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一同结伴出行的人,相互间竟都没什么关系,唯一相关的就是与杜小姐认识。这位亮相古怪的杜小姐,看样子有点神秘,大家不免更关注她。
    珍卿取了望远镜又上来,出神地观察海上的鱼燕,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何时下去的怡民回来了,她松松爽爽地坐下来,拧开保温筒子的顶盖,戳一下出神的珍卿,把保温筒子给她递过去,说是华衡非女士交代她喝。
    珍卿冲怡民不好意思地笑笑,劳烦她跑来跑去还带东西。怡民是个疏阔爽朗的女孩,笑呵呵说了一句”不当事“。之前有人说她是珍卿的佣人,她也全不挂在心上——何况珍卿没把她当佣人使唤,不过是珍卿身体太弱,她现在多照顾她一些,她好了也同样照应她。
    他们孟家三个兄弟姊妹,名字里都有一个“民”字,代表着父亲孟震远的学术倾向。父亲从小教他们知行一致,真正了解体谅普通民众的疾苦。所以,他们自小与普通百姓交往,并不介意那些“高贵傲慢之人”,把他们当成不足挂齿的庶民、泥腿子。他们早就视之寻常,毫不在意。
    之前玛丽女王号经停港岛,珍卿跟丈夫陆先生作客孟家。怡民她妈在饭食上殷勤招待。后来,珍卿跟他们一块在房顶上玩,弟弟济民还曾对客人感叹,说陆先生、杜小姐多待几天才好,不然等他们贵客一离开,家里又天天吃素面素菜了。
    这当然是济民的小孩子话,他们孟家还不至于拮据至此。去年,在珍卿和陆先生帮助下,他们一家逃开一场祸劫。父亲到港后在大学领薪水,日子其实很过得去。然而家里三个孩子在念书,父母时常周济同事邻里,用钱难免要精打细算一些。所以母亲持家确实极尽俭省。他们孟家的孩子节俭惯了,生活水平跟珍卿差距太大。也难怪连船上萍水相逢的人,也看她们不像是一路人。
    可是能一路同行也是缘分,怡民跟珍卿在一块也聊得来,珍卿聪明谦和还有幽默感,身家的差距没叫怡民难受过,她很珍惜这段同路的缘分,所以并不在乎外人的风言风语。
    把保温筒的大麦茶喝几口,珍卿顾不得理会别事,继续抱着望远镜观察写生对象,观察了又有十来分钟吧,她又重新拿起炭笔涂画起来。襟前的飘带拂在她脸上,她也好像没有知觉似的。
    怡民看珍卿这样痴人痴性,好玩地付之一笑,一点不以为忤。她小时候跟兄弟一样贪玩,父亲教训她曾经说过,凡是天赋之材或有大成者,都有非同寻常的专注力,时常表现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痴。怡民觉得珍卿就有一股痴性。
    对于跟珍卿一块海外求学,怡民后来犹豫过是否妥当。她们两个家庭背景不同,在生活水准上不能一致。比如特别二等舱的一张船票,就赶上她爸爸小半个月的薪水,已非她们家能消费得起。所以,当初虽商量好结伴出国,连她妈妈都建议买三等舱船票,是珍卿说想随她学东洋话,撒娇卖乖地要她同住。而她爸爸开始宁愿多掏点钱,也想叫她与珍卿在一块。最终还是珍卿付的船票钱,非说抵了拜师的腊肉。
    怡民爸爸最后没有抢着付钱,接受了珍卿给怡民买船票。这倒并非她爸爸趋炎附势,想要闺女附人骥尾讨些便宜占占。是她爸爸觉得她性格跳脱,怕她将来不能沉心做学问,长此以往恐会一事无成。他便希望女儿跟沉稳专注的杜小姐在一处,天长日久地熏染熏染她。
    珍卿和怡民能凑在一起,除了她们自己的意愿,也是双方亲人暗地里乐见其成的。
    当初,陆浩云虽护送珍卿到港岛,但他清楚送她千里终有一别。小妹一朝离了他的视线,他希望有个人品可靠的旅伴,一直能跟珍卿相互关照着。
    孙离教授的朋友华衡非女士,是专程到檀香山与丈夫团聚的。到美国看生意的闽商黄先生,也只跟珍卿同行一段路,到旧金山下船就会分道扬镳。在珍卿以后的漫长求学生涯,谁能在她遇到危险挫折时,即时地慰解她帮助她?
