时候,巡捕房走出个烟视媚行的红灯女,款摆着腰肢在街上行着,她很享受男人看她的目光,不时还伶伶俐俐地抛出媚眼去。
    这女人自觉卖弄一阵风情,路过卖茶水的摊子掏钱买水喝,一扭头瞅见死鱼似的红姑,狐疑的视线往她身上绕三匝,忽然眼中迸出惊喜的光:“红姑,你怎地也来海宁城啦?!听说你傍上一个糖商,上岸不干了啊?!现今怎地独身在海宁,难不成……你又下海了吗?——你怎地不记得我似的,我是莲英啊,在江平的翠红班同过事啊?”
    这女人大惊小怪嚷一阵,对穿戴绝不寒酸的红姑,越发郑重地侧目而视起来,旁边有喝水的女客赶紧抱起孩子,临走还朝红姑两人厌恶地丢一句:“好好地喝一碗水,撞进鸡窝里头来!晦气!”
    那叫莲英的女人即跳脚回骂,红姑抬起哭得僵冷的脸,又很惊惶地低垂下头去,她无意与骂人的莲英勾叙,掩着脸向对街那里走过去,莲英怎么都叫不回头。
    莲英看红姑的穿戴不错,见她鬼鬼祟祟理也不理自己,心里厌恨她狗眼看人低。她看到红姑走到对面一辆车前,车前站的随从给她开门,非常客气有礼的模样。
    这莲英觉得那听差很面熟,等着汽车一溜烟开出去,才忽然懊恼地跺脚:“陆三少的随从,陆三少的车子,这又老又丑的姑婆,怎地搭上三少的线啊!”
    莲英也不晓得懊恼什么,反正懊恼地思想一会儿,不知想出什么主意来,柳腰摆臂地走到街边,拿绣着鸳鸯戏水的帕子,远远地招呼来一辆黄包车,叫车夫快跟在红姑坐的车子后头。
    红姑心神恍惚,没太在意“同过事”的莲英,想她又不晓得自己住在哪地,不理会她事情就翻篇了。
    可她着实没有想到,莲英竟找到红姑住的宾馆,说有一桩无本巨利的好买卖,问红姑有没得兴趣接过去……

章节目录


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老实头儿的春天并收藏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