    孟震远先生的女儿怡民,是人品上佳、性情疏阔的女孩,她自幼受良好学术氛围熏陶,若能获得优越的教育资源,将来成就必能使父母骄傲。所以,当陆浩云辗转从港岛得知,怡民在古水镇中学的成绩,并不为殖民地的中学承认,港岛中学只许她插入一年级,他不但帮孟震远先生落实工作,还帮怡民请了各科补习老师,帮她参加美国名校的招生考试,至于能否考进珍卿同一学府,他只是尽人事而听天命。
    幸好功夫不负有心人,怡民的各科基础还算扎实,竟然也险险被哈大安拉预科学院录取,只要肯用心奖学金助学金也不是问题。
    作者有话说:
    昨天忘记解释了,关于《夏日绝句》的译文,是我找前人翻译的不同版本,攒在一起又改了一两个词,才弄出来这四句。我自己勉强也能译一译,不过人家前人译得那么好,我就不多此一举让人见笑了。感谢在2022-06-05 17:28:12~2022-06-06 19:46: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云疏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日心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9章 晚饭时分的小事
    四点钟大家都去吃下午茶, 珍卿和怡民都没有下去,没过几分钟,一位粤州籍的侍应生过来, 托着两份茶点给珍卿和怡民,说是华女士特别吩咐的。华女士还让侍者传口信, 叫珍卿把芹菜汁全喝掉, 点心、蛋糕不想吃就不吃, 对怡民的饮食没什么交代, 只警告她不许再爬到船舷上。
    怡民听了侍应生转述的话, 不好意思地对珍卿吐舌头。
    今晨风平浪静船行平稳,怡民跟大家到甲板上散心,竟学蜻蜓立在船舷边上头玩, 把在场的黄先生和华女士吓坏了。怡民笑嘻嘻地跳下来,说她在老家常常上房下河,从前坐船也在船舷上走过步, 她很稳当不会有事的。
    旁人都快吓得魂飞魄散, 怡民竟还抱着这种心理, 与珍卿同行的黄先生且忧且怒,碍于怡民是女孩又不大熟悉, 不好意思疾颜厉色地骂她, 只絮絮地说摔着就完了,也怕引起别家孩子模仿更要出事。
    脾气火爆又是教师的华女士, 就把怡民叫到舱房劈面训斥, 说怡民若掉到三等舱甲板, 也许只会摔断胳膊摔折腿, 不至于就摔死了, 可万一是最坏的结果, 他们如何跟她父母交代。再者船上孩子那么多,若有人模仿她出了事,怡民要如何跟人家负这个责?而且,她和黄先生虽是珍卿的陪伴,既然一些人结伴同行,自然也是怡民的监护,怡民若万一出点什么事,他们责任感情上如何过得去?
    怡民虽然有时跳脱了些,但她心胸宽广也知道好歹,意识到小小行为给大家造成困扰,连忙道歉并保证以后不再鲁莽。
    也许正因为她是这样性格,珍卿跟她处得也投契。一边吃着简单的下午茶,一边商量到学校租房过家,应该要置备哪些东西。
    吃完下午茶两人挽手消食,散过步看时间快五点钟,晚饭前还能抓紧时间做点事,珍卿继续勾画《鱼燕图》,怡民也暗自振作精神,继续读莎翁名著——全英文的《hamlet》。
    珍卿一幅《鱼燕图》完笔,正在琢磨再画一幅人物,到六点半钟又摇铃吃晚饭了。
    珍卿、怡民还有后来的黄先生,都开始收拾各人的东西,帆布椅和伞黄先生说先不收,他晚饭后一准上来吹风,女孩们若晚饭后不上甲板,他会帮着把东西收起来,珍卿和怡民嘴很甜地道谢,先回舱房里把杂物放好。
    特别二等舱设施相当不错,舱室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舱中床铺宽敞被褥洁净,梳妆台、写字台造设精致,临窗的小茶座可坐两三人,能让人一边饮食谈说,一边透过小小的圆窗看景,最妙的是洗漱沐浴不用出去,空间虽比不上头等舱但非过分逼仄,起坐室、餐室、游戏室虽不似头等舱是单独的,但这一片区也有周到的分区管理,男女若要分开活动就可分开,一点也不尴尬拥挤。
    在自己房间清洗整理好了,两个人有说有笑地携手出门,恰遇也从舱中出来的华衡非女士,华女士摸着肚子,笑盈盈地跟她们招手。
    一进餐室食物香气扑面而来,大家熟不熟的都相互招呼一番。下午玩球的外国孩子冲珍卿笑,他的父母也友好地点头示意。一位富态慈祥的郭老太太,见珍卿进来还特意站起身,拉住她上下打量一番,说船一稳她气色好多了,问她胃口有没有好一些,那大麦茶喝着感觉好不好,不好的话晚上再叫她儿媳帮着刮刮,珍卿也拉着老太太笑着,每个问题都一一认真地答了。
    郭家一大家子都是慈善人,他们一开始住在三等舱,途中遇到贵亲死活给升了舱。那时候,珍卿晕船吃不下躺不住的,郭老太太婆媳热心帮忙,想了好多偏方让珍卿试,确实叫珍卿舒服了很多。虽说郭家婆媳都是乡下妇人,但珍卿对她们既感激又喜欢的。
    郭家后面的一桌是两个法国人,一对双双侍奉上帝的阿梅戴兄妹。阿梅戴神甫说珍卿的画特别好,阿梅戴嬷嬷说怡民裙子好漂亮。
    总之大家都是笑脸迎人的。
    所以,花一份不菲的价钱买船票,同行者多会体现与票价相衬的教养,不管这份教养是否表里如一。不过,好像也有例外啊!
    珍卿她们来到惯常的座位,旁边的刘太太撇着大嘴,跟隔壁的一位太太说着,因为没有合适的首饰,她宁愿不去头等舱宴会,勉得叫跟红顶白的人瞧扁了,说着便特意扭过头来,对珍卿和怡民翻个白眼。华女士不咸不淡地瞅回去,刘太太没有更多小动作。珍卿与怡民相视无言,看着侍应一样样把饭食摆上来。
    这时黄先生推门进来,珍卿半站起身向他们招手,谁知隔壁刘太太的坏儿子刘根宝,冷不丁凑到珍卿和怡民中间,恶作剧地大叫一声,把珍卿和怡民骇得一跳,他便恶作剧得逞地哼一声,又回到他妈身边做宝宝。
    珍卿和怡民都霜着脸,却没有任何回击举动,这刘根宝不是头一回了。你若责他无故吓人不好,他便恶狠狠地骂你“胆小鬼”,嘴里好多不干不净的话。外人再要多说一句,刘太太就马上亲自下场,抱着已经十三四的刘根宝,气极败坏地骂那些说教的人,说她儿子胆子小经不起吓,要是伤着了老刘家的独苗儿,有的是人找你们拼命。所以,大家一时都不理会刘根宝。刘家母子倒更加得意扬扬。
    珍卿她们的菜快上齐了,华女士招呼一下黄先生他们,叫两个女孩子赶紧动筷子。
    玛丽女王号的饮食非常丰富,欧美、中国、东洋、南洋的口味皆有。三餐想吃什么可以任意挑选(限于他们有的),若有孕妇、病号有特别要求,提前跟管餐厅的人说一说,基本上都会尽力满足客人,不愿在餐厅吃还可送至舱房,吃上三四个钟头也没人催餐具。珍卿之前吐得卧床难起,就享受到餐厅的特别关照。
    珍卿之前晕船晕得太狠,一闻黄油、奶油的味就要吐,只吃得进中国或东洋的清淡面粥,到今天还是不愿意吃西餐,下午跟餐室的人特别讲过全要清淡中餐。
    那个不知哪国的洋侍应生,给她们摆完了饭菜酒水,还笑得挺阳光地跟珍卿三人说,桌上的菜有什么不好,请随时告诉他们,厨房会一直有人的。
    有五个月身孕的华衡非女士,每回都要盛赞欧美人的服务,说相形中国火车餐厅的侍者态度,都可以将船上的侍者称作天使了。华女士此言,虽不免彰出国人之丑,但珍卿和怡民都默默认同。
    珍卿、怡民跟华女士同桌不同食,她们俩跟华女士的女佣东姐吃一样,华女士自己吃另外一样。
    华女士怀着孕口味古怪得很,一时想吃酸一时想吃辣,而且酸辣的程度常人受不了。有一回,她看见船上养的什么植物,非说是啥豆苗叫人给她炒了吃。还有一回海里游过鲨鱼,华女士倚着船舷喃喃念叨:不晓得给它红烧了是甚味道……珍卿和怡民真招架不住这位彪悍女士……
    珍卿她们三个人的菜真不少,有南瓜红枣粥、清蒸带鱼、蔬菜沙拉、牛肉炖土豆、红肠、牛排、果盆,珍卿还有一碗鸡蛋香菇青菜面。女佣东姐胃口特别不错,这些菜倒是能吃得完,只是两瓶红酒不好开消。
    红酒从前都是给黄先生他们的,但黄先生他们也非顿顿喝酒,从前天结识了郭家的人,又会给郭家的人分一瓶——郭家父子三人都是饮酒的。珍卿按例又给郭家拿去瓶。
    刘太太的丈夫这时候过来,往珍卿她们这桌瞅一下。刘太太起了座满脸堆笑地过来,上来两只手捏住两瓶红酒,对着珍卿和怡民柔声软气地讲:“黄先生他们是买卖人,郭先生他们是做账房的,都要头脑清醒打算盘哒,哪能天天喝得醉熏熏。杜小姐,你看你们饭食这么周到,还不多亏我家先生跟船长讲话,你们愿意拿酒水当谢礼,我们一家都知道你们是知恩念好的人!”
    怡民抿着嘴看向珍卿,珍卿又瞥大快朵颐的华女士。珍卿也算认识这刘太太,她今天还写文章大发感叹,想造物主造出刘太太是为什么。
    不给她红酒难免受她闲话,给了这一回又怕被她缠上。珍卿正准备出言回绝,这女人自顾自就把酒拿走了。这个餐厅说大大不到哪里去,此处的小骚动已引人注目,珍卿和怡民都站起来,却没好意思追上去夺。那刘太太就大摇大摆走了,吃准她们年轻女孩面皮薄,不好意思当众跟她拉扯。
    就听正在啃猪脚的华女士,就那么不急不缓地说一声:“东姐——”好家伙,本来在跟牛排较劲的东姐,呲溜一下一蹿而起,眨眼走到刘太太的身后,一个错身上前就把酒抢回来。
    东姐一回身把酒放回去,高个头挡在刘太太面前,矮个头的刘太太又气又不愤:“哟,主人家都没发话呢,你个做工的敢跟我厉害。你这是尼姑训道姑——你管得着吗!”
    牙缝里还挤着肉丝的东姐,比刘太太更不屑地说:“吃着饭呢,你说甚尼姑道姑的,跟我一点边弦都不沾。你要当尼姑当道姑,你自家当着去,跟我扯甚呢!”说着自顾自回来坐下,坐下不用人招呼就继续吃。
    珍卿和怡民都忍俊不禁,为免激化矛盾都忍着不出声。
    刘太太被东姐乱棍打懵,急赤白脸恨得跺脚,看着脸色难看的丈夫不敢骂,看着满嘴油膘的儿子舍不得骂。洋人们对她侧目而礼,中国人就鄙夷地翻眼睛,珍卿他们自在地吃着饭,全当她是个死尸挺在那里。
    刘太太看刚才聊天的某太太,都高高坐着看她的笑话。她灰溜溜地回到座位,看着若无其事的华女士,色厉内荏地自己在那嘀咕,说是华女士指使女佣打得她,要叫警察来主持公道,见华女士完全不为所动,又暗骂华女士分明没有丈夫,却不清不楚地搞大肚子。
    黄先生他们去劝说刘先生,大庭广众该管管自己太太,好不好的别叫洋人看笑话吧,正说着,陆陆续续几桌子洋人离席,吩咐侍者把饭菜送到房里。
    珍卿无奈地在心内叹息,这就是他们忍着刘根宝,也尽量不跟刘太太起冲突的原因。那么多洋人冷眼看着,连爆脾气的华女士都忍着没骂人呐。
    有地位的欧美人士自重身份,不会在公共场合这样失态。虽说是刘太太一家低素质,但在洋鬼子眼里大家都一样,认定华人都是没教养的下等人,就算大家买得起特别二等的船票,也改变不了他们的看法。
    刘先生自顾自地灌着酒,又倒一杯酒端起来,忽然恶狠狠地骂刘太太:“嘴给我闭上!”刘太太闹夭的时候不发作,现在又莫名其妙地发作。
    珍卿看专心收拾饭食的洋侍应,虽然他们没有对她有过失礼,但是鬼知道他们心里在吐槽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6 19:46:19~2022-06-07 19:4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朱朱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0章 演讲者不知道的
    吃完饭珍卿她们回去上洗手间, 结果走到自家舱房的时候,见餐厅那里刘太太走出来,刘先生也踉踉跄跄走出来, 快走到他们舱房的时候,很突兀地, 刘先生一巴掌打翻刘太太, 刘太太一轱辘没爬起来, 她先生凶狠地向她身上踹, 接下来, 刘太太爬进打开的舱门,刘先生也跟着晃荡进去,一会儿就传来刘太太的惨叫。
    刘太太发出的凄惨动静, 是个人都会心生恻隐。珍卿决定还是做点什么,华女士一把拉住她:“你帮不了她,她不会感激你。”珍卿沮丧地揉揉眼额:“不管怎么说, 别让洋人看笑话。我去找警察或者舱管。”怡民马上说跟她一块去。有个外国客人伸出头骂了句, 骂得是种族歧视的话。
    等珍卿叫来船上的警察, 刘家舱房的惨叫声还在,不过比刚才弱了一些。刘根宝这才慢吞吞出餐厅, 怀里竟然抱了一只酒瓶在喝酒, 已喝得脸通红眼迷蒙。这时这里的舱管也过来,又是这一家人在闹腾, 管理人员都习惯为常。这一家子人都他娘的不正常。
    华女士把珍卿和怡民叫去, 似乎想跟她们说点什么。
    其实, 华女士亦是海宁女界的传奇人物。华女士跟她丈夫钱先生相伴多年——准确说钱先生是她朋友, 却没有任何形式上的婚礼, 连只须付印花税的结婚证帖也没得。
    稍微有点突兀的是, 华女士跟珍卿、怡民说起私事。她说所以不跟钱先生结婚,是因讨厌他的母亲和姐姐。她们身为女人却加倍蔑视践踏女人,认为女人天经地义是佣人保姆,甚至是可随意□□打骂的奴隶。女人的生活重心只该是男人,就该把自己一切奉献给男人,就算自己快要累死病死,也得先把自己的男人侍候好。
    华女士解开襟前的扣子,让两个女孩看她胸前的疤痕。她们看好像是什么动物的咬痕。华女士说她学成归国后,也曾满怀憧憬想跟钱先生结婚。她也尽全力去善待钱先生母姐,相处中发现她们人品有瑕疵,也念在她们没受到教导善待,日常也总是多容忍几分。
    但华女士着实没有想到,钱先生姐姐住在她家里,又把她的傻儿子接到城里,趁华女士洗澡把那傻儿子放进来,还把房门从外面锁上,连窗子也紧紧抵着。
    那钱大姐的理由荒诞而可怖,她说丈夫死了她又没有钱,想让儿子尝尝女人的滋味,最好再能给她夫家留个根。而钱母对此事竟乐见其成,只因她不喜华女士拿腔作调,而且给儿子寻摸到一个财主家的小姐……
    幸好当时钱先生及时回到家,砸开锁把华女士搭救出来,华女士只落下胸口一道伤,可这心理阴影真是难说啊。现实是钱家母女也错估了形势。就算华女士被傻子“污了清白”,钱先生也死心塌地认准了她,且把母姐外甥都送回乡下,说以后给她们寄生活费,但是恐怕不会再见面了。
    珍卿和怡民听得头皮发麻,这种荒诞事未见得普遍存在,但一千家里有一两家有这等事,也是分分钟叫人三观碎裂。
    这一会华女士扣好襟扣,若无其事地开始大啖荔枝,抹得满手甜腻的汁水,她苦口婆心地跟两人讲:
    “你们两个小丫头到异国他乡,如花似玉的好年纪,我这个外人都替你们操心,怕你们被人蒙蔽坑害。世上坏男人多坏在明面上,有智识而吃喝嫖赌的比比皆是,他们就算异日凄惨落魄了,人们也是拍手称快的多。可是女人天生荏弱一些,女人更易同情可怜的女人,同情她们没有受教育的机会,同情她们像牲口一样被役使。
    “可事实证明,有些人值得患难相助,有些人并不值得。像刘太太这一类女人,既无智识、本事、胆气,也无胸怀、度量、善心,绝不可让自己同情心泛滥,务必能离多远就离多远,不然有你们哭的时候。还有那些彬彬有礼的洋鬼子,除了少数德才兼备的高尚人士,大部分洋人有种族优越感,不歧视你也未必看得上你。其实说白了,别的人都不大要紧,你们自己才最重要。怎么把握这个分寸,你们小姑娘自己慢慢悟。”
    这跟珍卿和怡民所受的教育,略微有一点出入,不过刚才那个叫人三观碎裂的故事,足以叫她们把华女士的话听进去。
    怡民见华女士对她们谆谆劝导,连那么难堪的私密事都讲出来,觉得她是个爽朗正派的长者,就大胆问出她这些天的疑问:“钱先生与其母姐不同,女士既愿为其受怀胎之苦,怎么连名份也不定下?”华女士说她所以不结婚,就是希望将来来去自由。钱先生现在固然很好,但世事人心有时让她悚惧。
    珍卿在心里想,华女士这种就算放在后世,也属于非同寻常的人物。不过她其实很有勇气,那种事若落在杜珍卿身上,不管钱先生多好多正派,冲着这种亲戚也要离得远远的。
    其后,珍卿和怡民到甲板上散步,一到甲板就被笼在奇妙的光影里,精神也瞬间被眼前景象攫住,语言失去所有的表现力。她们与众人一道倚着船舷,失神地观看海上日落的瑰丽景象。
    天空中漫无边际的蔚蓝色,渐渐漫上黛蓝与鸦青的云,那云絮边缘还晃着赤金的光,赤金的幻光之上是橙色的太阳。巨大的烟囱是人眼的参照物,人们清晰地知觉到云絮在移动着,而且移动的速度还不慢,有客人说风在吹着云彩动。
    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见证了乌黯的云遮蔽天空,此时,海水开始慢慢地涌荡起来,海水在夕阳中的颜色太漂亮:一半被最上层的太阳映成橙红色,一半是暗光中难述难描的碧绿色。
    珍卿在脑海里兴奋地分析着,那种美到人心魂里的碧绿色,应该要用国画颜料的石绿颜料,正在她思考的时候,海水颜色又演化为浓郁的石青。天呐,珍卿猛然一拍脑袋,海上的日落景象多么难得,她竟忘了拿相机拍下来。
    怡民说现在拿也许来得及,就听下面有小孩在呼叫:“太阳沉下去了!”怡民和珍卿都犹豫一下,还是怡民疾步跑下去了,她叫珍卿用眼睛记住这景象。
    珍卿和黄先生都不再讲话,静看太阳沉到海平面下方,整个世界一下子大黯下来,酽如浓墨的黑云笼罩着下界,把天空海面都照得黑暗一片,满视野一丝光也透不出来,天上没有星子也没有月。很多客人开始高声谈话,以驱散黑暗给人带来的不安感。珍卿和黄先生倚着船舷,看着海水渐渐地起伏大了,舱房的灯光映着海上飞沫,远处的灯塔忽明忽暗地闪动着。
    在这样磅礴宏大的天地熔炉间,人们不觉间感到自身的渺小,不由自主地感到茫然敬畏,似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为了重新找回自身的意义,大家回到舱室不会马上睡,有的人去喝酒跳舞,有的人去谈笑打牌。

章节目录


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老实头儿的春天并收藏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最新章节